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早餐之後,顧安塵開車和向南依他們去了墓地。
向書禮當年把南伊葬在了S市郊區的墓園,遠離了喧鬧的市中心,環境格外的清幽。
將近一個小時的車程,他們纔到了目的地。
走進墓園,向南依看着已經長出新枝的樹木,神色不禁有些動容。
無論是西方的傳說也好、東方的聊齋也罷,能和墓地、守夜人、孤獨的旅人爲伴的,似乎永遠都是這些樹木。
他們來的時間不算特別早,但難得的是,墓園中竟隱隱起了一層薄霧。
墓園內豐富的地形落差使層層水霧久久鬱積沒有散去,景色因此變的綺麗多變,走幾步便有截然不同的景色。
再次來到這裡,向書禮發現自己的內心變的平靜了很多。
時隔多年,他們都或多或少發生了改變。
看着貼在墓碑上的照片,向書禮放下了手中的鮮花,“南伊,我帶小依來看你了。”
照片中的女人看起來很年輕,大概只有二十幾歲的樣子,眼角有一顆黑色的淚痣,映着清麗的眸光,格外惑人。
毫無疑問,她是迷人的。
但單就長相而言,她並不屬於讓人一眼見到就很驚豔的類型。
可仔細打量一下,就會發現她的五官長的恰到好處,越看越讓人着迷。
跪在墓碑前磕了三個頭,向南依隨後才專注的看着照片裡的女人,她淡淡的笑着,如春雨般溫柔,潤物無聲。
這是,她的媽媽呢……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血溶於水吧,即便她此前從未見過南伊,甚至是在昨天,才得知了對方的存在,但今天一見到,她莫名就紅了眼眶。
在性愛中,是兩個獨立的人結合爲一,而在母愛中,卻是一體的兩個人被分開。
母愛不僅要容忍那一刻分離,而且是希望並支持分離。
就是在這個階段,母愛成爲了一項艱鉅的任務,這意味着無私,貢獻一切,除了被愛者的幸福以外別無所求。
吸了吸鼻子,向南依無聲的落着淚。
她還從來沒有被媽媽擁抱過,從來不曾聞過母親身上專屬的奶香味,二十幾年的記憶空白,再見卻只是一方冰冷的墓碑和黑白的照片。
原來,她的媽媽是長這個樣子。
注視着照片中的女人,向南依下意識的擡手輕撫過自己的眼角,卻觸及了微涼的溼潤。
顧安塵拿紙巾幫她擦了擦眼淚,然後跪在了她的旁邊。
同樣給南伊磕了頭,然後他才輕擁着身旁的人起身。
從頭至尾,顧安塵一句話都沒有說,但一舉一動卻勝過了千言萬語。
向書禮靜靜的站在旁邊看着他們,眸光微動,脣邊漾起了一抹淺笑,轉頭看向不遠處的青蔥樹木,冬日梅花已謝,園內楊柳欣欣向榮,白雲悠悠地飄着,鳥兒清脆的唱着。
他想,如果空氣中再有了她的笑語連連,那麼春天就真的是復活了。
“你媽媽懷你的時候,很喜歡在窗臺上擺一盆向陽花,她總說被陽光照耀的孩子,長大之後內心會充滿光明。”
“我讓她失望了……”向南依微垂下頭。
媽媽大概不知道,她其實有點怕黑。
雖然,現在已經好多了。
搖了搖頭,向書禮溫柔的看着她,“你一定不知道,爸爸有多爲你感到驕傲,你就是上帝送給爸爸會發光的小太陽。”
“……不是上帝。”她小聲嘟囔了一句。
“嗯?”
“是媽媽。”
向書禮一愣,眸中盈滿了水光,“小依說的對,是你媽媽,把你送到了爸爸身邊。”
微微揚着頭回望着他,淚水順着眼角流下,剛好滑過了那顆淚痣,看的人莫名心中酸澀。
臨走之前,向南依微微俯身抱住了墓碑,冰涼的石面驅散了她掌心的暖意,可她卻好像渾然未覺,低頭在照片上輕輕落下了一吻,聲音飄散在風中。
“媽媽,我愛你……”
瀑布的水逆流而上,
蒲公英的種子從遠處飄回,聚成傘的模樣,
太陽從西邊升起,落向東方。
冬日的雪飛回天堂,
夏日的圓月披上了小船形狀的華裳,
凋謝的花兒收起殘落的花瓣,等待吐露芬芳。
畫室裡充滿了太陽花的馨香,
你笑着幫我束起長髮,
對我說,我是你今生最燦爛的陽光。
我想象着,你就在我身旁……
*
從南伊的墓地前離開時,向南依的眼睛略微有些腫,鼻尖也紅紅的,一看就是剛剛哭過的樣子,看的顧安塵心疼的不行。
緊緊的握着她的手,他像是無言的給她傳遞力量。
向書禮沉默的走在兩人的前面,清瘦的背影看的人心口一澀。
他輕輕的嘆了口氣,像是完成了一件壓在心裡多年的秘密,今天終於得以圓滿,才真的放鬆了下來。
沒人知道,他這些年因爲這件事有多苦惱。
一方面,他不希望翻出從前的那些舊事來打擾小依現在的生活,可另一方面,他沒辦法向自己的女兒一直隱瞞她親生母親的存在。
何況,那樣做對南伊也太不公平了。
她豁出性命也要保下的孩子,怎麼可以連她的存在都不知道呢!
