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只有她。只有關於她的所有記憶,對於夜永咲來說才都是真實的。
夜永咲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離開那家心理諮詢室的,也不記得自己究竟在路上走了多久;不記得自己爲什麼會坐到這馬路旁的路沿石上,也不知道自己還打算坐到什麼時候。事實上,他現在腦子裡面一團混亂,什麼都不願意去想。
原本噩夢的事情現在已經被他拋到了腦後,不過是幾個噩夢而已,那種事情怎樣都好了。而現在自己所發現的事情,這纔是真正重要的。自己難道是得了健忘症?還是腦袋有問題?就算是得了健忘症,那麼爲什麼自己的腦子裡還可以想到那些東西?現在他的記憶就如同是記在本子上的枯燥文字,他似乎知道自己做過些什麼,就好像有人把他過去的經歷說給他聽了一遍一樣,但是他明明知道,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這種感覺很奇怪,打個比方,你看見了一處風景優美的湖泊,感覺自己曾經來過這裡,卻想不起自己到底是不是來過,這個叫做既視感。而夜永咲呢?他是可以肯定自己來過,但是卻找不到與此有關的任何一點零星的記憶。就是這種可怕的感覺!
夜永咲看着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他們匆匆地從夜永咲身邊走過,有的人瞥他一眼,好像他是一個社會閒散人員一樣。夜永咲卻不在乎這些,他有些羨慕這些人了,哪怕他們轉眼就會將自己忘記,但是至少他們記得他們自己應該記得的東西,這就已經足夠了。而自己呢?自己卻連自己過去的生命耗費在了哪裡都不知道。
眼下,夜永咲就連家也不敢回。即便他知道,現在詩音可能已經在家裡做好了飯,就等着他回去了。但是他不敢,就連這個和他最親近的女孩子,他都無法想起和她在一起的時光。他記得詩音送給他的那封情書,也記得他試探她時她因羞澀而說的謊話,但即便是這麼重要的事情,他卻一點也回想不起來。這些東西對他來說就好像是從書本上讀到的一樣,明明知道是自己所經歷的,但是遍尋腦海也找不到與此有關的任何記憶。而他們在一起的那些甜蜜的點點滴滴,則更是像泡影一樣,連一點也無法記起。
就連……自己究竟是不是愛着詩音也……
夜永咲渾身戰慄了一下,使勁搖了搖頭。這想法太荒謬了,他當然是愛詩音的,哪怕以前的事情都是虛幻的,在他擁有記憶的這些天裡,他和詩音也毫無疑問是相愛的。
只是……
自己的情況,豈不是要比詩音的疾病更加嚴重嗎?
夜永咲痛苦地拽着頭髮。
“夜先生?你在這裡做什麼呢?”
身旁突然響起了一個柔和悅耳的女聲。
夜永咲慌張地擡起頭來。
站在他身邊,正俯瞰着夜永咲的這個女人,擁有着精緻的面容,烏黑柔順的秀髮在腦後紮成一束長長的馬尾,卻越過肩頭垂到前胸,她穿着一塵不染的白色襯衫,外面套着藍色的帆布馬甲,鬆垮垮的腰帶繫着休閒褲,腳上是一雙紅白相間的休閒鞋。她就是有那種讓男人癡迷,讓女人豔羨的能力。她手中正拿着一個冰淇淋甜筒,就在夜永咲擡起頭看她的時候,她還伸出靈巧的粉舌在奶油上輕輕舔了一下,但是看在別人眼裡卻只有欣賞而不是魅惑。她不是那種會讓男人血脈賁張的媚人妖物,卻如一個天仙一般,讓人看在眼裡只會覺得悅目,而生不出任何褻瀆的想法。
她的名字,叫做黃璃。
“呃……黃小姐。”
夜永咲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他沒有想到會在這種狀況下碰到這位上司。雖然明天他正式上班的時候兩人無疑會見面,但是他現在正一個人悶悶地坐在路邊,像傻子一樣拽着自己的頭髮,而這種樣子卻被自己的美女上司看到……這簡直糟糕透了!
直到和黃璃對視了一秒之後,他才生出要站起來的想法。但是在那之前,黃璃直接坐在了他身邊,似乎絲毫不在意身上的衣服被弄髒似的。
這讓夜永咲有些不安起來了。
其一,弄髒了女人的衣服,這本身就是一種十分不禮貌的行爲,雖然不是夜永咲要求她坐下來的,但是如果夜永咲沒有在這裡的話,黃璃也一定不會坐下來,不管怎麼想,夜永咲都要擔一部分責任。
再者,像黃璃這樣的女人,不管走在什麼地方都是十分惹眼的,她甚至不需要穿什麼暴露的衣服就可以得到極高的回頭率。而現在,她卻像一個天真的小女孩一樣,隨隨便便就陪着夜永咲坐在路邊。夜永咲突然感覺自己也成了周圍人們注意的焦點,只是他們看自己的眼神……怎麼說呢,偏偏就是那麼不自然。夜永咲自己也知道,自己和黃璃現在這樣的組合,實在是有些……不太搭配。
“那個,黃小姐?”
夜永咲顫着聲音問道。
“差不多也該可以不這麼叫了。”
黃璃似乎毫不在意周圍人們的眼光似的,就這麼看着夜永咲,微笑着說道。
“啊?”
“就是說,反正我們也馬上就是同事了。其他的編輯大夥兒也都對我直呼名字的,你也這麼叫就好了。”
黃璃笑眯眯地解釋着。
直呼……名字?
夜永咲知道自己只要稍稍轉頭,就可以和她的視線對上,但是這個女人偏偏就是毫無顧忌地盯着他的側臉看,讓夜永咲甚至連轉頭的勇氣都沒有。
“黃……黃璃。”
夜永咲老老實實地叫了一聲。
“嗯,這就對了!”
