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天張著嘴大口大口地喘氣,驀地回過神,這麼晚了,怎能讓他再這麼一個人回去!
“維維!”不由自主地呼了一聲。
猛衝出房間,旋下樓。
閔維正在開門,秦淮天撲過去將他的手從門上拽開,把他整個人打橫抱起往樓上走。
閔維雙手雙腳不停地掙動,無奈秦淮天鐵了心不讓他下來,咬他,咬得鮮血淋漓,秦淮天仍然置若罔聞。
“把我放下來!把我放下來!”牙齒咬得哼哼地響。
秦淮天把他放到牀上,用手臂壓住,平靜地道:“除非你願意讓我送你回去,否則今天我不會讓你下樓。”
閔維發了狠:“我要死要活,關你屁事!”
話音剛落,臉上便捱了一巴掌,火辣辣地。閔維惡狠狠地瞪著,卻不再大吵大鬧了。
秦淮天見他安靜下來便扯著被子蓋在他身上,起身說:“暖和些了便自己放水泡個澡,我去弄點東西給你吃。”
“我不要你弄,我要吃除夕大餐。”閔維在他背後說。秦淮天頓了下沒理徑直出了房門。
泡了澡,閔維把頭深深埋進被裡,房間裡全是他的氣味,不知他待了多久。
秦淮天很快端了幾樣精緻的小菜上來,都是閔維平常愛吃的。還做了個蘋果批給他當飯後小點。
“你也沒吃吧?”閔維吃了一口見秦淮天光看不動。
於是秦淮天拿著筷子也吃起來。
吃完了閔維便自動換上睡衣躺在了牀上。興許是在想念已久的氣息包圍下,加上近段的常常失眠,原本想著要等秦淮天上樓和他一起守夜的人,氣息緩緩變得均勻而又規律。秦淮天上來時他已睡熟。
熄了臥室內所有的華燈,只將別緻的牀頭燈一盞柔和地開啓,照著半捂在被中熟睡的容顏。
秦淮天跪在牀邊,不知饜足地看著,僅僅這樣的注視,對他來說,已是一種絕無僅有的奢侈。他不能見他……一見他便發瘋般地想要吻他、抱他,哪怕不顧一切也想要安慰他、由著自己的心寵他愛他……
若有神在,期能聽他這一回祈禱,允許他放縱這麼一回。
過了今晚,他將不再見他,過了今晚,他將和他形同陌路。
做不了愛人,心中卻更無法把他看作親人。
這樣的命運,相遇的最初,就已註定。
秦淮天緊緊地把熟睡了的人抱進懷中,用手去捂那凍得紅紅的手,涼涼的臉,卻不小心讓自己眼中的溼潤滴在那盡在咫尺的長睫上,它不適地眨動,那滴水珠便乘勢納入那闔著的眼中。
大年初一,閔維睜眼,習慣性地朝外一看,滿眼純白。
好大一場雪!
閔維的心剛剛開始想要有些興奮,便意識到了身邊已沒有人。
將窗子拉開,室外帶著雪味的清冷空氣突進,打破了室內的恆溫。順著大敞的窗子,閔維看到那積著厚雪的彎道上,現著一行新鮮的足印,順著下山的路蜿蜒而下。
要離開臥室時,閔維發現櫃上放了張紙。
緣深緣淺 至此已盡
情濃情淡 終不可行
山路雪滑,下去時小心。
閔維把紙條來回掃視了幾遍,然後在那幾行似偈非偈的字周圍,用筆仔仔細細地勾勒出了個邊框線。
那線框,似圓又方的,好似個烏龜輪廓。
“找我有事?”成莫看見不請自到的秦淮天,口氣淡然,眼光卻掃視著眼前幾周未見的男人。長長的毛呢大衣裹著的挺拔身軀讓他有種單薄之感,臉上瘦得輪廓更加分明,嘴邊新長的短短的鬍鬚和身上的大衣融成了一色,看上去便像這窗外令人厭惡的冬天,落寞而頹廢。只是眼神卻因消瘦而越發銳利。
“帶他走。”
成莫眼睛眯起,並不答話。
“我要你帶他走!”秦淮天語聲凜冽。
“怎麼,你不打算認他嗎?”成莫挑著眉譏笑。
秦淮天霍然瞪目,一拳把成莫擊倒在地,手掐在他脖子上,那落寞頹廢的面容霎時竟有了種肅殺的寒意。
“若不是維維需要你,我早就殺了你。”
成莫哈哈大笑,也不掙扎:“受傷後的豺狼本性終於暴露出來了。”
“成莫,你要怎樣找我報復,我無話可說,”秦淮天冷冷地自上方睥睨他,一字一句,“可你不該牽扯進維維。你這樣對他何、其、殘、忍!不僅僅是因爲我,也因爲你,被你領養,你所給予他的,不僅僅只是衣服和食物……你知不知道,你這樣會毀了他的。”掐著脖子的手指由於痛苦而狠命地抓緊。
“成莫,我是豺狼,可你,卻是魔鬼……”手鬆了,秦淮天頹然跌坐於地。
成莫咳嗽著忽而大笑起來,笑聲彷彿不可竭止,那狂笑著的眼神卻沒有笑意,只有痛苦。該叫他如何自處?
