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這是唯一的辦法了——甦醒抄起了那支小笛子放到自己脣邊,幸好笛膜還完好無損,他隨即猛吸了口氣,還來不及多想,就已經把一支曲子吹出來了。
甦醒胸中的氣流緩緩通過了笛管,在笛膜上劇烈地振動起來,六根手指在音孔上靈活地舞動着,音樂如瀑布般,從最後的出音孔中傾瀉而出。
直到聽完全部樂音,甦醒才意識到自己吹的是什麼曲子了——江南名曲《紫竹調》。
甦醒已經在舞臺上演奏過許多次笛子了,但此刻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演奏。
黑暗的地下管道成爲了他的舞臺,中國笛子的音樂成爲了他的彌賽亞——救世主。
雖然只是一支毫不起眼的小笛子,但卻飽含了甦醒對生存的渴望和對死者的懷念與痛苦。他第一次體會到了如何運用丹田之氣,再灌輸到胸中,以十足的中氣衝入小小的笛管,最終化爲至高無上的音樂之神。
奇蹟發生了——
那黑暗中的邪惡笛聲立刻就被甦醒吹的《紫竹調》壓制了下去。一向柔軟輕盈的江南絲竹,在這生與死的關頭,一下子變成了排山倒海之勢,完全壓倒了詭異的夜半笛聲。
充滿死亡之氣的夜半笛聲越來越低,最後竟在甦醒歡快的江南絲竹聲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這場發生在黑暗的地底,笛聲與笛聲之間的交鋒,以傳統絲竹的勝利而告終了。
現在他才終於明白了,剋制夜半笛聲的唯一辦法,就是用傳統的笛子曲目來壓過它,這就是以笛克笛。
他終於放下了脣邊的小笛子,剛纔那一曲近乎玩命的《紫竹調》,已經讓他氣喘吁吁了。他快步向前跑去,看到地道盡頭的年輕女子已經恢復了過來,正茫然地張望着四周。
甦醒一下追到了她身邊,抓過她的手臂一看,卻不認識她。
“你是甦醒?”
楊若子如夢方醒地說,白色的光線照射在甦醒的臉上,她一眼就認出了這個男人。在她的身前,白衣服的小女孩正用一種茫然的目光看着他們。
甦醒半蹲下來,緊緊地摟住了這個小女孩,她是羅蘭的女兒。
楊若子痛苦地看着眼前這一切,她已經完全清醒了,這小女孩確實是叫紫紫,但並不是她的妹妹,而是卓越然與羅蘭的女兒卓紫紫。同時,她也明白了,自己剛剛經歷了生存與死亡的搏鬥,在夜半笛聲響起的瞬間,她已是命懸一線,是甦醒及時吹響的《紫竹調》救了她。
忽然,她注意到了自己的右側還有一個地道口,道口上正掛着一盞白色的電燈,原來那白色的光環就是從這裡發出來的。
甦醒一把將紫紫抱在了懷中,現在這小女孩的表情又恢復了正常,目光也不再像剛纔那樣可怕了。她看起來就像是一個被解脫了魔咒的小姑娘,又回到了家人身邊。
他們三個人緊緊地靠在一起,甦醒則警覺地環視着四周,似乎聽到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他喃喃地問:“是誰吹的夜半笛聲?”
葉蕭絕望了。
夜半笛聲不斷地刺激着他的耳膜,他感到自己的膽囊都快要被撕破了。就在生與死的一瞬間,他忽然聽到了一陣江南絲竹的聲音。
就像溺水者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樣,他立刻感到了生的希望。在一條黑暗曲折的地道中,他背靠在管道壁上,閉着眼睛聽着兩種笛聲的較量。
江南絲竹贏了。
夜半笛聲越來越弱,直到完全消逝無蹤。
葉蕭驚魂未定地睜開了眼睛,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似乎腹腔裡的膽囊還在顫抖着。他用了足足半分鐘的時間,才使自己漸漸冷靜下來。然後,他重新舉起手電,向被黑暗籠罩的管道里照去。
突然,前方傳來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似乎正向葉蕭這邊過來。他立刻提高了警惕,關掉了手電的光源,靜靜地站在原來的位置。
葉蕭完全處於黑暗之中,他仔細地傾聽着那腳步聲。他可以聽出,那個人正離他越來越近。
已經到他跟前了。
瞬間,葉蕭打開了手電筒的光源,光束如劍一樣射向前方。
在一道白色的光芒下,現出了那個人的臉——
天哪,怎麼是他?
