第三十九章

追着地面上被月光折射下來的巨大鳥影,一路疾馳,不敢有絲毫的停頓。

直到再聽不見身後那些慘叫和火焰在空氣裡蒸騰出來的呼嘯,放緩了駱駝在一片起伏的沙丘邊停下,蘇蘇翻身下地,牽着它走到一塊背光風小的凹口處。

半空一聲輕鳴,小禿盤旋着無聲落到她身邊,嘴裡叼着只包裹,在她坐下的時候張嘴把包裹丟到她面前。

蘇蘇拍了拍它的頭。

打開包裹,裡頭幾塊火石,一卷線,一團白色細麻布,還有一小瓶烈酒。隨手在地上挑了根枯枝堆在面前,她用火石點燃了,反手在領子上一陣摸索,片刻拔下一根針。就着光穿上線,在火上燒了燒,低頭把自己的裙子撩高。

不出所料,那塊縫合在大腿根下側的傷被路上這麼一顛簸,已經開裂了。

那是個小小的手術。

作爲伊甸園的影殺手,他們這一批人是被當作武器來培養並改造的,完全漠視人權和人道,伊甸園的研究員究極所能地在他們身上研究,每一年每一月,通過各種實驗在他們身上開發着他們所能被開發出的一切戰鬥價值。而她腿內埋着的東西就是他們的研究成果之一,那個一瞬間把雷伊的軍營炸成一片火海的東西——IMX3型微型液態炸彈。

通過手術被放在這樣一種既不容易被碰撞到,又不容易被察覺到的地方,這種東西在通常情況下呈膠狀透明形態。通過最簡單的手術取出後不到十秒會形成半透明固體,安放在目標下啓動,通過神經感應可以發生強度和輻射範圍極大的爆炸。被他們作非常狀態下使用。

手指沿着傷口剔了剔。

血流的速度造成了傷口的擴大,雖然動手時小心避開了動脈,此時還是造成了大量的血泉涌似的從傷口裡溢出。她用手壓着傷口迅速把斷線挑出,以最快的速度把傷口用針縫上,這過程是無法形容的難捱。因爲這種針畢竟不同於她那個時代的東西,粗糙的針頭只適用於在同樣粗糙的亞麻布上穿梭,在皮膚上進行這樣精細的操作,就好似用牙籤在絲綢上穿插。甚至原先縫合的那圈皮膚都不能再在上面縫合了,那一圈地方早被這種針頭給戳成了死皮。

最後一針縫合,屏着的呼吸微微鬆了一下,蘇蘇拿起酒瓶用嘴咬掉瓶塞朝傷口上淋了幾潑。剩下的全灌進了胃裡,她需要一點麻醉。

不僅僅因爲傷口上的疼痛,還因爲別的一些東西。那片燃燒在火海里的軍營,還有雷伊在回頭剎那,那種搜尋她時的眼神。

她從沒見過那陽光般的少年眼裡刺出過那麼可怕的眼神,即使她那時已經隱匿在了黑暗中,根本沒有同他的目光直接相碰。

而心臟直到現在都還急速地跳動着,一種無法控制的速度。

“啪!”酒瓶在手裡碎成數片,和着她手指上的血掉落在沙礫上,她看着小禿受驚而起的身影輕輕吸了口氣:“對不起,雷依……”

而這是個永遠無法得到寬恕的道歉。

她明白。

可是她沒得選擇。

史書上說,在辛伽戰敗奧拉西斯,併吞並凱姆?特之後,正是雷伊所帶領的這支軍隊,後來帶着從凱姆?特流亡出來的一批人遷移到南非,形成了亞述國征服亞非後,籍着別人的土地衍生出來的一支新的、不受亞述國所控制或干涉的部落。

由於長年深居簡出,並且固守於血脈的傳承,這批人最終在公元前800年的時候丟失了他們的最終文明。但這同時,他們亦創造出了屬於他們的新的文明和文字。這羣人就是後來的拉姆達斯人,也是最早期伊甸園創建者們的祖先。

