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四十五年三月二十二丁亥日辰時,翰林院修撰兼詹事府右春坊右贊善張原作爲大明王朝冊封朝鮮國世子的使臣奉旨出京,副使是行人司行人阮大鋮,錦衣衛副千戶甄紫丹領了左軍都督府和兵部的關文率六十名佩刀校尉隨行,這些錦衣衛校尉一個個飛魚服、繡春刀,甚是光鮮,鴻臚寺委派了一名精通朝鮮語的通事負責翻譯——
張原是代表大明皇帝的天使,萬曆皇帝特賜蟒袍一領、玉帶一圍,供張原冊封朝鮮世子時穿戴,禮部還派了十六人的儀仗鹵簿彰顯國威,分別持有節鉞、旌旗、導引鼓、雲鑼、儀刀、豹尾槍等,張原帶了穆敬巖、王宗嶽、馬闊齊、舍巴、洪紀、洪信六人作爲貼身侍從,冊封使團總共八十六人,車馬齊整,威儀煊赫——
禮部侍郎何宗彥、郎中邵輔忠以及鴻臚寺、會同館的官員爲使團送行,朝鮮使臣柳東溟以下一共二十四人跟隨天朝使團一道上路,這百餘人的隊伍從大明門出發,往崇文門而去,這日天氣晴好,沿途觀者如堵,再現去年三月傳臚大典狀元誇街的盛況。
來福、武陵、汪大錘一路跟着到了崇文門外,張原騎在上回東嶽廟得來的那匹栗色大馬上,招手讓來福三人過來,叮囑道:“莫惹事,不得仗勢欺人,無事少出城,護好家院——好了,不必再送,你們都回去吧。”
來福三人站住腳,看着少爺騎着高頭大馬、儀仗前導、車馬轔轔而去。武陵眼淚都掉下來了,武陵是張原的書僮、自幼的玩伴,這些年張原外出求學、赴考,武陵都是跟着的,所以此番分別,甚是不捨——
張原騎在馬背上扭頭回看巍峨的內城城樓,無聲道:“暫別了。北京。”心裡也是依依不捨,本月二十八是小鴻漸的週歲,而後天是小鳴謙洗三朝。他年方二十,就有兩個兒子了,真想多陪陪妻兒啊。但行期已定,不能逗留,讓他欣慰的是穆真真分娩順利、母子平安,現在姐姐、姐夫也在這邊,家裡的事還有內兄、大兄他們可以幫襯,他沒什麼後顧之憂——
策馬行在張原右側的副使阮大鋮笑道:“張修撰,還未出京就牽掛嬌妻稚子了?”心裡道:“我是行人司的沒辦法,推託不得,真想不通你張介子爲何要討這苦差事!”
張原笑問:“集之兄的家眷還未取到京中嗎?”
阮大鋮道:“本打算三、四月間派人回桐城去接的,現在受命出使朝鮮。只有等回來後再說了。”又道:“我們此番出京也清靜些,留在京中整日都是談論京察,搞得人心惶惶,這京察風波沒有兩、三個月平息不下來。”阮大鋮對丁巳京察極爲關注,他是東林首領高攀龍的弟子。東林黨人在這次京察中已有六人被免職,讓阮大鋮兔死狐悲、心驚肉跳——
張原問道:“四品以上京官的自陳應該送呈御覽了吧?”
阮大鋮道:“六日前就已上呈皇帝裁定了,前日六科廊已經把四品以上京官的自陳奏疏抄錄傳看,現在就等着拾遺了,都察院孫御史、吏部翁侍郎、禮部孫侍郎、國子監朱祭酒、順天府喬府丞、翰林院王學士這些官員人人自危,我同鄉左光斗扼腕不平——”
阮大鋮提到的這些官員都是這次丁巳京察中三黨必欲除之的東林高官。吏科左給事中徐紹吉、河南道御史韓浚等三黨科道官已經蒐羅好黑材料準備彈劾,要把朝中東林勢力一掃而空。
馬蹄“得得”聲中阮大鋮輕嘆道:“待我等從朝鮮歸來,只怕這些前輩正人都不在京中了,物是人非啊。”
張原微微搖頭,他現在官職低、資歷淺,無力扭轉東林敗局,與其留在京中烏煙瘴氣地內鬥,還不如借出使的機會考察遼東邊備,很多事要親歷親爲纔會有更深刻的認識,紙上談兵是無益的,萬曆皇帝命不長,三黨跋扈專權也不長久了,他現在擔心的反而是東林黨人重新執政後報復三黨,讓黨爭激烈化,他擔心自己難以說服那些自以爲是的東林大佬,比如趙南星,但現在想那麼多沒用,做好眼前事最重要——
當日傍晚,大明冊封使團與朝鮮冬至使柳東溟一行百餘人在通州潞河驛歇夜,從這日起,張原開始寫《丁巳朝鮮紀行》,就是日記,把途中值得記錄的事物都筆錄下來,此後三日的日記簡略如下:
“三月二十三,渡白河,通州乾旱,河水清淺,四望曠野貧瘠,沿途山丘皆童童如禿,據云樹木皆被砍伐燒炭云云,一路過火燒屯、照裡鋪、馬義坡、柳河屯,至夏店驛用午飯,午後啓程,至三河縣驛歇夜——”
“三月二十四,晨起與三河吳知縣、柳縣丞交談,夜宿公樂驛,與集之、穆叔等人小飲,遙慶謙兒三朝——”