葉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端着手電筒的手微微有些顫抖,但他還是看清楚了那個人。
那是一張鶴髮童顏的臉,雙目放出兩道精光,直盯着葉蕭的眼睛。
“風老先生?”
不,是風老惡魔。雖然他看上去已經八十多歲了,但那瘦小的身軀裡卻彷彿還充滿着活力,手裡正緊握着那支傳說中的魔笛。
葉蕭只感到胸中一股怒火升起,他沒想到傳說中的惡魔笛手,就是眼前這個瘦小的老人。不會搞錯吧?
正在他猶豫的瞬間,風老頭的身子一晃,便從地道里消失了。
他是人是鬼?
手電的光束裡什麼都照不到了,葉蕭這才反應過來,他向前衝了幾步,才發現旁邊還有一個地道口,風老頭就是從那裡逃跑的。
葉蕭立刻走進那個地道,卻發現前面還有個三岔路口,不知道風老頭向哪條路逃跑了。
這時候他又聽到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他回過頭用手電照了照,發現了兩個大人和一個小孩的身影,似乎還隱約聽到了楊若子的聲音。
“若子!是你嗎?”
他大叫了一聲,立刻得到了楊若子的迴應:“葉蕭,我在這裡。”
在黑暗的地道中,他們終於又見面了。此時此刻,楊若子真想一把抱住他,但因爲甦醒和紫紫在旁邊,她還是收斂住了,只是淚水卻止不住淌了下來。
她慌亂地說着:“是一個白頭髮的老頭子。剛纔我親眼看見了,夜半笛聲就是那老頭吹的。”
葉蕭的心裡一沉,原來真的是風老頭,居然讓他從眼皮底下跑了。葉蕭追悔莫及地搖搖頭,面對着眼前的三條岔路,一時拿不定主意。
“我們分頭去追。”
甦醒緊緊地抱着小女孩紫紫,提出了他的建議。但葉蕭立刻搖了搖頭,他伸出手輕輕地摸了摸紫紫的臉,原來她就是地下的“鬼孩子”。
他對甦醒說:“誰知道那老頭又會鑽到哪裡去?況且你們兩個還驚魂未定,還帶着一個小孩。絕不能再單獨行動了,否則又可能會發生像剛纔那樣的危險。現在,我們首先要確保小孩的安全。”
“對,我們一起走。”楊若子靠近了他說,“葉蕭,我們走哪條路?”
葉蕭的心裡也沒底,他下意識地指了指左面,於是他們互相手拉着手,向左面的道路而去。
這條道路明顯與剛纔的地道有些不同,似乎是緩緩地向上傾斜。葉蕭走在最前面,用手電衝破前方的黑暗,楊若子走在中間,而甦醒則緊緊地抱着紫紫殿後。
沒走多遠,葉蕭忽然問道:“甦醒,剛纔那江南絲竹是你吹的吧?”
“是《紫竹調》。正好我身上有一支小笛子,不然我們就慘了。”他忽然想起了羅蘭,心裡又是一酸,剛想要說出來,卻看到了抱在自己懷中的紫紫,他便立刻緘默不語了。
他們都不說話了,只是默默地向前走去。大約過了十幾分鍾以後,眼前突然出現了一道向上的水泥階梯,葉蕭小心翼翼地踏了上去。
看起來就像是地下室,走到階梯的最上面,他們看到了一扇小門。葉蕭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不到外面的聲音。
門被鎖掉了。
葉蕭深呼吸了一口氣,接着後退一步,重重地一腳踹開了這扇門。
他們看到了光,在地下熬過了漫長的黑暗之後,眼睛裡第一次看到了大自然的光線——他們終於回到了地面。
這是一間底樓的房間,透過窗玻璃可以看到外面的藍天和白雲。
所有的人,都貪婪地呼吸着地面上的空氣,甚至包括紫紫。楊若子也喜極而泣了,這十幾個小時在黑暗地底的經歷,將使她永生難忘。
葉蕭第一個冷靜了下來,擡腕看了看錶,現在已經是下午兩點鐘了。他們所有的人都又累又餓,但現在還不應該高興太早。他仔細地觀察了一下房間,似乎是個儲藏室,他打開了通往外面的門,結果看到了由紅木傢俱所裝飾的古色古香的客廳。他立刻想了起來,自己曾經來過這裡——風老惡魔的家。