不知通過什麼方式,在不斷維持着血脈傳承這一古老傳統的同時,他們以一種直到21世紀都沒有被人破解的方式改良了他們本身的基因,他們這一批人非常優秀,不論是外表,還是頭腦。而文藝復興時期到工業時代的過度讓他們迅速借用科技的力量,完成了從金融領域上到軍政一體的轉變,併爲此走出南非,在一個從一次世界大戰裡分裂出來的小國中創造了他們行使政治和軍事主要機構——伊甸園。

沒有雷伊的軍隊,就沒有拉姆達斯人。沒有拉姆達斯人,也就沒有千百年之後,那支遊離於所有國家之外,把她的生命和一切命運掌控在一枚小小芯片上的組織,伊甸園。

這是她那天做完她最終決定之後,腦子裡唯一所思考着的念頭。亦是她在這片同自己時代相隔整整三千年,唯一能讓她爲自己所註定的命運孤注一擲的方法。

一個或許可以將眼前這一切絕對化的境地,稍微改變一下的方法。

除此之外,似乎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沒辦法。

她是個殺手,不是一個軍事或者政治上的天才,所以一切就變得這麼簡單,簡單到直接,直接到殘酷,對她,或者對其他任何人。而無論過去或者現在,她似乎永遠都是在這種令她瀕臨絕境的層層問題中抽剝和賭注,正如影的預言。

影……

垂下頭,頭在酒精和血液流失的作用下隱隱作疼,蘇蘇伸手在太陽穴上捏了捏。就在這時盤旋在頭頂的小禿突然一聲鳴叫。

箭似的從半空衝了下來,張着兩隻巨大的翅膀,朝她身後的方向又一聲尖叫:“嘎——!”

蘇蘇擡起頭。

朝小禿看了一眼,小禿安靜了,拍拍翅膀再次飛開,她看着它的身影,站起身:“你來了。”

身後馬匹低低一聲響鼻。

踏着沙礫幾乎無聲無息來到她的背後,馬背上那道身影低下頭,一縷淺灰色長髮輕輕折住了他半張傷痕累累的臉:“你總是能輕易讓人吃驚呢,蘇蘇。幹得漂亮。”微微笑着,一隻手從馬背上伸出,修長漂亮的手指朝她徑自展開:“上馬吧,我的公主。”

聞聲回頭看了他一眼,目光轉向他身後那批隱在夜色裡黑壓壓一片的軍隊,蘇蘇轉身搭住那隻手,輕輕跳上他的馬背:“去底比斯吧,曼邇拉提。”

“不去底比斯。”

怔,回過頭:“爲什麼。”

“他們不在底比斯。”

“我不懂你的意思。”

“辛伽正帶着他的人前往孟菲斯。”

“孟菲斯?”眉心微蹙。怎麼可能,明明是在底比斯結束的戰爭,辛伽怎麼會跑去孟菲斯。三天就該了結了的戰爭,這戰線未免拉得也太長了:“這怎麼可能。”

意識到她目光裡的閃爍,微微一笑,曼邇拉提勒轉馬頭:“薩烏斯,”

“在。”後面那片軍隊中隨即有人應聲。

“這位小姐不太信任赫梯人的話呢,將軍,”策馬朝軍隊方向靠近,曼邇拉提攬着蘇蘇的肩膀,對着那聲音傳來的方向淡淡道:“看樣子,還是由你這個亞述人親口把你們王的指令告訴她的比較好。”

“是。”話音落,一道身影策馬從隊伍裡走出。

山尖似的盔,精短細緻的鎧甲,亞述軍人獨有的裝扮。及至來到曼邇拉提跟前,翻身下馬,他單膝跪倒在地:“底比斯攻城時凱姆?特法老王被他們國家的巫女所救,帶着他衝破包圍前往孟菲斯,王帶着全部軍隊已經追了過去,並吩咐臣把這個消息帶給曼邇拉提王。”

