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連愷這才明白適才閔紅玉那場做派,原來是爲着要見此物趁人不備交給潘健遲。他看了眼那黑沉沉的槍膛,搖了搖頭,說道:“這女人。”
潘健遲不知他是何意,只裝作想要休息,也在炕邊躺下,正躺在易連愷對面,壓低了聲音道:“公子爺,咱們想法子闖出去吧。困在這裡是個死,闖出去說不定能有一分勝算。”
易連愷並不搭話,只將那支小小的駁殼槍往他手邊一推,潘健遲心中焦急,說道:“公子爺,事不宜遲。再不走易連慎不知道還有什麼酷刑,咱們走吧。”
易連愷仍舊不語,潘健遲低語:“公子爺旁的不想,只想一想少奶奶,她還在等着您。”
易連愷這纔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走不了。”
潘健遲低聲道:“不試怎麼知道?咱們將門騙開,就此闖出去,這院子裡的地勢我進來的時候留心察看過,雖然牆高,但是易連慎住的地方,離這裡隔了好幾層,等他們衝過來,咱們說不定到了後門。”
易連愷仍舊不語,潘健遲道:“公子爺素來果毅決斷,爲何如今猶豫不決?”
易連愷仍舊不語,潘健遲不由得急了:“公子爺,再不走可真的走不了了。”
易連愷哼了一聲,似乎傷口疼痛。潘健遲不由分說,大聲叫道:“快來人啊!公子爺暈過去了!”他連叫了兩聲,只見外面腳步聲匆忙,涌進來三個人,爲首的正是適才送飯來的獄卒,那人見易連愷睡在炕上一動不動,以爲他真的暈過去了,於是搶上來查看。
他剛剛走到炕邊,還沒俯下身去,只覺腰上一硬,錯愕間不由得一愣,就這麼電光火石的一剎那,易連愷已經一躍而起,舉起手中鐐銬,狠狠往他頭上砸去。那鐐銬全是鑄鐵所制,十分沉重,這下子頓時血流滿面,“咕咚”一聲就倒在了地上。而另兩名士兵還未及呼喊,潘健遲擡起手來,“砰砰”兩槍,一槍一個撂倒。易連愷抓起那兩人手中的兩杆長槍,潘健遲拿了獄卒的另一杆毛瑟槍,拉開虛掩的們,搶先闖了出去。
外面院中巡邏的衛兵聽到槍聲,早知道不妙,紛紛朝這邊奔過來。但潘健遲槍法精妙,一槍一個點射,衝在前面的數人倒斃,其餘的人頓時生了怯意,四散開來尋找掩體。
潘健遲知道易連愷雙腕皆傷,無法端槍瞄準,所以率先衝在前頭。兩個人隱身在廊柱之後,他*****中的子彈已經用盡,便回手別在腰間,端起長槍拉好槍栓,向易連愷丟了個眼色。
易連愷雖然從來沒有與他配合過,但卻難得立時就明白他的意思。他雖然雙腕無力,開槍不準,可是端起槍來胡亂射擊,只驚得餘下的衛兵大氣也不敢出,只聽彈殼飛濺,“嘣嘣”亂響,不停地落在地上。
潘健遲在他開槍的似乎,早就就地一個滾兒,翻到了走廊的另一邊,藉着柱子的掩護,一槍一個,又打死了好幾個人。他槍法精準,餘下還有兩個人噤若寒蟬,抱頭縮在窗後,卻是再也不敢冒險探身出來開槍。就這麼一會兒工夫,易連愷已經抓住機會衝過去。潘健遲一槍擊碎了院門上的鎖,和易連愷一起直闖了出去。
他們兩個剛剛出院門,只擔心遇上大隊的衛兵,結果方走了幾步路,忽然聽見西北角一片喧譁,有人大叫“彈藥庫失火啦”!只見檐頭濃煙滾滾,不停地有稀疏的槍聲響起,向西一望,一大片黑沉沉的屋宇都被煙霧籠罩起來。火勢看起來不小,他們這樣闖出來也秘遇見多少人,想必其他人都去彈藥庫救火了,而縱然有人聽到這邊槍響,也不及過來察看。
他們趁亂一直向後走,走廊裡偶爾遇見幾個衛兵,都被潘健遲一槍一個撂倒,反揀了不少。這裡都是易連慎帶出來的親隨,裝備齊全,武器精良。潘健遲背了好幾條槍,更掛了幾條子彈袋,而易連愷只揀了兩條槍,十分沉着地跟在他身後。
潘健遲雖然不清楚院中地形,但知道這種宅院,往後去一定會有後門,所以與易連愷一起穿過重重院落。且戰且走。剛到後院附近,忽然聽到“砰”一聲巨響,震得地面似乎也震了幾震,那屋子外面裝的玻璃窗子“咣啷啷”亂響,而屋頂上的瓦掉下來好幾塊,“噼裡啪啦”砸在地上,甚是令人心驚。潘健遲知道必然是彈藥庫爆炸了,他不知道那彈藥庫存了有多少子彈火藥,想必這樣的爆炸還會有多次,所以更不遲疑,只是催促易連愷:“快走。”
易連愷看見西北面火光沖天,濃煙滾滾,似乎連房子都塌了好幾間,卻略一沉吟,問道:“是閔紅玉嗎?”
