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不同

郝眉站了起來, 她扶着小魚兒的手,環顧四周,看着這個她留下很多回憶的房間。

朱瑄不是什麼好人, 倒是一個好皇帝, 每天處理政務很勤勉。他正值壯年就沒了, 很大一方面原因就是他太辛苦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 他也算是自己折磨死自己。

郝眉沒什麼可以聊天的對象, 今天看見小魚兒,覺得順眼,就跟他絮絮叨叨地說:“先帝以前, 就坐在這張桌子前面工作。他每天上午下朝就到這裡來工作,到晚上纔下來休息。這個男人一輩子不做好事, 也不行善積德, 他會有這麼一天, 哀家其實是知道的。”

郝眉把手按在書桌上,按了按, 目光像水一般在屋裡流轉。

她說:“走吧。”

郝眉無數次陪着朱瑄在書房裡工作,朱瑄批改奏摺,她就坐在一邊玩她的。有時候做做針線,大部分時間自己玩些小玩意兒。

這日子是很難熬的,朱瑄好歹有東西可以打發時間, 郝眉什麼也沒有, 幾乎是無所事事地虛度時光。她對未來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期盼, 就是抱着既然沒死那就將就活着的態度苟且偷生。

郝眉心裡知道自己這樣子很有問題, 可她也沒有什麼想要改變現狀的想法。當然了, 也幸虧她沒有這樣子的想法,不然早就被朱瑄搞死了。比起來那種聰明的令人忌憚的人, 還是那種傻乎乎不惹事的好。朱瑄沒心思在後宮裡面養兩個白龍女式的人物跟自己作對,他在郝眉面前不需要動腦筋,郝眉嘴巴緊,而且也聽不懂,他想說什麼就可以說什麼。不像面對白龍女的時候,如臨大敵,需要斟酌自己的每一句話,確定含義之後才能說出口。

小魚兒扶着郝眉出了書房,回了郝眉的臥室。

郝眉屋子裡比起以前來,簡單樸素了很多,以前朱瑄留下來的很多奢靡的擺設都被收走了。朱念慈說國庫空虛,需要銀錢,希望郝眉能幫幫他。郝眉對這些身外之物,並不感到他們非常重要,她無所謂要這些東西幹什麼,所以很乾脆地給了朱念慈。

可她到底是被朱瑄寵愛了一輩子的人,攢下來不少好東西,朱念慈總不能每一件都拿走,還是留下來了一些。這讓她的房間同其他妃嬪的比起來,還是略勝一籌。

飛燕立着起舞的金盤,漢高祖斬白蛇的寶劍,周娥皇配的香。一件件好好地收着,郝眉屋裡倒是有個小丫頭,趴在牀上正香甜地睡着。

郝眉走過去,輕輕地推了推她:“起來,地上涼,回牀上睡。”

小丫頭微微睜開眼,看見是郝眉來了,嘿嘿傻笑着:“娘娘,你回來啦?”

郝眉又說了一遍:“地上涼,到牀上睡。”

小丫頭迷迷糊糊地爬上了牀,又睡着了。

小魚兒感覺不可思議,這個小丫頭也太大膽了!他正要說話,郝眉噓了一聲:“咱們出去說。”

小魚兒頭一次見郝眉,並不瞭解她的底細。出去才忍不住問:“太后,這是?”

郝眉無所謂地說:“這個年紀的小丫頭,最吃不了苦。我也是從她那時候過來的,天天就在琢磨怎麼偷懶。再說了,我這裡沒有那麼多規矩,只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完了,隨便你做什麼。”

小魚兒更覺得不可思議,眼前這個人,跟其他人嘴裡凶神惡煞潑婦一般的郝太后一點也不一樣。他們說郝太后動不動對人又打又罵,可從他的觀察來看,並不是這樣。

比如說那個小丫頭,如果郝太后真的平時對她很不好,那她不可能見了郝太后來了還那麼沒心沒肺。就拿小魚兒自己做例子,負責他工作的總管很嚴厲,小魚兒經常被他打罵,他就是沒做錯,遇上這位總管,也要害怕得抖三抖。假如郝太后跟這位總管一樣,那小丫頭不可能不怕郝太后。

小魚兒一下子受到了太大的驚嚇,都不知道怎麼說話了。

郝眉到了外間,找了個位子坐下來,她仔細地端詳這個孩子,很溫和地叫他坐下來。

小魚兒可不敢坐。倘若是一個四十五歲的富家太太,叫他們家的僕人在自己面前坐下,這沒有什麼。但要是一個國家的太后,叫你坐下來,很多人都是不敢的。小魚兒害怕,嚇得跪了下來。