話音落,擡起頭。而蘇蘇在看清他顯露在月光下那張臉的瞬間,突然身子猛地一震。

她見過這張臉,在一個讓她可能會一輩子都記住的時刻。

那個時候天很黑,和這會兒一樣。而那些人的動作很快,快到他們都以爲她看不見,可她有着雙即使死了,也會在死前一剎那本能地去保留些什麼的眼。

她怎麼可能忘記這張臉,這張在一瞬間讓她失去了她孩子的臉。

而,這會兒站在她和曼邇拉提的馬下,他是亞述軍的一名將官。

面不改色地半跪在地稟報完一切,那人目光始終沒有朝蘇蘇方向掃過一眼,似乎那晚所發生的事,在他記憶裡早就已經不存在了。直到蘇蘇突然間從馬背上騰身而起,閃電般疾速竄到他面前一把扣住他的咽喉,他的眼裡有道異樣的東西悄然劃過。

而神情依舊是鎮定的,透過蘇蘇的髮絲,一聲不吭望着她身後的曼邇拉提。

“蘇蘇,怎麼了?”身後響起曼邇拉提的話音,同時感覺到周圍無數雙閃爍注視着她的視線,沒有理會,蘇蘇低下頭,湊近了那人的耳側:“我想你知道我是誰,是麼,薩烏斯將軍。”

“是的,蘇蘇小姐。”目光依舊只是望着蘇蘇的身後,他回答得很乾脆。

蘇蘇望着他的眼睛:“那麼那天晚上所發生的,我想你同樣也還記得,是麼。”

目光閃了閃,迎向蘇蘇的視線:“我不知道您的意思,蘇蘇小姐。”

扣在他咽喉上的手指稍稍用了點力:“那天晚上,拜你們所賜,我失去了我的孩子,”稍稍起身,手指沿着他的咽喉一點一點下滑,在他遊移不定的目光下按住了他的肩胛骨:“還需要我再多提醒你一些麼,將軍大人。”

沉默。看到蘇蘇身後的曼邇拉提輕輕策着馬朝他們方向不動聲色靠近,他肩膀一掙,試圖站起身。

卻在這同時肩膀驟然一陣撕裂般的疼。

劇烈得讓他幾乎忍不住叫出聲的疼痛,那種骨頭在瞬間碎裂開來,又刀子般刺破肌肉從肩膀裡直透出來的感覺。可是那一切似乎僅僅只是他的感覺而已,雖然疼得身子微微顫抖,他肩膀看起來似乎並沒有什麼異常,在那女人冰冷的手指下。

再次望向蘇蘇,突然心裡一陣莫名的恐慌,雖然她的眼睛裡什麼情緒都沒有,即使是發現自己身份後理應所有的那種憤怒。

半晌,再次聽見她的聲音:“他說你們是米底人,而我信了,”手指從薩烏斯肩膀上滑下,再一次撕裂般的巨痛,他鐵青着一張臉隱忍住自己嘴裡險些脫口而出的一聲哀叫。而她的手指在他肘關節處停下,握着,兩隻眼睛靜靜望着他:“告訴我,薩烏斯,這一切的真相。”

“蘇蘇,”離她不到一步遠的距離,曼邇拉提勒停馬伸出手。

剛探下身試圖搭住蘇蘇那隻緊握着薩烏斯肘子的手,冷不防她猛一回頭,看着他的眼睛一聲低吼:“別碰我!”

怔,因着她的眼神。那是種純粹的野獸般的眼神。

曼邇拉提從未在這張美麗的臉龐上所見到過的眼神。

愣神只是剎那,回過神的同時就聽見周圍低低一片驚叫,伴着喀嚓一聲脆響,跪在地上的薩烏斯驟然間仰頭對着天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哀號:“啊——!!!!”