潘健遲搖了搖頭,說道:“不知道。”他們倆都只怕夜長夢多,所以徑直用槍轟開後院的鐵鎖,潘健遲匆匆向外一望,見巷中無人,便推門回身向易連愷招了招手。
時近黃昏,城中聽得槍聲爆炸聲,早就商鋪上板,行人斷絕。這裡本來就是軍事重鎮,更兼連年戰事,所以老百姓養就一種謹小慎微的習慣,一聽到槍聲就關門閉戶,鎖家不出。所以他們一直穿過巷子,只見街頭空蕩蕩的,並無一人一車。
潘健遲心中焦急,知道鎮寒關地方狹小,又處於兩山山隘之間,若是易連慎回過神來緊閉關門,他們困在城中,便是插翅難飛,所以眼下之計,唯有闖出關去。可是街頭並無一馬一車,怎麼樣闖關,可真是一籌莫展。正在尋思的時候,易連愷突然咳嗽醫生,身子微晃。他本來端着長槍,幸好長槍拄地,纔沒有跌倒。潘健遲連忙扶了他一把,只見易連愷一手捂着嘴,卻勉力搖了搖頭,似乎在示意自己沒事。潘健遲知道他身上有傷,料想他跟着自己這樣闖出來,已經精疲力盡。他心下焦急,想着要到何處去尋個車馬纔好,正這樣盤算着,忽然聽到汽車喇叭一響,看着一輛軍用的吉普車,飛一般地朝着他們衝過來。
潘健遲以爲是易連慎的下屬,所以一手攙着易連愷,另一隻手將槍一頓,“咔嚓”一聲將子彈上膛,便要隔着擋風玻璃擊斃開車的人,將車奪過來。那車子直衝過來,速度似乎一點兒也沒減,彷彿想將他們撞死在當地。潘健遲單手端槍不穩,所以眼見着車子直衝過來亦不慌張,只待更近一點便開槍射擊。只見車子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近得幾乎連開車人的臉都快要看清楚了。那開車的人卻突然剎車,只聽輪胎“吱”地一響,已經硬生生將汽車停下來,那人探身出來,叫道:“快上來!”
竟然是閔紅玉。她穿了一身易連慎軍中的服裝,潘健遲幾乎沒能認出來。直到聽到她的聲音,才怔了一下。閔紅玉跳下車來,將他們扔在地上的一杆槍拾起來,潘健遲連忙扶了易連愷上車,閔紅玉隨手將杆槍放在副駕駛的位置上,然後發動車子,將汽車掉轉呃一個方向,直接向城門關開去。
潘健遲見她開車的動作十分流利,不由得道:“你竟然會開車?”想想這句話似乎十分不敬,便有添了一句,“你怎麼來啦?”
閔紅玉笑了一聲,說道:“只爲一點慈悲心,未見公子到來臨。”因爲這出京戲大紅大紫,這句唱詞更是家喻戶曉,雖然潘健遲不怎麼看戲,也知道這是《能仁寺》中的唱段,原是十三妹見安公子被誑出去黑風崗,所以急急追上去,想要救他一命的唱詞。此時潘健遲聽她還有心思唱戲,料必她是胸有成竹,於是說道:“你今天大展手腳,倒真是做得十三妹。”
閔紅玉笑道:“得啦,出得城去纔算是事成了一半,還有一半,得咱們三人盡行走脫了,纔算是真成了呢。”
她駕駛着汽車直奔城關,遠遠看到關隘前置的鐵蒺藜,便略減了車速。將車窗上的玻璃搖下一半,伸出手來揮着一個綠色的派司,遠遠就衝着那哨卡的衛兵嚷:“快快開卡!城中混進來奸細放火,我奉司令之命令,出城去求助友軍!”
