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飽飯足後,他睡了一覺。
沒有睡得很熟,他的神經還沒有大條到那程度。
頭頂高聳入雲的石柱,即可感受到這宮殿的宏偉。聽說這樣的宮殿,在六號樓共有十二座。
天色已晚,四周靜悄悄的,都不用派人盯着他?光之國都是這樣的,守衛都是擺設,六號樓連看門的都省了,看似很鬆懈,事實是有進無出,進來之後想跑也跑不掉。
這到底是什麼鬼地方?它屬於魔族界域的一部分,和其他地方卻不盡相似。
以爲老爸會,應該是威風八面,橫掃千軍,把光之國一衆打個片甲不留後,帶着他瀟灑離開。
然而,他選擇的是和光之國協商。
離開家兩年,就是沒有一點成長,至少他知道,撒潑蠻橫在雷國之外的地方是行不通的。
在外面,焚輪的兒子只會給他帶來羞辱,他聽得最多的是別人管叫他小雜種,就算他把他們的嘴巴打歪了,也抹不去他們眼底的輕蔑,連小妖也看不起他。
魔族認爲人類是最低等種族,心底卻隱藏着莫名的忌諱,因爲人族讓曾經的噬血狂魔焚輪改變了。
魔族們都說,自從愛上人類之後,焚輪變了,他不再以人類爲食,變得溫和、博愛,變得……變得不再像魔族,所以很多曾經志同道合的魔族離開了雷國,一個他們曾經以爲最適合魔族生活的國都。
留下來的是認同老爸的嶄新理念的,或是單純受他個人吸引的,他們能放下成見對他和老媽以禮相待的,至少表面上。
但,有老下屬替老媽澄清,老媽只是一個焚輪深愛的女子,而讓焚輪的變化是認識一個叫薩拉的人類女子開始的。
總之,一個魔族變得不像魔族了是事實。
霆霓不知道真正的魔族該是怎樣的,這大概跟他是小雜種有關。老爸從來沒有刻意,教他成爲一名魔族或是其他,甚至是人類。
他也不愛吃人類,吃跟自己大致一樣的生物跟吃雞鴨鵝的感受不一樣,或者他不能成爲真正的魔族,那他會是什麼?
如果繼續呆在雷國,便不會知道。
所以,他提出遊歷的請求。
兩年了,他都還沒有走出魔族的地域,就要……
老爸真慢!
該不會,離開了?
周圍太安靜了,他一下站起坐下,坐下又站起來。
這是怎麼了?又不是五六歲的孩子,在宮殿外等待父親完成一天的工作然後一起回家。
不,他說不定是被拋棄的小孩,不知所措、漸漸失望,卻仍舊癡癡等着父母相接的小孩。
老爸真的會丟下他離開嗎?
若他離開了必死無疑,可是如果留下來,履行面譜的職責就能一直活下去——老爸在打這個盤算?
而他本來就應該像個有擔當的成人,爲自己犯下的過錯贖罪。
手中的茶杯還有半杯水,水中倒映着他的臉,一個平白的面具,佩戴面譜者需履行……導魂者的工作具體是要幹嘛的?
腦子才這麼想,概念就蹦了出來,彷彿那是埋藏在深處記憶而已。
從他戴上面譜的一刻,所走的路徑一樣,單調的操作,一天覆一天,重複又重複。
杯中的面具雙眉低垂,滿臉愁容,就如他心中的寂寞和哀愁。然後,他試着強顏歡笑,只是扯動一下嘴角,面具的眼眶已經擠出笑紋;只是張嘴,面具驚恐萬狀。
這個破玩意,把他的情緒全部誇張地投影在面具上了,無論何時看,都只有驚悚。
如果他……腦海裡不覺浮現雲翳溫柔甜美的身影,那面譜……
他嚇得一下把杯子裡的水撒出去,難道他一直以這種神經質的猥瑣的表情示人?
雲翳看到的也是如此?
“霆霓殿下……”
“啊——”
霆霓嚇得把手中的茶杯扔掉,砰的一聲,杯子碎地。
“沒關係,讓我來!”雲翳趕忙阻止他並蹲下收拾。
是雲翳?這公主走路沒聲音啊!她什麼時候在這的?她在監視他嗎?她沒有看見他剛剛做的傻事,還有面具上的……神情吧?
“殿下,你不用擔心,一定會有摘下面具的辦法。”雲翳柔聲安慰。
果然,還是被看到了。
想到他曾經在如此美麗高貴的公主前,露出這樣,或是那樣的表情……
“隨便,就算沒有,我也不會回一號樓。”霆霓別過臉,頭枕到手臂上躺下,裝着一副無所謂的態度,企圖掩飾他嚇壞了的面具。
聞言,雲翳難免有些許的失望。
“呃,不是,我不是嫌棄這裡。”霆霓馬上解釋,“我只是覺得,不應該那樣就決定一生……你懂嗎?”
