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延安,正是多風的季節。
出租車停在陌生的破敗陳舊的街口,聶岑打開車門,長腿落地,身處於從不曾想像過的小城一隅,他有一種無所適從的感覺。
環顧四周,半山和高樓中間,積水的石板路彎彎曲曲看不到盡頭,通往山上的路,左溝右壑,有的稍寬一些,可以容下一輛車,而有的只能行人或者通行三輪車,視線所及之處,半山上民房錯落有致,一家挨一家,全是獨棟院子,路口兩邊則有許多賣蔬菜水果的小攤小販。
這是聶岑有生以來,第一次接觸到的位於黃土高原陝北的平民世界。
怪不得,白央說,他與她是生活在兩個層面的人,他們相差太遠。原來,她家比他想像的還要差一些。
風吹亂了聶岑額前的碎髮,他眯了眯眼,低頭看看手機裡記錄的地址,但是,他看不懂,什麼溝什麼垃圾臺柳樹疙峁……
“哎,找你的錢。”
身側傳來出租司機的聲音,聶岑回頭,看到司機遞出車窗的六十幾塊錢,他心下一動,道,“師傅,我可以請你幫我找人麼?這些錢,給您當作酬勞。”
“找人?”司機一楞,挑眉道,“找什麼人啊?你不是有地址麼?”
聶岑皺眉,“找一個朋友。我第一次來延安,路況不熟,實在不知她家在哪裡。”
“有電話嗎?”
“有,但是打不通。”
司機略一思索,“你把地址給我瞧瞧。”
聶岑忙把手機伸到司機面前,對方唸叨兩遍,解開安全帶下車,鎖上車門,道,“行,我帶你去找人,名字你總知道吧?”
“名字叫白央。”
“好咧,跟我走。”
有了本地人的幫忙,聶岑略鬆口氣,他跟着司機,聽到司機用本地方言向攤販老闆打聽,老闆熱情的用手指着上山的路,然後他們一邊爬山,一邊繼續打聽。
聶岑鮮少走這樣坑坑窪窪的羊腸小道的山路,有幾次都沒走穩,險些閃跟頭,司機是個年輕人,見此不免笑道,“兄弟,你哪兒人啊?不是北方人吧?”
他友好的微微一笑,“上海人。”
“哦,怪不得呢,北方就是山多,尤其陝北這邊兒,到處是山,所以呢,平民老百姓基本都住在山上的平房,路不太好走,也是沒辦法的事兒。”司機說道。
聶岑點點頭,“沒關係,我能走。”
“呵呵,大老遠的來延安找親戚麼?”
“噢,差不多。”
“前面就是柳樹疙峁,但你要找的白央,我還得再問問,這兒都是平房,門牌號編的全是房東家的,你要找的這家,是房東嗎?”
聶岑想了想,搖頭,“應該不是的。”
司機“哦”了一聲,快走幾步,逢人便打聽,一連打聽了幾個人,才問到消息,“兄弟快走,從這兒拐過去,再往上走一點兒,看見兩層八間平房的就是了。”
聶岑欣喜,一身的疲憊,頓時消散,只是兩人又爬了十幾米山路,竟見路邊停着一輛三輪車,車上放滿了花圈,兩個婦女正在忙碌的製作祭奠的花籃。
本地人好說閒話,司機經過時,隨口便問了一句,“嫂子,這兒哪家過白事啊?”
“就前面那家,二層平房的白家。”婦女立馬接話。
聞言,聶岑心頭一凜,脫口道,“請問哪個白家?是家裡什麼人去世了?”
“賣菜的白家。前幾天啊,老白在凌晨進菜的途中被車撞了,沒搶救過來。”婦女一邊說着,一邊嘆息不已,“才四十來歲,年輕着呢,一雙兒女都沒成家呢,好端端就沒了命,哎!”
聶岑驚怔,是白央的父親嗎?
“哎,小夥子,你認識白家嗎?要不要買個花圈去拜一拜啊?”婦女瞧着他的表情,提着建議。
司機嘴角微微抽搐,“還沒確定呢,先上門瞧瞧是不是啊,如果不是,拿個花圈進門,不是晦氣麼?”
聶岑神情異樣,呼吸不受控制,他已大抵能確定,但實在不想接受這個事實,所以他道,“不用了,我……我先找到人再說。”
司機拍拍他的肩,安慰他道,“兄弟,挺住啊!”