那關卡上的哨兵早就聽到彈藥庫爆炸之聲,更兼看到城防司令部的屋子冒出滾滾濃煙。所以再不疑心有他,立時就搬開了鐵蒺藜,放他們揚長而去。
記得
出城之後是黃土墊的大道,一直向東,閔紅玉將車開得飛快,西北苦旱,雖然時氣已經是早春,但滴雨未落,所以車後揚起的沙土,好似滾滾一條黃龍。潘健遲迴頭一看,只見關山如鐵,夕陽正照在城樓之上,斜暉殷紅,照得整座城樓都好似籠在火光中一般,那原是明代修建的城樓關隘,遜清年間又多次修整。雖然大漠戈壁,風煙萬里,可是遠遠望去,這一座城池似是格外巍峨。現在這巍峨的城樓漸漸從視野裡退去,但他心裡緊繃呃那跟弦,卻是一直沒能放下來,於是回過頭來對閔紅玉說:“這裡往東幾百裡皆是平原,無遮無攔的,易連慎的人只怕立時便要追上來。”
閔紅玉咬牙道:“追便讓他追唄!來一個咱們拼一個,總不會叫他佔了便宜去。”
潘健遲是軍校畢業,深諳兵法,聽到她如此說,不禁微微搖了搖頭,說道:“若是有人接應咱們就好了……”
他知道閔紅玉所作所爲已經十分不易,不僅給自己遞了槍支,更兼火燒彈藥庫,又騙開城門,如果說沒有內應,憑她一個弱女子,匹馬單槍,似乎有點難以置信,所以他才說了這麼一句話。
閔紅玉慢悠悠道:“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我沒有同夥,你也別想套我的話。”
潘健遲道:“你真是太多心了,大家如今都在一條船上,你的同夥就等於我的同夥,爲什麼我還要套你的話?”
閔紅玉笑了一聲:“大家在一條船上?不見得吧。”
潘健遲不願再與她多費口舌之爭,只見易連愷神色萎頓,臉色煞白,上了車後歪在那裡一言不發,想必他難以支持,於是低聲問:“公子爺可是傷口疼?”
易連愷微微搖了搖頭,示意自己無事。但他呼吸之聲短促沉重,潘健遲聽在耳裡,知道他另有內傷,便是有醫有藥,也不便停下來讓他靜養。萬般無奈之下,只得脫下自己的大衣,墊在易連愷腦後,想讓他坐得舒服些。
因爲車開得太快,所以顛簸得甚是厲害。他們一路向西疾馳,看着西斜的太陽漸漸沉下去,大地泛起蒼涼的底色,天黑下來。
黑下來路就更難走了,幸好北方的天空晴朗通透,天黑得發藍,像是瓷器的底子裡沉了水,隱隱透出潤色。一顆明亮的大星升起來,閔紅玉辨了辨天色,又繼續往前走。荒涼的平原上,只有他們這一部汽車。四下裡沒有人家,路兩旁全是沙礫。這時節連半根細草都還沒有生,更覺得有一種荒蕪之意。汽車的車燈只能照見短短一段路程,這條路常年走的都是馬車,中間有兩條極深的大車車轍,而汽車走來,更是坎坷不平,顛簸得十分厲害。潘健遲倒還罷了,易連愷似乎精神支持不住,不一會兒便昏昏睡去。潘健遲欲要與閔紅玉換手開一會兒車,想讓她休息片刻。但接着依稀的星光,只見她雙目凝視着前方,全神貫注,嘴角緊緊抿起。她本來就穿着軍中制服,更顯得神情剛毅。潘健遲終於沒有開口相詢,這樣開車走了大半夜,閔紅玉終於將汽車停下來了。
潘健遲本來就甚是擔心,於是問:“是不是沒有汽油了?”