郝眉不高興地嘖了一聲,她從小沒受過什麼規矩,沒人教她什麼禮儀。她高興怎麼幹就怎麼幹,所以並不知道她這樣做其實非常不禮貌。

後宮裡面沒有什麼人像郝眉這樣感情外露,別的嬪妃就是再生氣,也只不過是把茶盞磕在桌子上。這樣就已經夠嚇人了,偏偏郝眉不同凡響。

這可把小魚兒嚇得兩股戰戰,都快要嚇哭了。

郝眉心裡煩,這個鬼地方哪裡都不好,尤其是這種情況。人與人之間完全沒有所謂的平等,講一句話都不好講。你跪我我跪你,好像都沒有膝蓋骨一樣。

她擺了擺手:“我沒生氣,你走吧。”

郝眉真的怕他多想,乾脆跟他講自己沒生氣,免得這小子回去之後想太多。

小魚兒戰戰兢兢地退下了,郝眉被他煩得腦殼疼,自己坐在椅子裡嘆氣。

她不喜歡這個鬼地方,也不喜歡這裡的鬼人。

她正嘆氣呢,外面進來了一個人,郝眉揉着眉心,頭也不擡:“哀家不是叫你回去嗎?”

來人輕輕咳嗽了一聲。郝眉聽聲音覺得不對,這才發現來得人不是小魚兒,是朱念慈。

郝眉看見他,微微笑了一下,招了招手:“你來了?吃了嗎?”

朱念慈有些躊躇,他本來就沒有組織好語言,現在更不知道怎麼同郝眉道歉。他低着頭走上前來。

郝眉拉住他的手:“怎麼沒精打采的?是不是前朝有什麼不順心的事?還是在哪裡受了委屈?”

說到底,他也是自己的兒子,郝眉怎麼可能不關心不愛護他?看見朱念慈精神狀態不好,忍不住多問了幾句。

朱念慈本來就是於心有愧,被郝眉這麼一關心,更加得慚愧。他完全不知道如何纔好,一時間竟然有些想哭的衝動。

他當然愛過自己的母親,他記得小的時候,郝眉將他抱在懷裡的溫暖。郝眉對別人都是很寬鬆的,對他雖然有很大的期待,但是也從來不過分嚴厲。朱念慈要繼承皇位不假,可他也是郝眉的兒子啊,郝眉當然想他能夠幸福快樂地成長。

郝眉看朱念慈紅了眼眶,越發確定了朱念慈在外面受了委屈的猜想,一下子暴跳如雷:“說!誰欺負你了!跟媽說,媽去給你討一個公道!沒王法了?欺負我兒子!走!誰幹的?跟媽說,那給你打回去!太欺負人了,真是!”

郝眉沒什麼文化,一激動就容易無與倫比,講話沒什麼條理。可她愛護自己兒子的心,卻不是假的,誰都能感受到她的一片愛子之心。

朱念慈這下子真的受不住了,很丟臉地哭了出來。

愛是自私的,你愛一個人的時候,不管有理沒理,總是優先站在自己愛的人那一邊。

郝眉是個潑婦,她不懂什麼君子動口不動手的鬼道理,她只知道自己的孩子受欺負了,她這個當媽的不能袖手旁觀。她就跟老母雞似的,就是前面是隻雄鷹,她也要爲了自己的小雞仔啄它兩口。

她從椅子上起來拉着朱念慈的手就往外走,一瞬間,他們好像穿越了時空,來到了幾十年前。那個時候,朱念慈被別人欺負了,郝眉也是這樣,一點也不怕地牽着他的手,去別人家裡要個說法。

朱念慈小的時候覺得很沒有臉面,覺得自己的娘像個潑婦一樣,一點也不像別的娘娘一樣高貴優雅。可現在看起來,有膽量爲了他同世界對抗的郝眉,簡直英勇無畏得像一個鬥士,是他的保護神。

朱瑄從他很小的時候就告訴他,做人要忍,做皇帝更要忍。先忍着這一時,之後再慢慢討回來。郝眉卻不這樣認爲,她捨不得朱念慈受哪怕一丁點兒的委屈,她不讓朱念慈吃虧。

老母雞伸出來翅膀,將她可憐可愛的孩子護在身下,風吹不着,雨打不着。

朱念慈扯了扯她:“娘,沒人欺負我……”

郝眉柳眉倒豎:“沒人欺負?沒人欺負會哭着回來?多少年都沒哭過了我的兒子,要不是在外面受委屈了,怎麼會這麼回來呢?你帶我去,是誰,誰幹的?怎麼能這樣!”

朱念慈像個孩子,撲在他孃的胳膊上,失聲痛哭:“娘!”

堵在他喉嚨裡的話一下子順順溜溜地說出口了:“娘,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

他不僅一下子說了出來,甚至於還說出來很多,差點堵不住嘴。他一直跟郝眉說着他錯了,並不乞求郝眉的原諒。

郝眉心裡難受,她並沒有覺得自己的孩子哪裡做錯了,只是孩子哭了,她心裡也像被刀割了一樣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