“我不以爲他會真的愛上你的……”早告訴過他了,不要愛上。
“帶他走,越遠越好……讓他忘記我……”轉過身,那剛說過話的脣微微抖著。
這樣,至多他也只是承受失戀的痛苦,他才16歲,有足夠的時間和經歷來讓他忘記我這個花心無情的男人。
那所有的罪,本就該我一個人扛的。
寒假裡,自除夕那夜後,閔維唯一一次見到秦淮天是在夜色。
放假之前,他和夜色的打工合約期限便已滿,他沒有再續工,可那天他不知爲什麼便跑進了夜色,還要了杯酒在那角落空桌坐下。不久,他便見到了秦淮天。
本以爲他會朝他以前常坐的這張桌走過來,卻見他進門後走了幾步便隨意在一張沒人的空桌坐下,侍者走近招呼時,秦淮天的目光似乎瞟過他這邊,那一刻,閔維幾乎就要以爲他看見他了,那目光卻卻無絲毫停留地滑過。
幸好光線夠暗。閔維慶幸。
他坐在沒有光亮的暗處,而秦淮天正坐於彩燈環照之下、光亮的中心。
秦淮天呷了口酒,目光開始如他頂上的燈似的在整個酒吧旋轉,唯獨不曾落於他所處的角落。
他想,那是因爲他這裡沒有光線的緣故。
酒吧里人影綽綽,在明暗交替的光影下更顯出夜生活的飄忽不實之感。
一時光影恍惚,待閔維定睛看時,秦淮天身上已多了一個男人,打扮得時尚得體的十八九歲的漂亮男孩,坐於他膝上,雙手勾著他的肩說著什麼。秦淮天舉著酒杯,低著眼,泛著一絲微笑,蓄了鬍鬚的臉配上那抹淡笑,是一種比之優雅更讓人著迷的安心的誘惑。
秦淮天偶爾說了句什麼,那男孩直起身子吻了秦淮天一下。
閔維站了起來,走到那你儂我儂的兩人面前。秦淮天擡起頭來,看著他的眼裡沒有任何驚訝。男孩見有熟人過來說話,便很識趣地離開了秦淮天的膝蓋。
“這就是你所說的‘你我緣盡’的真正原因嗎?”聲音直直的,感覺像個沒有經歷拋物線的直線球。
“既然你這麼認爲,那就算是吧。”眼神淡淡的,回答也是淡淡的,聽起來便有如經漂白過的水喝到嘴中。
瞅著那張臉,然後一拳打在那上面,沒有出血,沒有碎裂,只是被打的那塊瞬間泛紅,然後逐漸轉青。於是,下一拳打在了鼻樑上。他想見到他的鮮血,看看什麼顏色。
如願以償地,瞬間便有**從眼前的鼻尖流出。
紅色的。
男孩驚呼著起身:“你幹嘛打人?!就算被拋棄當初不也是你情我願的事,幹嘛做出這種如妒婦般的舉動。”男孩便說便拿桌上的紙替秦淮天擦那順速落在衣上滴往地上的血。
秦淮天木偶般站著,一動不動。
閔維收回拳頭,回眼看著手忙腳亂的男孩木無表情地道:“你錯了,即使我變態到喜歡男人,也不至於喜歡這種三十多歲了的老男人。你不覺得他老得都快可以作你我的爸了麼。”
秦淮天全身一震,高腳杯已被攔腰折斷,香味醉人的**順著他的手背流下。
閔維已轉身朝大門行去,那種和著某種鮮豔紅色的漂亮**不受限制地在魅惑的燈光下恣意流淌著的絢麗,他並未看見。
他未回頭,儘管再次聽到男孩的驚呼。
是的,他不想做妒婦的。
若命中註定上天只能給他做妒婦或怨婦這兩種人生方式的選擇,他寧願做個躲在角落裡自憐的暗無天日的怨婦。
至少,沒了愛情,他還能保全一樣叫尊嚴的東西。
秦淮天撇開了身邊的男孩,去吧檯抓了瓶酒,一路喝著坐下。
吧檯調酒師並不認識秦淮天,卻被他那滿手是血的模樣嚇到,正要好心地勸他裹傷,未開口便見自家老闆娘從裡間走了出來,手裡拿著紗布藥膏。
佩雯一把搶過秦淮天舉著的酒瓶,把藥膏紗布一股腦兒扔在桌上,秀眉皺得死緊:“秦淮天,只半月不見,你怎麼成了這麼副德性?!”說著拿過那隻被玻璃扎得盡是血的手掌,用棉球藥水擦拭消毒,不料秦淮天手一動被他掙了開去。
見他無意包紮,佩雯眉一豎,怒從心來:“你想死了是不是?!”