閔紅玉並不做聲,跳下車去,路邊有一個小坡,她爬到山坡上去,仰起頭來看滿天星斗。潘健遲這才知道她是迷失了方向。他見易連愷昏昏沉沉睡着,似乎暫時並無醒來的可能,於是也下車去,爬上那個土坡。
西北夜寒,北風凜冽,他沒有穿大衣,被風一吹,頓時覺得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但仍是強自忍耐。那土坡乃是沙礫堆積而成,走起來一步一滑,好容易到了坡頂,閔紅玉回頭看了看他,臉上並沒有什麼詫異之色,他於是問閔紅玉:“是要往北,還是要往南?”
潘健遲仰頭看天,迅速地認出北斗七星,說:“走吧,我知道路了。”閔紅玉並不做聲,走下山坡往汽車走去,但不知怎麼腳下一滑,潘健遲見她一個趔趄,叫了聲“小心”!眼疾手快抓住她袖子,可是慣性太大,閔紅玉還是摔倒在地,連帶他也差點摔了一跤。
閔紅玉摔了這一跤,卻就勢坐在了沙礫上。潘長江本來想扶她起來,可是他也是差不多一整天滴水未進,更兼一路奔忙,只覺得筋疲力盡,拉了她一把沒有拉起來,乾脆也就勢坐在了沙礫上。
閔紅玉裹緊了身上的棉衣,她穿的本是易連慎軍中服裝,又闊又大的黃色棉衣,被腰間掛着彈袋的皮帶一勒,倒還有兩分英武之氣。她見潘健遲冷得不住呵氣,於是抓下頭上的棉帽遞給他。潘健遲搖頭,說道:“你戴着吧。”
閔紅玉說道:“我戴着太大。”
潘健遲明知道她是託辭,但是她的脾氣喜怒無常,只怕她又發怒,於是乾脆接過去。戴上之後果然暖和許多,閔紅玉說道:“其實你也是衝着那樣東西來的,是不是?”
潘健遲不料她問出這句話來,怔了一怔,才答:“你難道不是?”
閔紅玉像聽到什麼好笑的話語,輕輕地笑了笑:“既然大家志同道合,那麼不如去車後頭拎把槍,抵在易連愷的腦門子上,讓他把東西交出來就是了。”
潘健遲道:“你與公子爺相交若久,難道還不明白他的脾氣?你看二公子嚴刑拷打,何曾問出來了一個字?這樣硬來是沒有用的。”
閔紅玉笑道:“你到底是什麼時候知道東西不在我手裡的?”
潘健遲也笑了笑,說道:“我早就說過,你拿的那樣絕不是你想要的東西。”
閔紅玉道:“可是現在他人在我手裡,我想問出來,也是遲早的事情。”
潘健遲冷冷地道:“不見得吧!”
閔紅玉渾然不在意般,說:“我知道,論槍法我是比不過你。不過你也說過,現在咱們是在同一條船上,你若是現在將我殺了,也沒法子帶走易連愷。”
潘健遲頷首:“不錯,你現在如果將我殺了,也沒法子帶走易連愷。”
閔紅玉說:“那不如我們合作,真要找着東西的下落,一人一半好了。”
潘健遲反問:“你有什麼法子問出東西的下落?”
閔紅玉嘆了口氣,說道:“在這世上,我是沒法子讓易三公子告訴我,他到底把那樣要緊的東西放在了哪裡。不過我想如果有一個人來問,他還是肯說的。”
潘健遲不動聲色,反問:“你是說秦桑?”
閔紅玉點了點頭:“除了咱們三少奶奶,我想旁人不管是軟磨還是硬求,易連愷都不會說的。”
潘健遲問:“你適才說的合作,到底是什麼意思?”
閔紅玉說道:“咱們得讓易連愷見一見秦桑。”
潘健遲吐出口氣,天氣寒冷,瞬間凝結成霜霧一般,他說道:“這裡相距昌鄴何止千里,要讓他們倆立時見上一見,談何容易。”
閔紅玉說道:“這裡離昌鄴是挺遠的,可是要讓易連愷見一見秦桑,卻也不見得是什麼難事。”
潘健遲聽她輕描淡寫地說出這樣一句話來,不由得神色大變。閔紅玉輕笑一聲,說道:“潘公子,我看你對三少奶奶,也未必絕情。一聽到真正與她安危有關的事情,你的臉色都變了。”
潘健遲問:“你到底把她怎麼樣了?”