當年南伊從樓梯上墜落,送她去醫院的人說,她當時是正面朝樓下摔下去的,如果她沒轉過身護住肚子,那很有可能小依就無法出生了。
可雖然降低了腹部的撞擊,但她自己的頭後側卻狠狠的撞到了牆上。
想到過往的那些事情,向書禮猛地皺起眉頭,深深吸了口氣才說服自己都過去了。
但事實上,究竟過沒過去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要是他那天晚點出門或者壓根就沒出去,也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只是再多的自責也無法使時光回到從前,生活只能往前過,他不能一直向後看,南伊一定也不希望他這樣子。
忽然想起了什麼,向書禮掏出錢夾,從裝有向南依照片的那個夾層裡拿出了另外一張照片。
“這是從前我爲你媽媽拍的照片。”
向南依伸手接過,眼中帶着顯而易見的驚喜。
取景的地方,居然就是S大里的那個湖。
女孩子穿着淺藍色的雪紡連衣裙,陽光明烈而耀眼,波光粼粼的湖面如同在閃爍的鏡子……她站在水車旁,微微側過身子向鏡頭這邊看過來,臉上帶着嬌羞和驚訝,明顯是發現自己被偷拍了。
“那是我們第一次約會,她在那裡等我下班,我遲到了很久,你猜她見到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向書禮像是想起了什麼好笑的事情,脣角微揚。
揉了揉有些發酸的眼睛,向南依仔細想了想,然後一板正經的回答,“吃什麼,是嗎?”
然後,身爲親爹的向書禮和身爲親未婚夫的顧先生就都沉默了。
該怎麼說呢……
他們家小依文藝起來是真文藝,可要是煞風景起來,那殺傷力也不是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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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更讓向書禮覺得無言以對的是,她基本猜對了。
當時南伊看到他終於來了,一臉興奮的對他說,她剛剛想了好多待會兒兩個人要吃的東西,估計連下次約會的份兒都夠了。
所以,從某方面而言,向南依就是南伊的孩子無疑。
“果然是母女……”向書禮失笑着搖頭。
但他想,南伊或許永遠都不會知道,他那天其實並沒有遲到,只是比她晚到了一會兒,看她一個人站在湖邊靜靜發呆的樣子覺得很美,所以就忍不住化身“癡漢”偷偷看了幾分鐘。
她沉思的樣子很迷人,美的像是一幅畫。
於是他自然而然的以爲,她是忽然有了靈感,在構思什麼創作,誰知她卻給了他一個意想不到的答案,令人啼笑皆非。
“媽媽也很愛吃甜食嗎?”
“嗯……”向書禮沉吟了一下,然後才說,“無甜不歡。”
“難怪您也會做各種各樣的小甜點。”
“也?!”
輕輕揚脣,向南依笑的有些得意,“顧安塵也會做呀,而且特別好吃。”
看着自家女兒這個神采飛揚的小眼神和驕傲的語氣,向書禮莫名生出了一股要和顧安塵比試一番的衝動,意識到自己這種幼稚的想法,他啞然失笑。
可看着向南依微腫的眸中盈滿了笑,他的心裡不覺劃過了一股暖流。
生命中曾經有過的燦爛,偶爾會需要用寂寞來償還。
但偶爾,也可以用新的燦爛來追憶,一切都看個人的心態和想法罷了。
見向書禮目光失神的望着自己,向南依眸光微閃,隱約猜到了他在想什麼,於是她上前挽住他的手臂,撒嬌似的問他,“爸爸,您還記得以前給我讀過的普希金的詩歌嗎?”
“當然記得……”
“有一首,您從來都沒有給我讀過。”
“什麼?”
頓了頓,向南依低聲道,“《我曾經愛過你》。”
我曾經愛過你,
愛情也許在我的心靈裡,
永遠不會消亡;
但並不希望這份感情會打擾你,
我也不想讓你難過悲傷,
我曾經默默無語地、毫無指望地愛過你。
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
我曾經那樣真誠、那樣溫柔地愛過你。
但願上帝保佑你,
會有另一個人,像我一樣愛你。
“爸爸,這或許……是媽媽想對你說的話……”那樣溫柔的女子,似乎就會擁有這樣溫柔的一顆心。
如果她知道他曾經過的是怎樣一種生活,那麼,她應該會很希望有人繼續她對他的愛吧!