肩膀傾斜着,他一隻手擡得很高,被蘇蘇的手指緊扣着,反轉一個圈,又以一個奇怪的角度對着天。

曼邇拉提下意識策馬後退幾步。周圍士兵試圖上前阻止,一個眼神掃過,那些身形頓住,望着地上那個亞述人連聲哀號的蒼白的臉,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隨之而來的死寂,颯颯而起的風聲中只有蘇蘇的話音,在薩烏斯劇痛過後斷斷續續的呻吟中靜靜響起:“告訴我真相,否則你會更疼。”

“王!是王讓我們做的!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他沒告訴我們爲什麼!蘇蘇小姐!我們什麼也不知道!除了服從命令,我們什麼都不知……”話音未落,脖子咔嚓一聲輕響,在蘇蘇雙手下了無生氣地折到了一邊。

目光朝周圍一圈掃視,眼見着有幾名士兵在曼邇拉提不動聲色的示意下朝自己方向逼近,反手一扯,那把斜背在她身後的機槍被她握在了手裡。

“蘇蘇……”側眸望見曼邇拉提的目光,淡淡的菸灰色,若有所思注視着自己的眼睛。

拉開保險栓,擡起。

“颯!”手指剛在扳機上划動,肩膀一震,她整個人不由自主被一股力量牽扯着朝前一個踉蹌。

那力量在她肩膀撕扯一道尖銳的疼痛。

低頭看到一支箭頭從自己肩膀直刺而出,而周圍的死寂也在這同時頃刻間不復存在。耳邊只聽到一片驚叫:“凱姆?特人!!!”周圍陡然間混亂起來了,受驚嘶鳴的戰馬,驚惶失措的人羣,掀起塵沙一片。

微微眯着眼,用槍撐地,她朝那支箭射來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方向一人一騎。漆黑色的鎧甲漆黑色的馬,那人高高站在一片連綿的沙丘之上,在周圍森然密佈一片從未見過的黑色騎兵隊簇擁下擡手平舉着一把青色的弓。銀亮的弓頭在月光下微微閃爍着,直指她的方向。

雷伊……

******

命運是什麼,而人在命運裡扮演着的又是怎樣一種角色。

三歲被遺棄,六歲跟隨人販偷渡到米利堅,十六歲起地下賭場打黑拳,十八歲開始狩獵,二十歲被人狩獵,二十一歲被一個叫做影的男人獵獲,囚禁入那座叫做伊甸園的堡壘,七年的如影相隨,二十八歲再度被遺棄。

影說,誰是誰的影,我如影相隨。

辛伽說,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的,不久之後。

謊言往往比晚霞更美,所以在謊言之後,一切會比晚霞後的夜更黑暗。影是誰,辛伽又是誰,橫跨三千個年頭,逃不開被這同一張臉背叛的命運。

現實,還是諷刺。

馬蹄在底比斯城外的山崖上踏出片細細的塵埃,很快被風吹散了,像籠罩在那座城市上空的薄暮。

那座曾經輝煌得像拉菲爾筆下天堂一樣妖嬈的城市。

這會兒像具屍體,千瘡百孔在一片蒼茫的大地上腐爛着的屍體。

隔着囚籠的柵欄可以看到雷伊,那個年輕的將軍,他坐在山崖邊緣一聲不吭望着那座城市的方向。晚到一步的結果,底比斯主城淪陷,王不知下落。山風一波波吹着他滿頭桀驁的發,就在幾天前他還像個隨性的大孩子,這會兒一道背影,安靜得像只漆黑色的兀鷲。

焚燒屍體的火焰,來來往往亞述人的駐軍,坍塌的城牆,創痕累累的箭塔……每一處都是對他們到來前那場戰爭的描繪,清晰而明確,鮮活而殘酷。閉着眼都能感覺到那場戰爭撲面而來的死亡氣息,那種酷似巴格達上空所瀰漫着的味道。