“三月二十五,過漁陽驛,天陰欲雨,申時二刻至五里店時,大雨滂沱而下,於東嶽廟避雨,雨稍歇,趕至陽樊驛歇夜……”
雨淅淅瀝瀝下着,張原在陽樊驛的客舍油燈下寫他的《丁巳朝鮮紀行》,夜已深,正待解衣上牀歇息時,穆敬巖忽然叩門道:“大人,驛吏說有一人冒雨趕來要見張修撰,此人沒有名刺,只說自己姓客。”
張原心想:“客印月還是讓他這個表弟趕來了。”道:“讓那人來見我。”整了整衣冠,端坐等候。
片刻後,一身溼淋淋的客光先來到張原的房間,穆敬巖和馬闊齊、舍巴三人見客光先體格雄壯,都警惕起來,穆敬巖立在張原身後,馬闊齊、舍巴一左一右站在客光先身邊,盯着客光先,若有異動,立即擒拿。
客光先從懷裡摸出一個巴掌大小的牛皮袋,恭恭敬敬呈給張原:“請張大人親覽。”說罷立在一邊,再無二話。
張原沒有急着拆看牛皮袋,問客光先:“你是準備隨我出使朝鮮?”
客光先躬身道:“是。”
張原點點頭,讓客光先去更衣用飯,待穆敬巖和馬闊齊、舍巴三人也退出房間後,他才拆看那牛皮袋,裡面有一封信和一串佛珠手鍊,信沒頭沒尾,字也寫得很劣,是客印月的口吻,說了兩件事,一是那日在東嶽廟遇到的紅臉漢子極有可能是佟奴兒的第八子黑還,多年不見,她認不大清,黑還自幼就有心計,請張原留心;二是她兄長金臺吉和布揚古並不知道她在大明京城,十四年前她離開葉赫城從未有音信傳回,請張原不要泄露她的蹤跡,客光先任由張原差遣,只要有利於葉赫部——
客印月在信裡沒有說這串佛珠手鍊有何意義,似乎是客印月送張原的禮物,指頂大小的上等的東珠,一共十二顆,每顆都一模一樣,在燈下散發出柔和的珠光——
張原摩挲着這串佛珠手鍊,心想:“那紅臉書生果然就是皇太極,可惜讓他逃了,下次若能再見一定不能讓他逃掉,殺了皇太極等於斬了奴爾哈赤的一條臂膀。”
……
客光先到來之事張原並沒有記錄在《丁巳朝鮮紀行》裡,另外他沒有詳記的是:這些天他每日早晚都向王宗嶽學太極拳,練習吐納,五年前的那次眼疾磨練得心靜,太極拳就是要心靜,所以張原進境頗快,不求成爲楊露禪,能強身健體就好;
除了向王宗嶽學拳之外,張原還向王宗嶽學習女真語、向那位姓範的通事學習朝鮮語,張原習武資質平平,但學習語言他的強記能力就讓人歎爲觀止了,一句話說一遍他就牢記在心,短短十餘日,女真語、朝鮮語的日常會話他基本掌握了——
客光先落落寡合,從不主動與他人說話,張原對甄紫丹說客光先是他請來的護衛,甄紫丹當然沒什麼好疑心的,只認爲張修撰是過於自愛,有六十名錦衣衛保護還不夠,自己還請了內家拳高手當護衛。
使團一行一路過灤州、永平、撫寧,沿途見每隔十里就有一座烽火臺,四月初四,到了天下第一雄關山海關,若按後世的地名則是經唐山、秦皇島來到了山海關,山海關由明朝初年中山王徐達奉命修建,北倚燕山、東連渤海,故名山海關,城牆高達五丈,城樓大書“天下第一關”五個擘窠大字,後世傳說這五個字出於王羲之之手,其實是瞎傳,這是成化年間書法家蕭顯所書。
山海關有兵部主事一員率軍吏把守,因爲上次京中的女真奸細一事,左軍都督府和兵部嚴令盤查出關人等,所以現在就連汲婦、樵童出入關卡都要驗牌,管得很嚴,但那個紅臉書生依然沒有抓到,料想那紅臉書生不敢經此出關,應該是從喜峰口長城那邊出塞了——
當日傍晚,把守山海關的兵部主事請張原、阮大鋮、甄紫丹和柳東溟幾人赴宴,張原詢問山海關佈防,得知防備頗爲空虛,大明朝廷現在還未重視山海關的防禦,畢竟山海關並非邊衛,奴爾哈赤的兵鋒離此遙遠,只有到了明年,撫順、清河失守後,朝廷纔會重視山海關的作用,那時杜鬆將就任山海關總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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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結束了,三月開始,請書友們把保底月票投給雅騷,謝謝書友們。(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