“謝謝。走吧。”
兩人繼續前行,這一次,不約而同的都加快了步伐,很快,拐過彎兒,擡頭便看見了不遠處兩層平房的院子裡,搭着一座靈堂,許多穿着白色孝服的男女老少,有跪守在靈堂裡面的,有在外面走動的,花圈一字排出五六米,哀樂聲瀰漫在空氣裡,渲染着悲傷的氣氛。
“要不……”見狀,司機思忖着道,“我先去幫你打聽一下情況?”
聶岑目不轉睛的盯着靈堂,他雙腿漸漸沉重起來,嗓音低沉道,“不用了,我自己去看看。謝謝。”
“行,那我就走了啊。”
“再見。”
司機轉身下山,聶岑一步步靠近他想念中的人,爬上一段小坡,他站在院子的大門外面,隨便攔住一個人,“請問,這裡有沒有一個女孩兒叫白央?”
靈堂側對着他的位置,他看不清裡面的人,而在院子裡走動的諸多孝子,清一色的孝服,他一時也不好辨認。
對方一楞,將他上下打量幾眼,驚疑的表情,“你找白央?你是……”
“我是白央的男……”聶岑脫口而出的話,忽然止住,他不知白央是否對家人說起過他,萬一沒有,他貿然以她男朋友身份自居,恐怕會給她添麻煩,想到這兒,他說,“我是她的朋友。如果白央在這裡,麻煩你告訴她,我是聶岑,我來找她。”
誰知,對方聽完,竟瞠目大瞪,“聶岑?你,你就是我姐的小男友?”
聶岑一震,亦是不可思議,“你知道我?你是白央的弟弟?”
面前一身重孝的男生,長相端正,戴着眼鏡,五官輪廓仔細看的話,與白央十分相像。
“對啊,我叫白濮,白央是我姐,她跟我提起過你,我當時還嘲笑她找的男朋友太不靠譜……”白濮口無遮攔的說着,忽然意識到什麼,尷尬的紅了臉,他摸摸鼻子,訕訕的道,“對不起啊,我,我胡說八道的,你,你等等啊,我去叫我姐出來,家裡現在亂得很,可能……”
聶岑也打量一番白濮,溫和的說,“沒關係,是我太冒失了。我在這兒等就好。”
“哎,好。”
白濮快速跑回院子,閃身進去了靈堂。
聶岑靜靜的等,手心竟不知不覺滲出了汗漬,許久未見,他唐突而至,不巧的正趕上白央父親去世,她會不會……生他的氣?
靈堂裡,白央跪在一側,給每一位來上香的親朋叩頭還禮,白濮進來時,恰好親朋剛走,白央正低頭抹着眼睛。
“姐。”
白濮跪在白央身側的蒲團上,他伸手摟住白央的肩膀,一開口便哽咽了嗓音,“姐,換我來守吧,你去大門口看看,興許你的心情會好一點兒。”
“不去。”
白央抽噎了一下,她扭頭看向父親的棺木,啞聲道,“我沒事兒,我想多守一會兒爸,你歇會兒吧,晚上端祭飯,要跪很久的。”
“姐,爸還在,沒有走,你呆會兒回來再守靈。現在,先出去看看,你的小男友來了。”
“什麼?”
白央渾身一震,她捏住白濮的手,瞳孔放大,“我的小男友?你說聶岑?”
“對啊,正在等你呢。”
白濮點頭,臉上微微露出笑意,“意外吧?我也挺驚訝的。還有啊,未來姐夫長得真挺帥氣的啊,穿戴氣質,一看就是大城市來的!姐,你真有眼光!”
白央連忙站起身,死寂的心臟,重新跳動起來,她交待道,“我,我出去一下,你好好跪着啊,等我回來。”
白濮應下,“放心吧。”
白央衝出靈堂,一轉身,目光便落在了院門口那道頎長的身影上,望着那張熟悉刻骨的俊美容顏,她一時恍若身在夢中。
有來來往往的親戚穿過他們的空間,亦有人奇怪的張望聶岑,互相詢問,這是哪家的小子,怎麼看起來面生的很……
聶岑身上,總是有一種寡淡自若的氣質,不論身處何種環境,他都泰然面對,不會緊張的手足無措。
他靜靜的看着白央,她一身素誥,原本便不大的臉龐,瘦得好似一巴掌便能全部包裹,她雙目紅腫,明顯哭過很多次,憔悴疲累的好似幾天幾夜沒有睡過覺。
這樣子脆弱的白央,向來以堅強樂觀示人的白央,令他心疼到了骨頭裡。
白央終於挪動了雙腿,慢慢地,一步步地走向聶岑,她眸中浸滿淚水,蠕動着嘴脣,無聲的喚他,“聶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