“我也來過這兒。”
甦醒也驚訝地叫了起來。
“我們先搜一搜。”葉蕭顧不得腹中的飢餓,他打開了另一扇門,發現了一道通往二樓的樓梯。
他立刻跑上樓梯,這裡是一道長長的走廊。忽然,他聽到走廊的盡頭的門裡有一陣細微的聲音,他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把耳朵貼在那扇門上。
是幾個小孩子的聲音。
葉蕭的心頭一陣狂跳,他立刻拉了拉門把手,門緊緊地鎖住了。於是他又後退一步,用盡全力把門踢了開來。
瞬間,他聽到了一陣孩子們的尖叫聲。
葉蕭眼睛裡第一個看到的孩子,是他鄰居張名的兒子張小盼。他立刻摟住了這個已經失去父親的男孩,房間裡還有其他一羣孩子,他點了點人數,總共是五個孩子,四個男孩,一個女孩。
沒錯,他們全都在這裡了。然後,葉蕭逐一叫出了他們的名字。幸運的是,他們看起來都還安然無恙。
忽然,葉蕭感到自己的眼眶有些溼潤了。
一雙神秘的眼睛正看着她。
那目光彷彿穿透了身體,直刺入池翠的心底。她終於睜開了眼睛,看到了一盞煤油燈,高高地懸掛在她頭頂,射出一片昏黃的光線。
這裡依然是地底。
她才漸漸地想起了剛纔的事情,在笛聲響起的那一剎那,她感到自己的意識開始模糊了,最後在笛聲中,她墜入了一個無底的深淵。那個少年真的存在嗎?她開始清醒了起來,或許,他只是一個幻影而已,僅僅存在於她的記憶深處,在笛聲的召喚下,他從池翠的腦子裡跑了出來,回到了她的面前。
池翠半坐起來,感到身下一片冰涼。在昏黃的燈光下,她看清楚了這間巨大的地下房間,這裡堆積了許多木箱子,上面塗着一些奇怪的符號,上面有中文,也有英文和日文。看起來已經放了許多年了,其中有些木頭腐爛了,露出了裡面黑色的金屬。
她看到前方有一扇門。雖然飢餓和寒冷籠罩着她,但她還是吃力地站起來,向那扇門跑去。這是一扇鏽跡斑斑的鐵門,她用力地拉了拉門把手,鐵門卻毫無反應。
正當池翠不顧一切地試圖把門打開的時候,身後傳來了一陣蒼老的聲音:“你打不開它的,我已經把鐵門給鎖住了。”
她心裡一沉,猛地回過頭去,看到一個瘦小的人影,正向她緩緩走來。
“你是誰?”池翠顫抖着問道。
“這裡的主人。”
一句極不標準的國語。在昏黃的煤油燈下,她終於看清了那個人的樣子:一個滿頭白髮的老人,在清瘦的臉龐上,有着一雙鷹一般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池翠。
面對這個看起來足有八十多歲的老人,池翠立刻想起了五十多年前的傳說,她脫口而出:“是你?”
“你是說1945年的笛手?”他忽然冷冷地笑了起來,咧着嘴的樣子異常可怕,“不,那所謂的神秘笛手根本就不存在,關於他的一切,都是我編造出來的故事。”
池翠好不容易纔聽明白了他那難懂的話,她的後背緊靠在鐵門上,大聲地說:“你到底是誰?”
“風橋揚夫。”
“日本人?”她忽然明白了,怪不得這老人的國語如此之難懂。
風橋點了點頭,他嘆了口氣說:“只可惜功虧一簣。剛纔,他們已經發現我了。”
“是你乾的?”池翠的膽子忽然大了起來,“那些失蹤的孩子呢?”
“放心,他們還活着,就在我的房子裡。我想,警察現在已經發現他們了。”
“那我的兒子呢?”
他不置可否地回答:“你不應該問我。”
池翠感到了一陣絕望,她忽然試探性地說了一句:“你把我放了吧。”
“你已經中了我的陷阱,我爲什麼要把你放了?剛纔,我之所以沒有用笛聲殺死你,是因爲你的兒子,是最後一個瞳人。”
“瞳人?”她馬上想到了莫醫生對她說過的《聊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