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鬱的小雨淅瀝地下了幾天後,終於有了晴緩的跡象,但入冬的腳步卻是越發的近了。
室內通明,卻泛着清凜的寒意。
紅木圓桌上,堆滿了各種顏色和材質的布料,齊備的針線,......做繡活能用到的東西,一應俱全。
“嫂嫂,我想繡團蓮花的式樣,你說可好?”司徒晴忽閃着明媚的雙眸望向她,神情認真,卻又帶了一絲羞澀。
她微微一笑,點了點頭,用手語比劃着問小丫頭,繡了荷包想贈何人?
小丫頭臉上一紅,嬌嗔道,“嫂嫂...你知道的啦。”
嘴角輕揚,她伸出手,輕輕地把小丫頭鬢邊的碎髮別到耳後,晴兒,也是大姑娘了呢。
蓮之高潔,出淤泥而不染,渾然天成,與那人的灑脫俊逸的氣宇,倒真的是有些相得益彰。
女兒家的心事,她從上次晴兒爲陸少卿備宴時已看出了七八分,前些天陸少卿因司徒宇新娶來喝喜酒,然後在晴兒的軟磨硬泡下待至今日。小丫頭原本因這門親事氣悶了許久,但是陸少卿的到來,卻讓她的內心是無比欣喜的。
鑑於上次陸少卿夜半而別,這回晴兒可是將他看得緊,日日都要央着陸少卿相隨在京城到處遊玩,可是,她總覺着那樣一個人,習慣了自由自在,縱情江湖,如今滯留在司徒府中這麼些日子,許是還有別的什麼緣由。
但司徒宇與晴兒只因此而高興,巴不得陸少卿呆得越久越好,見他們喜悅,她也是舒心,但她卻不曾過多關切那個人,除了因爲陸少卿與晴兒整日在外遊玩,呆在府中的時間不多,彼此能撞見的機會有限以外,那夜之後,她心中對此人產生一份不明的尷尬和遲疑,也使得她不由自主的想要避免與陸少卿接觸。
更何況,司徒宇新娶後的種種,總輕易地就能讓她擔憂心瘁,對其他的許多人和事,無暇斂顧。二夫人的病情漸漸地有了好轉,而司徒宇與其相守的時間,也越來越多了。
但他每夜還是會回到她身邊,可是,他的眉目間的疲態卻是越發深濃,難掩沉重......
......
她斂迴心神,望着晴兒仔細挑畫圖樣的表情,秀美稍稍地舒緩開來。
偶爾得空,晴兒拉着她聊天,也幾乎全是關於陸少卿的內容,口中所念,心中所想,都是她的“陸大哥”。
情竇初開。
此時的晴兒如同含苞待放的花蕾,只有美好。
只是,那個人也有相同的心意麼。
她想告訴晴兒,兩個人只有心心相印,纔會有真正的月下姻緣,如果把情用錯了對象,就會一不小心遍體鱗傷。
但,她卻終是帶着溫煦的微笑望着這個貼心聰明的女孩爲傾慕之人縫製心意,那一針一線,都是細密的青澀初戀,讓人不捨提醒。
......