神色微怔的望着向南依,向書禮好一會兒纔回過神來。
片刻之後,他笑着點頭。
時間和機會並不是親密程度的決定因素,“願不願意”纔是決定因素。
對於一些人而言,彼此互相瞭解,也許七年的時間都是不夠的,而對另一些人而言,或許七天就已經太多了。
一無所知的人什麼都不愛,一無所能的人什麼都不懂。
什麼都不懂的人是毫無價值的,但是懂得很多的人,卻能愛,有見識,有眼光……
對一件事瞭解得越深,愛的程度也越深。
就像他從前以爲,所有的花香都該是向陽花開的味道,直到有一天他發現,原來薔薇的花香中帶着一絲苦澀……
*
走出墓園的時候,向書禮先上了車。
向南依和顧安塵牽手走在後面,她忽然停下了腳步。
“怎麼了?”
“我們去登記結婚之前,先去祭拜一下你的父母,好嗎?”其實自從在歐景琛那得知他父母去世的內情之後,她就一直有這個打算。
只是恰好今天他來陪她祭奠她媽媽,她就趁機對他說了而已。
沒想到她會忽然提到這件事,顧安塵微怔,隨後握着她的手微微收緊,“好。”
一個字,就足以讓她明白,他內心所有無法言說的動容。
“登記前來一次,登記後再來一次……”向南依嘴裡唸唸有詞。
“爲什麼來兩次?”
“要改口呀!”
前一次只能叫“伯父、伯母”或者是“叔叔、阿姨”,但是後一次她就可以光明正大的隨着他叫“爸爸、媽媽”。
被她說的心下一暖,顧安塵忍不住伸手抱住她。
“那登記之後,我也得來改口叫岳母了。”
“嗯。”
摸了摸向南依微紅的眼睛,顧安塵溫柔的對她說,“小一,人在去世的時候,如果沒有親人爲他們灑一點淚,那是很孤單的,靈魂會四處飄蕩,難以尋到最終的歸處,所以有些眼淚,是不需要忍耐的,想哭就哭出來吧……”
經歷這樣的事情,任何人都是需要發泄的。
即便是他,也毫不例外。
只是每個人發泄的方式都不同,女孩子偶爾流一點淚,讓在意的人心疼一下,這並沒什麼不好。
至少對於顧安塵而言,他寧願自己心疼,也不想她憋在心裡難受。
溫熱的大掌一下、一下的輕輕拍着她的背,他的目光遙遙望向墓園裡面,眼神深邃而又堅定。
握着他的手覆在了自己的眼睫上,向南依深吸了一口氣,聲音糯糯的對他說,“其實我明明是慶幸的,可是不知道爲什麼就是控制不住眼淚……”
“我明白。”
“都被你慣嬌氣了。”她開始不講道理的甩鍋。
聽到她這樣說,顧安塵哭笑不得的附和,“怪我,把你給寵壞了。”
“嗯,就怪你。”
她狀似抱怨着,可淡粉色的脣卻不禁微微勾起。
顧安塵撫着她秀髮的手劃過她的耳垂,指腹輕輕揉捏着,眸中閃過一抹笑意,卻在不經意間擡頭的時候倏然頓住。
不遠處站着一個女孩子,手裡捧着一大束百合花。
她定定的望着他們這邊,更確切的說,是望着顧安塵!
察覺到對方的注視,顧安塵淡淡掃了一眼,然後就冷漠的收回了視線。
擁着向南依往車旁走去,誰知對方的目光居然也隨着他們移動,於是,向南依也毫無意外的注意到了那個女孩。
“你認識的人嗎?”她疑惑的朝顧安塵問道。
“不認識。”
“應該……認錯人了吧……”雖然隱約覺得對方的長相有些熟悉,但她一時也想不起是在哪兒見到過了。
“走吧。”
沒再理會那個人,顧安塵打開車門讓向南依坐了進去,然後就走到另一邊上車,發動車子離開了墓園。
隨着車子駛離這一處,向南依還是能通過後視鏡看到那道漸漸模糊的身影,心裡不禁更加覺得奇怪。
明明不認識,爲什麼要一直盯着他們看呢?
施萌一動不動的站在原地,看着漸行漸遠的車子最終消失在了視野中,她才失望的垂下眼睫,轉身走進墓園。
柏拉圖曾說,大自然把意志安置在腰的部位,把感情安置在心的部位,把理性安排在腦的部位。
所以從層次上來看,就很清楚的看到意志是在最低的地方,而感情是超越意志的,所以感情的位置比意志更高,理性又超越感情,所以理智的位置比感情更高。
於是,她的理智戰勝了感情,讓她目送着他們離開,而不是放任自己的思念和好奇,冒然衝出去打擾人家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