雲翳凝望着他片刻,嫣然一笑。
霆霓一怔,那仿如着魔般的心跳,他驚慌地迅速拉開兩人的距離。
“對了,茶,請喝!”
雲翳端着茶杯遞到霆霓跟前,茶已經涼了,她站在旁邊好一陣子了,一直沒敢打擾他。
“都涼了,我去熱熱。”
“就這樣吧。”霆霓接過茶杯,這時候喝到熱茶,只會讓他更窩心。
兩人沉默了很久。
“謝謝。”霆霓突然道。
“嗯,不客氣。”她正彎下身,撿起腳邊漏撿的碎片。
連打掃的舉手投足也婉約動人,霆霓不覺沉溺在其中。
光系的女性魔族都如她這般,透徹純真嗎?她如清晨的寧靜湖面,吸收了第一道晨曦,泛着柔和,卻異常美麗的光暈,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女生,雷國的女人都很強悍,連人類的老媽也是。
女人就該是這樣纔對嘛。
“我聽說你的母親爲了和魔族一起,讓自己變成了血族。”
啊,這件事……
“霆霓殿下和夫人一樣很有勇氣呢。”
勇氣?這是什麼勇氣?
“不是。”
雲翳在他旁邊坐下,望着無盡的星辰,笑道:“是的。不願意,也強迫去做,這種事情本來就很討厭,我也不喜歡那樣的既定的命運。”
“雲翳……抱歉,我該稱呼你爲公主……”霆霓深吸口氣,“我不是……”
“叫我雲翳就可以了,霆霓殿下。”
“那……你也叫我名字就好了。”
她再次笑了,像花一樣。
繁星佈滿的天際漸漸消失,黎明的第一道光穿破黑夜。
“……真的不是。其實我很害怕,在一號樓,我很害怕變成他們一樣,我真的太愚蠢、無知了。”
雲翳靜靜聽着,沒有搭話。
“只有回到一號樓,我就能活下去,可是……所以即使只有幾天的命,我也不想被困在這裡。”他還是得離開。
他得離開,就算沒有老爸的援護。
只有離開。
“抱歉,雲翳公主。”
雲翳隨他站起,搖搖頭。
“我明白了,我會勸服哥哥的。”雲翳堅定的承諾。
“雲翳,謝謝你。”她真的是很溫柔的人。
“我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傻丫頭!
焚輪和晷景在不遠處的石柱後停住。
“真糟糕,別看她一臉隨和,雲翳是很死心眼的。”晷景朝焚輪解釋,難掩擔憂。
“我對這個兒媳婦很滿意。”焚輪摸摸下巴,她或者能治治霆霓那個浮躁的性子。
“我不是在說這個事。”晷景馬上否定焚輪的幻想,雷國是很好,可這王子實在糟糕透頂,他沒有想過讓雲翳嫁過去受苦。
是嗎?
“如果是霆霓的意願,我倒不會阻攔的。”就是說,讓霆霓留下來,繼承光之國的傳統。
“不需要。我們從來沒有指望別人伸出援手,已所不欲勿施於人的道理,我們懂的。父親只是捨不得雲翳受苦,我們比任何人都愛她。”
焚輪意味深長的看着晷景,一下欲言又止。
“我也很愛霆霓,我曾經答應奔晷,要照看你們兄妹,總之以後我們是一家子的了。你現在還不能感受得到,當世界縮小了,我們就能更緊密地感受到彼此。”
晷景頓時噁心,這是硬朗的焚輪說的話嗎?
“我沒有那麼細膩的神經去感受那種事情。”世界縮小了也不關他的事。
暗處的長老微微欠身,悄悄離開。
“晷景,你從沒有離開過光之國吧?”年紀輕輕就接下重任,單是應對霆霓這種無聊的不速之客都讓晷景分身乏術。
“那又如何?一直到死後,我還是得待在這裡。”
“我不是那個意思。晷景,你願意陪我們跑一趟嗎?”
晷景瞪大眼睛看着焚輪,驚訝、喜悅的泡泡怎麼戳都戳不完。
剛剛和長老們協商的結論是,雖然不知道在不履行導魂者面譜職責的情況下,霆霓還能活多久,他總不會一下斷氣吧。焚輪只要一個月,一個月後,如果不能摘下導魂者面譜,他定必親自把霆霓帶回來履行使命。
雖然霆霓說死都不願意留在這裡,可是做父親的更不願意看見他年紀輕輕就撒手人寰,他今年才十六歲。
所以焚輪要帶霆霓到——
到人族的聚居地,那是還有其他異族一起生活的地方。
要一起跑一趟嗎?離開這裡?
可以嗎?
“我,我本來就得一直監視你們。”
焚輪偷笑,這年頭的小孩真不老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