閔紅玉還是那種渾然不在乎的口氣:“也沒有怎麼樣。雖然當初我弄到了兩張船票,但我知道你八成不會跟着三少奶奶一起上船。三少奶奶和我可不一樣,她一個弱質女流,金枝玉葉,不像我這般胡打海摔慣了。我可不放心讓她一個人上船,真要出了什麼事,我哪裡擔當得起這個責任……”
潘健遲聽她慢條斯理地說着,心下憂急如焚,可是表面上還是十分沉着,只問:“那她現在人在哪裡?”
閔紅玉說道:“她現在人嘛,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只怕此時此刻,已經到了鎮寒關裡。”
潘健遲聽到這句話,急怒攻心,忍不住舉起手來狠狠給了閔紅玉一巴掌。閔紅玉沒防他會動手,雖然將臉一揚,但仍舊沒有避過去,只聽清脆的一記耳光,頓時臉頰上火辣辣生痛。潘健遲這一掌擊出,悔意頓生,見閔紅玉捂着臉站在那裡,連忙強克怒氣,說道:“對不住。”
“打也打了,有什麼對不住的。”閔紅玉竟然好似並沒有生氣,反倒笑了笑,“要說起來,你是第二個爲她動手打我的男人。”
潘健遲心亂如麻,可是此時此刻,又不能不順着她的話說下去。他憂心秦桑的安慰,只說道:“你到底想怎麼樣?”
“我的計劃,不也正是你的計劃?”閔紅玉慢條斯理地說,“你不是勸說易連慎,假意讓你劫獄,帶走易連愷。然後從他口中誑出東西的下落?如果這招不成,就想法子跟高帥談換人。想那高帥深受大帥之恩,必然會用秦桑來交換易連愷。你想的主意,你出的計劃,你對易連慎說出的那全盤大計,我都替你提前做到了,你爲何卻惱羞成怒,竟然動手打人?”
潘健遲沒想到她會將此事原原本本說得一清二楚,他心念極快,已經想到閔紅玉與易連慎早有舊情,原來他們兩個人也早就串通一氣,自己到底還是讓這個女人給騙了,她終究還是出賣了自己和易連愷。他說道:“原來你真的是和易連慎一夥的。”
“你的心裡不定是在罵我吧。”閔紅玉又輕輕笑了一聲,“若不是易連慎默許,我哪裡來的本事,將槍帶進去給你?若不是易連慎默許,彈藥庫怎麼會起火?若不是易連慎默許,戒備森嚴的城頭關隘哪那麼容易闖出來?你不是說我有同夥嗎?我的同夥自然是易連慎。不過可不像你想的那樣,以爲我是爲了易連慎。易家的男人,個個都是薄情寡義,易連愷如此,易連慎亦是如此。眼下我是有用的時候,他自然會對我客客氣氣,等到我沒用的時候,可比一條狗都還不如呢。他這樣將計就計,當然正中我下懷,不也是,正中你下懷?難道你就一點兒也沒疑心嗎?難道你就覺得我一個人,可以有這潑天的本事,能把你們兩個接應出來?難道你一路上想的,是就這樣輕易走脫了嗎?你明明心裡早就疑惑,爲何不說?難道你不也是將計就計,難道你不也是靜觀其變?你這個人呢,就是這樣不好,既想釣大魚,又想假冒正人君子,裝模作樣正襟危坐,真真無趣。”
潘健遲遲疑她片刻,說道:“易連愷若是醒了,你打算怎麼對他說?”
閔紅玉笑道:“還有什麼好說的?當然是勸他把東西拿出來,好將他那位金尊玉貴的少奶奶置換出來。不然……他的少奶奶若是少一根頭髮,我可不管打保票的……”
“你不管打保票,我卻管打保票!”
閔紅玉錯愕回頭,卻看到易連愷不知什麼時候早已經下車,此時就站在她的身後。他一手拄着長槍,另一隻手端着另一支槍,手臂上纏着子彈帶,而手中的長槍早已經上膛。黑洞洞的槍口正對這閔紅玉,雖然他雙手無力,但是如果胡亂開槍,離得這般近,勢必也會擊中閔紅玉。易連愷神色疲憊,似乎十分厭倦,卻一字一句,格外清楚:“我敢打保票,秦桑若是少一根頭髮,你就少一根頭髮,她若是少了一根指頭,你就少一根指頭。她若是送了命,你也不用活了,正好替她陪葬。”
閔紅玉凝視他半晌,突然“噗”地一笑,說:“她到底有哪裡好,迷得你這般神魂顛倒,連命都不要了?”