“咚咚咚”
一陣敲門聲,皆是驚擾了她與晴兒的心神。
晴兒一顰眉,被針紮了下指,隨即帶了些惱然的望向門畔。
她站起身去開門,見到來者,一怔。
江宛心手捧着一包裹,明眸染笑的站在她面前,似是恭謙的一頻身,啓口喚她,“姐姐”。
她頷首,淡淡一笑,然後示意請她入門。
江宛心進了房,見司徒晴也是在此,秀眉不着痕跡的一蹙,卻是滿臉笑意的盈身過去,“原來晴兒也在這。”
司徒晴只是瞥了江宛心一眼,喊了一聲“表姐”,就又顧自的拿起針活,做起繡工來,愛答不理的漠然態度清晰可聞。
江宛心似是還想說些什麼,但見着情狀便止住了口,轉首望向方若慈道,“姐姐,這天冷了,我給你拿來了一件狐裘披肩,你看喜不喜歡?”江宛心隨即打開手中的包袱,將一方通體雪白的毛皮狐裘遞到她面前,臉上堆滿了討好的笑容。
她先是一鄂,便又扯了扯嘴角,搖搖頭,推拒的動作輕緩卻堅持。
“宛心這段日子生病,多虧姐姐和相公的照料才得痊癒,宛心初嫁司徒家,能得如此相待,一直感銘在心。聽聞姐姐也是害涼,特是想爲姐姐做些什麼,姐姐不收此物,莫不是嫌棄宛心......”江宛心說着說着,便看出眼底泛了溼意,梨花帶雨的樣子,如是美麗,但又讓她覺着說不出的彆扭。
“表姐,嫂嫂不缺這東西,哥哥不知送了嫂嫂多少呢。”一旁的司徒晴放下手中的針線,似是有意無意的說道。
聞言,江宛心怯怯地低首抿脣,“是麼......”,宛若有些委屈。
她眉心微攏,對司徒晴搖了搖頭,然後微微笑着接過了江宛心手中的狐裘披肩,點頭接受示謝。
江宛心旋即綻顏一笑,明眸善睞,嬌媚無雙,恍如無邪。
所以,他纔會越來越捨不得吧.......
她臉上的笑容一直都有,心裡卻是五味交雜着,江宛心入門後,對她確實恭敬禮和,交談中也帶着親暱,仿若毫無芥蒂。
可是,她卻無法那麼坦然的面對這個如花似玉的絕色女子,許是心胸狹窄,抑或小心翼翼,她也厭倦自己的敏感,卻無法忽視那份不安,女人之間只要牽扯到同一個男子,總是百轉千回,心事流離。
司徒晴小臉一耷,一面厭惡江宛心的作態,一面又知自己再說什麼都是讓嫂嫂爲難,於是只能悶哼一聲,繼續拿起針線比照圖像繡荷包,不再理會。
江宛心卻倒也是看似無礙,自知理趣,對她道,“既是姐姐和晴兒還有繡活,我這就不叨擾了,天涼了,姐姐以後要多注重身子。”說罷,對她便又是一頻身,兀自告退。
她微笑頷首,將江宛心送至門口。
江宛心駐足,巧笑軟聲道,“姐姐留步吧。”
她扯下嘴角,不再相送,望着江宛心娉婷遠去的身影,眸色卻是不由黯然。
半晌,司徒晴見她回到房內,放下手中繡活,嘟着小嘴道,“又不知她安了什麼心。”
*
聞言,方若慈轉身望着司徒晴搖了搖頭。
“嫂嫂,晴兒不會莫名其妙的討厭一個人,可是表姐從小就讓我覺得不舒服,看似靚麗溫婉,卻是虛僞極了,就會在哥面前裝着一副她大家閨秀的樣子,着實令人反感。”司徒晴向來是如此,愛憎分明,喜形於色,雖然有時任性些,但卻是機靈可愛,難得的真性情。而她對江宛心的反感,已是從小即成,溢於言表。
她知信晴兒的話,但也明白晴兒畢竟是個半大的孩子,孩子天性敏感純真,即使可信,卻也帶了不容置辯的孩子氣。
她微微嘆息,除了日久見人心,一切都是不能作數的。
桌上那件雪白的狐裘,柔軟細緻,一眼就能看出是極爲珍稀貴氣,這番相贈,她該銘感,還是不安......
“但是嫂嫂,你也放寬心,哥的心在你這裡。”司徒晴看出她眉目間的遊移隱憂,出聲安慰。
她抿脣,扯了扯嘴角,然後拿起晴兒剛起了針的繡樣,指點晴兒如何繡出合適的紋路。
小丫頭看的仔細,用心學着。
......