“死了倒好……可……我舍不下他……”那重重壓在桌上的腦袋,最後竟發出了哽咽之聲。
佩雯不由怔住,這樣的秦淮天莫說相識這麼多年來她沒見過,即便做夢她也不會想得到。
閔維打秦淮天那一幕,她剛剛進店,原以爲只是情人之間打翻了醋罈,或是屬於秦淮天的情人更替間的短暫混亂,但看起來已明顯不是這麼一回事。
“秦淮天,你和那閔小孩之間發生了什麼事?”
一半是關心,一半是詫異。什麼東西穿碎了秦淮天那千年寒冰堆築的心防,讓他這麼脆弱得不堪一擊?
才問起,桌面便傳來秦淮天模模糊糊的笑,那笑聲裡似乎帶著無限嘲諷。
“佩雯,你說的沒錯。”
“……”
“我終於得到報應了……”
所有的報應、所有的罪孽,都是他一人的。
可他的維維何其無辜!
他、好、恨!
夏培文趕到夜色時,秦淮天已醉得人事不知了。自從秦淮天上次遇刺受傷,他便很少見到他了。自上次住院後,秦淮天再也未曾出現於秦海大樓,秦海上至高層主管,下至平民百姓,都有一個多月沒見著董事長的面了。秦海偌大的本部公司,便是夏培文這個副總裁和李皓那班助理運作著。
“這是怎麼一回事?”夏培文臉色難看之極。
佩雯不語,過了陣子才緩緩道:
“如果我說,他跌進自己的罪孽裡爬不起來了,你會信嗎?”
“夏培文?”成莫看著站在樓梯口的高瘦男人確認性地問。
夏培文一點頭:“你果然把有關他的一切都查得清清楚楚,連我你都知道。”
成莫邊開門便道:“即使不查,秦海玉狼的大名也是如雷貫耳。”
進屋後,夏培文目光掃向緊閉的兩間臥室門:“閔維呢,不在嗎?”
“去同學家玩去了,找我什麼事?”
“你什麼時候帶閔維離開這裡?”
成莫面色突變:“你怎麼知道這件事的?秦淮天告訴你的?”
閔維提著沉沉的步子上樓,這幾天他都和城內同學還有他一羣吵吵鬧鬧的朋友在家裡、酒吧瘋,他太需要刺激來把關於那個人的一切從他腦中擠掉了。
走到門口,他看到了兩雙鞋,且門未關實,虛掩著,明顯有人來訪。
小莫和他向來是相依爲命,除了彼此外並無其他親人,小莫的朋友同事也很少上這裡來,看著那兩雙尺碼相近的鞋,閔維心中那一霎那竟有些遺憾地嘆息起來。他希望那是雙高跟鞋的。小莫太寂寞了,不知爲何他總不找女朋友,人長得帥,工作很好薪水也不少,更重要的是現在的自己已經算不上是一個拖油瓶了。沒有家庭負擔,這樣的小莫應該是女孩子們爭先相求的對象了,可這麼多年他沒見小莫帶過一個女人上家門。唯一介入他和小莫的生活的女人在那樽相框裡。
其實對於它,閔維已只有那榆樹下飄逸的長裙和美麗的背景的模糊印象,更爲鮮明的是小莫凝視它時的眼神,彷彿除了那相中人,其他一切都不重要,專著癡迷得讓人心悸。
至上次除夕跑出去後,面對小莫眼裡的失望和悲傷,他便說小莫你放心,我再也不會去找他了。之後小莫竟也真的不再說什麼,任他每日出去發泄似地瘋玩。這些天玩得瘋了,連神思也有些恍惚,回來更是倒頭便睡。該找個時候和小莫說說話了。
閔維呆在門口想了一會兒,然後伸手推門,低頭解鞋帶時,靠近門框的耳朵忽然飄進三個字來,他猛地停了動作。慢慢地收回手,再小心翼翼地用指尖點開一點門縫的距離,以便聽得更清楚些。
屋內一個是小莫,另一個聲音則是……
夏培文走了,成莫在客廳裡呆了半個小時,然後進了自己臥室,目光定在那書桌上擺著的相框上,手指滑動在那光亮冰涼的鏡框上,慢慢地把相框貼在懷中,神情痛苦裡有一絲迷茫。
姐,我終於得償所願,報復他,讓他嚐到痛不欲生的滋味了。可是,姐,爲什麼我一點快樂也不能享受到?爲什麼我還是這麼痛苦……
姐,我做錯了嗎……
我該怎麼面對他……
我真的很怕……
晚飯時,閔維回來了,神情帶著往日一貫的疲乏。
“今天怎麼這麼晚纔回來,再遲點晚飯就過了。”
閔維開冰箱拿了瓶水咕嚕咕嚕地往喉裡灌。成莫見他累了,便任他坐在沙發上休息,自己進廚房準備飯菜。
客廳裡坐著的人一直看著廚房裡忙碌的身影,表情呆然。
吃飯時,閔維一反常態地胃口甚好,還誇小莫做的菜最好吃了,成莫很是高興,這是兩人至之前那晚的不愉快後的第一次融洽相處。
睡覺前,閔維敲響了成莫的臥室門,扭開門後卻又站在門口問:
“我可以進去嗎?”