她似乎終於聽到了滿意的回答似的,坐直了身體,又舔了一口奶油。只是在這樣的天氣下,只要稍微放上一會兒,這冰激凌就會化掉,而她卻仍然不緊不慢地吃着,就連融化的冰激凌已經要從甜筒邊緣淌下來了都不去在意。
不知怎麼的,真的喊出了這個名字之後,夜永咲反而感覺渾身一陣輕鬆。他沒有側身看她,而是繼續目視前方,但黃璃和他挨的太近,一直出現在他的目光之中。
夜永咲突然想到了。
他過去的一切,現在看起來都是那麼的不真實,就連他最愛的詩音也是……然而,坐在他身旁的這個女人,這個他在十天以前纔剛剛認識的女人,他卻可以清楚的想起關於她的一切記憶。只有她,此刻只有她是夜永咲腦海中唯一的真實。
不知爲什麼,夜永咲產生了一種依賴感,似乎整個世界就只有她值得自己信任,其餘的一切都只是虛幻而已。
這想法無疑是荒唐的,但它卻偏偏深深地扎進了夜永咲的腦海之中,揮之不去。
夜永咲從未因爲什麼事生出如此恐懼和空虛的感覺,也從未覺得自己需要被他人肯定。但此時此刻,他卻十分希望這個女人能夠和他說說話,讓他知道自己是真實存在着的。
“你有心事?”
黃璃開口問道。
夜永咲沒有否認,以他現在的樣子,傻子都看得出他正爲什麼而困擾着。
“不會是和女朋友吵架了吧?”黃璃帶着些調笑的口氣繼續問道。
“別亂說。”夜永咲聳了聳肩,“我只是……最近精神不太好而已。”
“精神不好?”
黃璃又轉頭看了過來,目光中似乎有些好奇的意味。
“能跟我說說嗎?”
明明是徵詢式的問話,但夜永咲卻不知爲何感覺到一種不容反對的氣氛,彷彿黃璃在開口問的時候就認爲他一定會回答一樣。
夜永咲覺得這不是可以和別人說起的事情,但是心中卻偏偏有一個聲音在吶喊着:“告訴她!告訴她!”而且,從某種意義上講,對於這個自己唯一擁有關於其完整記憶的女人,夜永咲也有種想要傾訴的衝動。
猶豫了一下之後,夜永咲開口了。
整個講述的過程都是夜永咲一個人在說來說去,而黃璃始終沒有打斷過他的話,一直都只是靜靜地聽着。她確實是一個極好的聽者,讓夜永咲感覺她似乎把自己所說的每一個字都記到心裡去了一樣,而且相信自己,也真的在爲自己着想。
夜永咲確實需要把心裡的這些事情說出來,但是肯相信他的人又有幾個呢?恐怕就連心理醫生也只會認爲他這是純粹的健忘症和妄想症而已,真正能明白他的困擾的,恐怕也只有他自己了。
太陽已經從天邊完全沉了下去,而東方那即便在夏日也稀稀疏疏的羣星此時也已將天空遮蓋住了大半。
“噩、夢?還有健、忘、症?”
當夜永咲終於說完之後,黃璃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一字一頓地吐出這麼幾個字,然後,她豎起一根食指,在空氣中輕輕晃動着,似乎想到了什麼,說道:
“你說,會不會是中邪了?”
“中……中邪?!”
夜永咲古怪地看着她。他並沒有指望黃璃能夠把這個就連心理醫生都無計可施的麻煩給解決掉,但也沒想到她居然一開口就是這個。
中邪?她是不是當靈異雜誌的編輯當久了,腦子不太好使了?
就連夜永咲自己,也從來沒有把自己經歷的事情和真正的靈異事件掛上鉤,他只認爲那是他的精神問題而已。
然而黃璃卻繼續語出驚人。
“就是啊……你想想看,你只能清楚地記得這些天以來的事情,而且還看到了鬼臉,還有做噩夢。一般來說這不就是中了邪的徵兆嗎?”
她很是鄭重其事地說着,卻讓夜永咲有種想笑的衝動。
算了……反正我本來也沒對她報什麼期望。
夜永咲無奈地搖搖頭,站起身來。
“我要先回去了。謝謝你,這些話說出來之後,我感覺心裡舒服多了。”
儘管黃璃沒能給他什麼實際的建議,但是把話說出口之後,夜永咲確實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畢竟,這種事情如果全都要他一個人來承擔,那麼這擔子也未免太重了一些。
“不客氣!”黃璃也隨着他站起身來,臉上一直都掛着那副溫柔的微笑,“你能把這些話說給我聽,我也很開心。你要是相信我的話,我會幫你想辦法的。放鬆一些,至少你現在是真實存在着的,我看得見你哦~~”
她俏皮地這麼說着,夜永咲也不禁咧嘴笑了起來。
而她的冰淇淋甜筒也終於化得差不多了,奶油順着邊緣流到她那白皙的素手手指上。她卻還一點都不在意,一口把甜筒咬進嘴裡,卻在嘴角上沾了一些。
“今天也該回去了,不然你的女朋友恐怕要着急了!”
她朝夜永咲擺了擺手。
“那麼,我們暫且再見吧!明天上班一定不要遲到哦!”
說完這句話,她就轉身離開了。
這女人真有意思。
夜永咲目送着她的背影離去,腦中卻在這麼想着。
雖然都是一樣的溫柔和善,但是談工作的時候是那種精明強幹的樣子,私下裡卻又有種小女人的氣質。就好像能夠隨心所欲地融入周圍環境似的,不管怎樣都讓人生不出惡感吶。
口袋中的手機傳出了鈴聲,想來是詩音在催他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