她們姑嫂的情意,遂是在如許的時光中愈漸彌深。
她想,有晴兒這樣一個小姑,有時亦是足夠,只是,他的心,真的能留住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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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黃昏時,司徒宇回府,稍事休息,便又去了梅園。
過府後,先去探望江宛心,已是這段時日來他漸有的習慣,但在他心裡,那卻是一個難言的權衡之策。
“相公!”江宛心起身相迎,臉上堆滿了燦然的笑容,盈盈上前。
“今天身子如何?”司徒宇啓口詢問,見她精神奕奕,面色紅潤,倒也覺安心。
“已是無礙了。”江宛心柔聲道,身子輕輕地貼敷上他。
他眉頭一蹙,隨即不着痕跡的退身一步,卻是柔聲道,“你才病癒,再好生調養調養。”
“是,宛心明白了。”江宛心臉上帶了尷尬和失落,低眉斂首。
他心中也是有些疚然,他也不知爲何連簡單的與她身體接觸都覺不適,見江宛心臉上有了些許委屈,他安撫的輕握住江宛心的手,“天涼了,你平常也記得多添件衣服,前兩天命人送你的狐裘,你多披着,禦寒添暖。”
聞言,江宛心似是面露難色,抿脣低思,一副想說又不敢說的樣子,心中卻是大喜,不用她說,他就已牽出了話由。
“那件狐裘如何?”
“我...將狐裘贈給了姐姐,相公不是說,姐姐也是體寒怕冷麼,我就自作主張.....”江宛心聲音低低地,如同做了什麼錯事一般,煞是惹人憐。
司徒宇揚起嘴角,“你能有這番心思對若慈,我自是高興,你沒做錯什麼。”
“表哥這麼說,宛心就放心了,只是,只是......”江宛心囁嚅着,卻像是還有什麼難言之隱。
司徒宇臉色稍沉,“只是什麼?”
“也沒什麼,只是...晴兒說相公已送了許多給姐姐,宛心在想是不是我做的有點多餘,姐姐...好像...也不是很喜歡。”江宛心稍稍擡首望他的表情,見他的神色越發沉了下來,果然,......
於是,她繼續道,“姐姐她......”
“若慈便是如此,喜歡素淡,以往我送過不少華麗金貴的東西給她,她也是一笑而過,”司徒宇一頓,神情稍緩,他的若慈是個心性清淡的女子,不慕榮華,“但見你能送她禮物,必定也是高興的,你別妄自揣測。”他話中的意味明顯是在護着方若慈,甚至有對她的警示。
她原本藉此欲在司徒宇面前,既討得一個善良貼心,又能旁敲側擊的暗示方若慈對她冷待漠然,氣量妒小,卻不曾想司徒宇卻是在一心袒護方若慈,她尚未說得兩句,司徒宇便硬生生將她下邊的話堵了回去,想來司徒宇方纔的臉色愈沉,並不是因方若慈......
思及此,江宛心又換上巧笑,誠聲道,“相公說的是,是宛心多心了,姐姐確是個善解人意,溫婉大方的佳人。”
司徒宇默默一笑,對江宛心道,“你能如此看待若慈,將裘衣相贈,也讓我很是寬慰,你們姐妹關係融洽,是我的福氣”。但他話這麼說着,語氣裡卻有一絲敷衍之意。
若慈善解人意,心如明鏡,別人予她一分好,她便會予人七分,待人接物,處事爲善,宛心能將狐裘贈她,她必定也是會存了感念之心的。宛心的善意和好心,他也定會領受,卻不願任何一人顧自對她有絲毫的臆斷。
只不過,這番“妻妾融洽”的局面,總是莫名的讓他隱感不安,自己整日在兩個女人身邊周旋,也是越覺疲憊,尤其,是面對方若慈時,縱使從她的舉止行爲中都無絲毫的埋怨,可眉目間那一抹隱現的傷落,卻總能輕易地被他捕捉,情疚皆起,心下一陣緊縮。
而面對宛心,雖多半隻是虛與委蛇,心存虧欠,卻並不覺心累,但這也讓他越發意識到,對宛心的那段情終是已逝無痕,心已離她越來越遠。
.......