逃出來的凱姆?特士兵在一旁慢慢對雷伊說着關於那場戰爭的一些東西——站立起來的紅海,亞述人從海里開闢出來的道路一路挺進底比斯,幾乎讓城裡措手不及。如果不是當時一個紅髮、帶着樣奇特武器的異國女人及時出現並告之了他們的話。

也正是因爲她,奧拉西斯得以帶着他的大部分軍隊衝破亞述軍的包圍,朝孟菲斯轉移。

聽到這裡時雷伊站起了身,擡起頭的時候一隻漆黑色的鷹從半空盤旋而落在他的肩頭,他伸手在它豐滿的羽毛上揉了揉,很溫和的動作,像個女人般的細膩。

蘇蘇也下意識擡頭看了看天。

天上除了雲之外一無所有,乾淨得像面鏡子,那隻攆也攆不走的醜陋大鳥,這會兒不知道飛去了哪裡。也好,這麼一隻巨大的禿鷲,它是早就該從自己身邊離開了,亞述的宮殿不適合它,她的身邊也是。這片沒有盡頭的沙漠纔是它的領地呢,從哪裡把它帶走,它總算是返回了哪裡。

思忖着,眼前那道背影微微一動。毫無防備間突然回頭,雷伊的視線直撞進蘇蘇的眼睛,在她再次將目光投向他背影的時候。

蘇蘇眨了眨眼。

那雙漆黑色的眸子裡隱藏着的東西是什麼,看不透。野獸安靜的時候從來不會讓你知道它在想些什麼,而她面對着的哪是個人,分明是隻野獸。

邊上忽然響起一些奇特的聲音。

像是什麼東西被拖着朝雷伊的方向移動,朝那方向望過去,視線被柵欄阻擋着,一時看不清楚到底是什麼。直到來到雷伊身邊,一前一後那兩面士兵停下腳步,鬆手,蘇蘇聽到砰的一聲悶響。

下意識朝前移了移,貼近了柵欄,她看到雷伊邊上那塊沒被人影擋住的地方橫着條胳膊。胳膊很粗壯,皮膚蒼白,隱隱一些暗褐色的瘢從皮膚裡滲出,憑經驗,認得出那是些屍瘢。

眼角又感覺到雷伊投來的目光,她擡眼看向他。

他的目光依舊是淡淡的,望着她的眼睛,半晌,腳下一聲輕響,他低頭看了過去。

蘇蘇的視線也朝那方向再次看去,因爲如果不是錯覺,她似乎在剛纔一瞬瞥見那隻長出屍瘢的胳膊動了動。而就在這時雷伊朝後退了一步,圍在胳膊邊的人影也在這同時散開了,於是蘇蘇看到那條胳膊的主人——一名鎧甲被武器削得只剩下一半的亞述兵。

匍匐在地上,他那條胳膊貼着地,慢慢支起,帶動身體朝前挪了一點。

雷伊臉上一成不變的神情終於被打破了,在那名士兵伸手一把抓住他腳踝的時候。

那名士兵的頭和他身上的鎧甲一樣,只剩下一半,在很早以前被什麼武器削的。可他分明還活着,以他堅韌到讓神都嘆息的生命力。

腦子裡一個激靈。

突然間全明白了,那時候在尼尼微看到的一些讓自己疑惑的東西,那些怎麼傷害都似乎感覺不到疼痛的戰士,那些不可思議存在着的東西。它們到底是什麼,它們到底是作什麼用的。

現在全都明白了。

早已明瞭那個男人對土地和權利的征服慾望極其強烈,可是她從來沒想到,他的慾望會強烈到這種地步……

製造活死人。

有什麼能比一支不知道疲倦,不知道疼痛,能充分利用生命每一分活力的軍隊更強大的軍隊呢。而用這樣一種軍隊去攻打一支冷兵器時代的軍隊,無異於神彈指於人。

瘋了……

對人的統治已經滿足不了他的慾望了麼……難道他想成爲神。

辛伽……

“這樣的士兵,他們數量是多少。”不知過了多久,雷伊終於開口,望着他身邊那名士兵。

那名士兵沉默。片刻垂下頭:“數千,或者更多。”

