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丞雖只是八品官,但卻是國子監第三號人物,地位僅次於祭酒和司業,有權參領監事,凡教官怠於師訓、諸生有違監規,都歸繩愆廳執行處罰,主管繩愆廳的就是監丞,洪武年間,監丞權力極度膨脹,朱元璋授權監丞鎮壓那些特立獨行敢於抗爭的監生,不允許監生有任何不同意見,監官可隨意解釋監規,動輒以毀辱師長、告訐生事嚴懲監生,監生被杖決、關小黑屋捱餓是常有的事——
但自永樂以後,監丞權力受限,不能隨意處置監生,監生逐漸活躍,孝宗皇帝即位時,要在萬歲山建棕棚以備登臨眺望,北京國子監有個名叫虎臣的監生上疏勸阻,把國子監祭酒嚇得半死,生怕監生惹禍連累到他,就把虎臣綁在彝倫堂前的樹上等候皇帝降罪,不料弘治皇帝傳旨慰諭說虎臣勸諫得對,棕棚已停建,弄得祭酒大爲羞愧——
張原入監後勤學苦讀是有目共睹的,毛監丞想整治他也要有充足的理由和證據才行。.
張原被毛監丞和兩名監差押到繩愆廳,毛監丞坐在堂上,大喝一聲:“張原,你可知罪?”
張原道:“請毛監丞出示集愆冊,讓學生知道罪在哪裡?”
各堂生員,若有違犯監規,監丞會登記在冊,初犯則口頭警告,再犯就要決竹篦五下,三犯決十下……這些張原都瞭解得很清楚——
毛監丞喝道:“跪下回話!”
張原不動聲色道:“監規沒有規定監生必須跪監丞。”
毛監丞大怒,上次在會饌堂他呵斥張原,張原唯唯諾諾,他便以爲張原軟弱可欺,因爲宋司業叮囑過,要他找機會懲治一下張原,所以上次生事不成,這次又來了,不料張原突然強硬起來,要看集愆冊,還昂然不跪,這種反差,毛監丞豈能不怒,紫脹着臉皮吼道:“你屢犯監規,本官要嚴懲你,你敢不跪,那就是毀辱師長,本官可枷你示衆。”
張原這次沒打算示弱了,若要向這種小人下跪,他寧吃眼前虧,說道:“毛監丞說學生屢犯監規,卻不知學生犯了哪些監規,請毛監丞明示?”
毛監丞道:“前日你在會饌堂進餐時大聲喧譁,本官已警告過你,念在初犯,不予嚴責,豈料你變本加厲,竟私自與人交換號房,這是再犯,定要竹笞的,今日又讓本官撞上你偷盜射圃弓箭,這是發遣充軍的罪,明白嗎?”
毛監丞欺張原年幼,以爲自己這般聲色俱厲地羅列張原罪行,張原必嚇得下跪求饒,但聽張原說道:“那日進餐學生有沒有大聲喧譁自有人證,至於說學生私自與人交換號房那更是無端的指責,學生與魏齋長換房,是向管理壬字班的劉學正稟報過,劉學正同意了的——”
毛監丞喝道:“劉學正有何權利同意換房,監規規定,監生不許私自挪借他人住處——當日宣讀監規時,你沒聽明白嗎!”
張原不與毛監丞爭執,他只把事情說明白,道:“毛監丞說學生偷盜,難道不知大明律有誣陷一罪嗎,大明律集解附例卷之二十二明明白白寫道‘凡誣告人偷盜罪者加所誣罪二等論處’,毛監丞說學生偷盜,毛監丞自己就要準備好承受偷盜罪加二等的的處罰。
毛監丞大怒,冷笑連連,說道:“好一張鋼齒鐵口,果然不是善類!哼哼,我知你善糾結諸生聚衆鬧事,現在你倒是糾結諸生來鬧啊,今日我就要杖責你,你待怎樣?——左右,給我按倒,痛決十下。”
張原舉手道:“且慢。”對毛監丞道:“學生與毛監丞往日無怨、近日無仇,毛監丞何以如何爲難學生?”
毛監丞語塞,卻又道:“違反監規就該嚴懲,你莫要扯什麼私怨,我與你有何私怨,本官乃是秉公執法!”