天色漸深,他心中期待着黑夜。
江宛心又對他說了些什麼,他只星星兩兩的聽着,有一搭無一搭的相應幾句。讓他回府後便來梅園,是若慈的提議,他也應允做到了,這番做法是算是對宛心的些許補償,可他心中卻是明白,自己回來,最想見的人到底是誰,.......
不一會兒,丫鬟便來告知晚膳已備妥。
他立馬來了精神,迫不及待的便要去用餐。江宛心在一旁喝着,說也覺着餓了,如是兩人一起去至飯廳。
見着方若慈,司徒宇眸中陡然現出異樣神采和熾亮,方若慈也是溫柔的瞧着他,旋即似是有些羞赧的斂首低眉。
二人間這番無聲的眼神交匯,恍若透着種種千絲萬縷的情韻,而將這一切看在眼裡的江宛心,卻是氣悶異常,酸澀難抑。
眸中無聲無息的一番沉暗,她恨着司徒宇的負情,自嫁入司徒家之後,司徒宇對她表面榮恩關懷,但心中卻是爲了方若慈和對她的那一點歉疚,纔會如此。可她更恨方若慈,她相信如果這個女人不曾出現,鳩佔鵲巢,她又怎會落至如此的地步。
看來一點一滴的去瓦解方若慈在表哥心目中的地位,不但拖沓危險,更易偷雞不成蝕把米,若想真正讓方若慈難以翻身,她要找的,得是死穴......
*
夜深人靜,幽謐的臥房中,繚繞着繾綣的氣暈。
她被他單手攬在懷中,靜靜地靠着他的胸膛。
夜晚時,他們可以屬於對方,有時激情纏綿,有時卻只是如此簡單繾綣相依,他在她耳邊說些話,像是一個人在自言自語,但被她輕輕握住的手,卻傳來靜默的溫情。
“那件狐裘,你不用覺得不安,我以你的名義讓下人又去拿了一些上好的綢緞給宛心。”他的下顎抵着她的額頭,她感觸到他溫熱的鼻息,聞言,卻是眉心微攏,心中一沉。
她知道,他是在爲她着想,只是,卻不知爲何,有些低落。
江宛心此舉,多半是爲了討得他的歡心吧。
她知自己的這種想法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卻又無法不去那麼想,上午狐裘剛送,下午他一回來便知道了......
也許,是自己太過敏感了。
她幽幽一嘆,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情。
須臾,是一片泛冷的靜寂。
“對了,師兄邀我們出去遊玩,說是郊外有一處奇異的深山楓葉,還紅的正美。”他適時的轉換語題,宛心的確是他們之間不能避之不談、不想的“禁忌”,但他也不想過多的停留在那件狐裘上,毀了這樣一個相依相守的夜晚。
“我應了他,後天我們一起隨他去,可好?”他攥了攥她的手,半晌,她輕輕回握住他,他知道這是她應允的表示。
他又將她摟的更緊些,思緒婉轉.....
他也並非全是爲了應約和心血來潮。
在內心深處,他渴望全然的佔有她,甚至將她禁錮在他的世界裡,也一心護着她,不願讓她接觸外界種種,爲她提供一處幾乎接近封閉的安心之所。但,他又不想把她當成一隻絲雀,只是豢養,不能飛翔,連偶爾帶她出去放風的時候也沒有,他也渴望着能夠與她攜手踏遍山水,閱歷景緻奇葩,將世間風景一一看透,直到白頭......
“只要有我在,去哪你都不用怕。”他出聲保證,她聽着他胸腔中有力而溫暖的心跳聲,不由自主地,信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