“數千……”若有所思看着地上那具還在蠕動的身體,眉心微微蹙起。

就在這時手起刀落,一刀割斷了地上那名亞述兵所殘留的半隻頭顱,上前一步,那個名叫哈魯薩的副將看向他:“你去王身邊,我繞過吉薩去的利比亞增討援軍。”

“不用。”半晌,靜靜開口。目光依舊對着地上的屍體,雷伊的回答似乎有點出乎所有人的預料:“不用去的利比亞,也暫時不急着去孟菲斯。”

“將軍?!”

“對這樣一支軍隊,再多的增援只是徒增犧牲。”

“難道聽任他們死守?就孟菲斯的那點人手??”臉突然間就漲紅了,哈魯薩緊盯着他的眼睛。

“對。”

“你瘋了??”

“哈魯薩,知道王爲什麼帶他們去孟菲斯麼。”

不語,哈魯薩別過頭將目光轉向底比斯。

“那地方有我們即使全部趕到,都無法去做到的東西。”

目光微閃,依舊不語。

“老一輩的人,他們叫它絕對防禦。”

霍地回頭,冷笑:“那只是個傳說,將軍!”

“不是。”

嘴脣動了動,還想再說什麼,雷伊朝他瞥了一眼,忽而轉身朝蘇蘇囚籠的方向走了過來:“而我們當務之急,是先切斷辛伽的後援供應,”看着蘇蘇的眼,一字一句:“讓他無法持續得到更多的力量,從那個逃脫了的赫梯王的手中。”

話音落,人已走到囚籠前。一手搭着柵欄,不動聲色望着她條件反射般朝後退開的身影:“爲什麼早沒有感覺到呢,蘇蘇,你身上的味道。”

“血的味道。”

“原來我們曾經離一個優秀的獵手那麼近,還可笑地以爲她是隻被獵手追捕中的小鳥。”

“連兀鷲都被你吸引着是不是,它們是那樣熱衷於追隨死亡的一種動物。”

“不得不說,雷伊眼拙了。”

“可是雖然你始終不肯說,正如你不願意透露那些把雷伊打擊得有些悲哀的武器到底是什麼——那種彈指間焚燬了我凱姆?特那麼多軍人的力量,”

“可我還是想問你最後一次,”

“到底爲什麼,”

“爲什麼你要爲了那個男人這麼做,我以爲,我們始終沒有傷害過你,是麼,蘇蘇,”

“不論我,還是奧拉西斯。”

“回答我,爲什麼。”

蘇蘇靜靜聽着,在雷伊對她說着這些話的時候。

直到最後一句話在耳邊消失,擡起頭望向他專注於自己的眼睛,蘇蘇微微一笑:“爲什麼。因爲我麼,我懷着他的孩子。”

******“轟!”又一枚火桶在孟菲斯城門上空炸開。四溢的火焰像是撞到一堵無形的牆面上,花似的散裂,再以一種奇怪的形狀從半空跌落下來。

“很漂亮是不是,”微眯着眼,辛伽不動聲色望着它直墜至地,目光閃爍:“意外的讓人大開眼界呢。”

守在帳篷邊的將官聽後不語,只是將目光鎖定在前方成排的攻城器“大蒼蠅”上,不作任何表示。

“這種以孟菲斯七座大金字塔和卡納克神廟七點一線連接成的術,凱姆?特人叫它‘絕對防禦’,”沒有理會部下的沉默,他看着身邊用細長的手指給他輕輕做着按摩的女人。女人很美,蜜色的肌膚黑絲一樣的頭髮,水葡萄似的眼睛和她指尖巧妙的動作一樣的讓人舒服:“確實,我還從沒見過比它更加堅固的東西,那個神賜予他們的奇蹟。”