成莫笑著點點頭,牽著他的手引了進來。閔維低頭考慮了什麼後才問:“小莫,那樽水晶相架呢?”
成莫愣了一愣,記憶裡乖巧的閔維從來都不會主動詢問他有關相架的事。
見他不語,閔維又走近些擡眼望著他:“小莫,給我講講她的事好麼?”眼神裡竟是從未輕易顯露過的真誠的求懇。
成莫轉身沉默片刻,走到書桌前從抽屜裡拿出了相框。
“我能看看麼?”閔維聲音裡有不易察覺的抖動。成莫遞給了他。
“她……是小莫的什麼人?”
“……是我……以前的女友。”
“現在呢?”
“……由於一場意外死了。”
“小莫很愛她?”
“維維,你怎麼突然問起這些?”成莫心有些虛。
“沒什麼,只是突然想起,好久以前其實就想問了,看小莫這麼重視她,我想那應該是小莫最珍愛的人了。”
“……我愛她,甚於自己。但維維也是我最重要的人了。”
閔維靜了幾秒,上前抱住成莫,良久才鬆開。
“維維……”成莫叫住轉身離去的閔維,失卻懷抱的溫暖,讓他頓起一股強烈的空虛。
閔維回頭朝他一笑:“我想睡了,小莫。”
成莫躺在牀上心神不寧,快到十一點時,他忍不住去敲閔維的房門,沒人應,不由得手下敲得愈急,好一會兒後房內纔有迴音,帶著被吵醒後的一絲模糊。
成莫說睡不著想從他房裡拿本雜誌來看,閔維穿著睡衣來開門,顯然是剛被吵醒。成莫隨手拿了本雜誌回房,不知怎麼地就心安起來,伏枕而睡。
早上起來,見閔維房門緊閉,還在睡,成莫進廚房做了早餐,又看了會兒新聞,閔維還沒起來,一擡頭已快十點。於是他起身去叫門,連叫好幾聲沒人應後,成莫敲門的手都抖了。
扭開門,閔維人已不在,牀上、桌上、書櫃、衣櫃都整整齊齊,一件件地檢查,似乎沒少什麼東西,快要失去彈性的神經不由鬆了鬆,生起一絲希望。也許只是起得早,怕吵醒我所以一個人出去玩了。
看到桌上放了本書,他拿在手上,然後便看到了一張薄薄的信紙,就壓在那書底。
繃緊的神經徹底鬆了,卻不是伸縮自如地放鬆,而是再也不能伸縮自如的崩潰。
小莫,我走了,不要找我。
要報復的都是報復了,你一個人寂寞了這麼久,該找個人來陪你了。
記得小時候你給我講的那隻笨笨的小熊的故事嗎?
笨笨的小熊在森林裡迷了路,找不到親人,朋友也不見了,它開始跪在一棵參天大樹旁虔誠地祈求上帝能讓它重見自己的親人,直跪得頭也昏了,眼也花了,然後它聽到了空中傳來的聲音:你想幸福嗎?它點點頭,不知道自己的虔誠感動了那個林子裡森林之神,於是小熊接受了森林之神的魔法,它看到了它的親人和朋友,又快樂地生活下去了。
故事就那樣完了,因爲那是童話,我也一直以爲那是結局,可現在卻覺得一定是小莫你漏講了最後的結局。因爲我是小孩。
那現在我長大了,可否告訴我,
小莫,那隻笨笨的小熊,沒了魔法,沒了幸福
它
怎樣了……
維維!!
成莫顫聲叫著衝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