“秉公執法。”張原笑了笑,說道:“那指使毛監丞來爲難學生的人能給毛監丞什麼好處?毛監丞給人當馬前卒不考慮利弊嗎,那人肯定給不了毛監丞多少好處,卻讓毛監丞成了學生的死敵,除非毛監丞現在能整死學生,若只是杖責的話,學生會有報復手段的,毛監丞要討好上司爲難學生,也該多瞭解一些學生的情況,難道毛監丞以爲杖責學生爲上司出了氣,學生就這樣忍受了?又或者毛監丞想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就整死學生,但這也要問問這堂上監差肯不肯做幫兇,學生的兩個兄長都在監內,學生的老師焦太史就住在附近的澹園,這些毛監丞都應該考慮周全纔是。”
張原不疾不徐地說着,毛監丞聽來卻是驚心動魄,他的確沒考慮那麼多,只是利用手中權力懲治一個監生而已,這算得什麼,他又不是第一次懲治監生,但此時面對張原冷冷的目光和貌似平淡實則狠厲的口氣,毛監丞不覺倒抽一口冷氣,心道:“這小子非但不是善類,還是個狠貨,聽他話裡的意思,對宋司業與我密謀之事似乎一清二楚,他說老師是焦太史,不知是真還是假,焦太史與顧祭酒可是很有交情的——”
毛監丞色厲內荏道:“胡說八道,本官是因你違反監規才懲罰你,這又要什麼人指使,你這是毀辱師長,罪加一等——”想喝令監差行刑,喉嚨卻有些堵,底氣不足,但若這樣放張原走,那他這臉也就全丟光了,一時臉色變幻,猶豫不決——
這時,繩愆廳外有人道:“毛監丞,學生廣業堂壬字班齋長魏大中前來回話。”
……
張原被毛監丞帶走後,那手裡拿着麻背弓的執役從西講堂屋角鑽出來了,方纔他看到毛監丞過來就悄悄躲了,這執役有些驚慌地問阮大鋮:“阮公子,張公子犯了什麼事?”
那日在會饌堂,毛監丞小題大做地呵斥張原,阮大鋮就覺得毛監丞是有意刁難張原,這些天他與張原朝夕相處,很敬佩張原的勤學苦讀和制藝才華,這時見毛監丞把張原帶去繩愆廳審問,心道:“張原沒出過國子監,讀書用功,又能犯什麼監規,只有換號房這件事了。”對那執役道:“沒犯什麼事,是這毛監丞有意刁難,你也看到了,憑白就說張介子偷盜弓箭,真是豈有此理,我這就找趙博士、嶽助教去。”
在號房前,阮大鋮遇到魏大中,便匆匆說了張原被毛監丞帶走的事,又匆匆忙忙去找趙博士和嶽助教去了——
魏大中心道:“若是因爲換號房的事,那我必須去爲張原分說。”便來到繩愆廳參見毛監丞。
那毛監丞皺眉問:“魏大中,你來作甚?”
魏大中躬身道:“學生與張原同班,想必毛監丞有話要問學生,便來候命。”
毛監丞“哦”的一聲:“你便是與張原換號的監生,好大膽子,不知道這是違反監規的嗎?”
魏大中道:“學生也知違規,次日一早便向劉學正稟明,劉學正同意換號房——”
“哈哈。”毛監丞揀到寶一樣叫起來:“原來是違規在先,是次日才向劉學正稟明的,張原,你還敢狡辯嗎?”
張原看了一眼魏大中,心道:“魏齋長你跑來幹什麼!”道:“任憑毛監丞處置。”
毛監丞看不得張原那從容自在的樣子,怒道:“人證在此,你還敢這麼囂張嗎!”
張原道:“這就奇了,學生說了但憑毛監丞處置,這怎麼又囂張了?”
毛監丞不知怒從何來:“你真以爲本官不敢懲治你嗎,本官責打過的監生成百上千,若被威脅兩句就不敢管的話,那本官就不會在這裡做監丞了!”
魏大中納悶,不明白這毛監丞說這些話做什麼,道:“若毛監丞要責罰的話,學生甘願與張原同受。”
這魏大中是個極肯擔當的人。
毛監丞一拍桌案,喝道:“兩個人各笞十下,行刑。”
張原道:“魏大中是初犯,口頭警告便可,緣何要與我同受杖責?”
毛監丞怒喝:“本官懲處違規監生,要你多嘴!笞十,痛決!”
四名監差舉着三尺長、巴掌寬的竹篦上前,就要按倒張原和魏大中行刑,張原心裡叫道:“這竹篦打人可是很痛的!阮大鋮,你這個閹黨,我讓你找趙博士、嶽助教來,你倒好,叫來個魏大中——”
“住手!”
廣業堂的趙博士抹着汗趕到,後面跟着的是阮大鋮。
毛監丞冷笑道:“趙博士,在下在繩愆廳執法,你爲何橫加干預!”
趙博士喘息稍定,見除了張原之外,還有魏大中,拱手問:“請問毛監丞,張原、魏大中犯了何事,要受竹笞?”監丞正八品,博士從八品。
毛監丞道:“他二人私下調換號房,違反監規,趙博士身爲師長,是不是怠於師訓啊。”
趙博士忍氣問:“還犯了什麼監規?”
毛監丞不敢說張原偷盜了,說道:“張原言語囂張,不敬師長,難道不該嚴懲?”
趙博士道:“我是張原的主講教官,應該比毛監丞更瞭解他,張原好學上進,課業昨日還得顧祭酒盛讚,爲人也是謙柔恭謹,哪裡會不敬師長,若只是調換號房之事,決不至於竹笞,毛監丞莫要濫用監刑!”
毛監丞怒道:“你是一意要包庇他了?”
趙博士道:“是我包庇還是你濫刑,我與你去向顧祭酒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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