女人低頭用柔軟的嘴脣吻住了他的咽喉,那將官終於將視線轉向他,依舊沉默。

“有沒有見到森。”閉上眼睛將手指插入女人的髮絲,他漫不經心將話題輕輕一轉:“似乎很久都沒見過他。”

“從尼尼微出發前就一直找不到他的下落,王。”

笑,眉梢輕挑:“隨他,異國的魔,畢竟是養不家的。”

“王,”眉頭蹙了蹙。目光再次轉向天空一個接一個歡快綻放的火焰,那將官沉吟着,壓低聲音開口:“是不是要下令停止目前的攻擊。”

“停?”眼波流轉,暗紅色眸子朝他斜睨一眼:“爲什麼要停。”

“怎麼都打不穿,繼續下去,純屬浪費……”

“打不穿嗎……”宛爾:“西里索斯,你見過這世界上能有什麼東西久打不穿。”

“……臣不知。”

“所以,繼續。”

“可是王……”想說這太浪費時間和材料,話還沒出口,被他身旁那女人驟變的神情突兀打斷。

女人半個身體俯在辛伽胸膛上,手指靈巧遊走,像道風景,旖旎無限。不知爲什麼突然間猛擡頭驚恐望向西里索斯,一手抓着自己的脖子,一隻手用力朝他的方向伸了過去。

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嚨卻掙扎不出的樣子。嘴一張一合,似乎想說些什麼,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辛伽的手指依舊插在她濃密的髮絲間,從上至下一點點梳理,像撫摸着一隻乖巧的貓咪。

然後一行唾液從她曾經性感的嘴脣邊淌了下來,逐漸變成一絲淡淡的褐色,伴着最後一絲明亮的光點,從她清透的眼底徹底湮滅。

營帳外忽然想起哨兵通報的聲音:“王,剛接到消息,王后即將到達孟菲斯。”

“知道了。”擡手揮退哨兵,那女人失去重心的身體跌倒在他胸膛,辛伽站起身,隨手將她拂到一邊。

走到西里索斯身旁微微一笑,看着天空那些爭先恐後的火花,拍了拍他的肩:“如果你擔心太過浪費,那麼,讓他們停吧。”

“是。”

望着他離開的背影,擡起頭,辛伽的目光再次望向那座承受在無數次攻擊下巍然不動的城市。

很美的城市,那些善於享受和創造美的凱姆?特人,很久很久以前當一些國家部落還在爲生存和競爭而疲於奔命的時候,他們已經擁有了這樣的美。即使是現在,不再是那個國家中心的首府,它依舊是美的,沉澱了數千個年頭,被神所賜予的美。

而這美即將被歸入亞述的版圖,即使不被神或者命運認同。

命運,都說不可變,卻不包括得到了可以看透未知一切的眼。一路從紅海,到底比斯,再到這裡……該做的都做了,那些被人和神所共同唾棄的一切,那些足以讓自己萬劫不復的一切。

快結束了吧,只差這最後一點點的距離。

而未來會怎樣,後人會怎樣評說,又與自己何干。只要做到了,什麼都是值得的。

即使是褻瀆神。

突然腰一沉。迅速拉上帷幔,頭一低,一口血從嘴裡噴出,撒在帳篷雪白的皮革上,再一道道從那上頭慢慢蜿蜒而下。

蛇似的妖嬈。

直起身,伸指在那些妖嬈的線條上輕輕劃過一道痕跡,痕跡上兩道陰影隨着火光輕輕搖曳:“你來了,比預期的快。”開口,聲音有些疲倦。

陰影重疊,一隻手從背後將他輕輕擁住:“辛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