易連愷“哼”了一聲,不再理睬她,只吩咐潘健遲:“開車,回鎮寒關。”
潘健遲怔了一下,說道:“公子爺,此事要從長計議。”
易連愷並無慍色,卻只語氣堅定地又說了一遍:“開車,回鎮寒關。”
潘健遲不再遲疑,指着閔紅玉問:“那她呢?”
“綁起來,放到後座!”
潘健遲轉身去車上取了繩子來,見閔紅玉神色堅毅,仍舊在不住冷笑,便說道:“閔小姐,這事是你做得太不地道了,可不能怨我們。”說完就拿着繩子,將閔紅玉真的綁起來,等到她走到車邊,便連腳也給她綁上了。易連愷一直端着長槍,此時方纔隨手抓了一個東西,毫不客氣地塞到閔紅玉嘴裡。閔紅玉也不掙扎,似乎早已經豁出去了,將生死置之度外。
潘健遲雖然從來沒有在易連愷面前開過車,易連愷卻似乎早知道他會開車,只向他一揚臉,自己卻坐到了後座。潘健遲明白他的意思,於是啓動車子,折返向西,一路又朝着鎮寒關駛去。
往回駛去的路似乎更漫長,下半夜,四野寂寂,萬籟無聲。只見夜幕垂拱,星圖璀璨,那細碎的點點星子,似乎更加給寒風帶來一絲凜冽之意。潘健遲雖然一夜未睡,但打疊起精神,極力控制方向,加快速度向鎮寒關奔去。易連愷雖然坐在後座,可是也並沒有睡。潘健遲幾次回頭,都看見他目光炯炯,似乎在若有所思。他們走了大半夜,汽車終於越來越慢,似乎無力。潘健遲將車停下,跳下車檢查了油箱,然後告訴易連愷:“沒油了。”
易連愷眉頭一揚,手中的長槍槍口拄在了閔紅玉的腳背上,似乎心平氣和地問:“哪裡有油?”
閔紅玉嘴裡塞有異物,掙扎着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知道,易連愷卻是毫不猶豫就扣動了扳機,只聽“轟”一聲巨響,那子彈穿透閔紅玉的腳背,打穿汽車地下的鋼板,只見鮮血如柱,閔紅玉再也支持不住,頓時暈了過去。
潘健遲將汽車裡裡外外檢查了一邊,終於在後頭行李箱裡找到一壺汽油,於是拎出來加到油箱裡去。加完油後重新上車,他見閔紅玉昏迷未醒,於是搖了搖頭,似乎十分不解她爲何執意如此。明明車上還有油,卻偏要激怒易連愷。
易連愷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但並未多言,只說道:“開車。”
這樣一夜疾馳,終於在天亮時分,趕回了鎮寒關。
西北曙曦既遲,東方不過魚肚白,漫天的星辰似乎猶未掩盡,但見霞光已經透過天幕,一分一分地明亮起來。這樣的遼闊曠野,天與地似乎連分界都變得混沌不明,極目望去,只是淡灰的一條線。青灰色的天空,黑灰色的地面,而玫色霞光似乎就在一瞬間從那天地的界線裡迸出來,給天空塗染上綺麗的顏色。他們本來是向西而行,待得到鎮寒關外,只見朝陽的光線射在城樓之上,明亮而略帶澄意,倒和昨天晚上臨走那一瞥夕陽的餘暉,更有一種意味。只是春寒晨光,那霞影淡紫中透出玫紅,隱隱彷彿血珀一般,將整座鎮寒關浸在其中。遠處蒼涼的聲音,卻是趕着出關的駝隊,“叮噹叮噹”,正是駱駝晃着脖子上鈴鐺的聲音。
易連愷動了動手腳,車底全是閔紅玉的血,將他腳上的靴子也染得紅了,因爲天氣寒冷,早就凝固了,閔紅玉性情十分堅忍,雖然捱了一槍,硬生生痛得昏過去。後來又醒過來兩次,卻是一言不發,既不求饒,臉上也不露出痛楚之色。易連愷素來知她甚深,所以不以爲異。
潘健遲遠遠看到籠在淡金色陽光中的鎮寒關樓,於是問:“公子爺,怎麼辦?”
易連愷受傷之後,臉色本來就不好,此時臉色似乎更加蒼白了。他用槍管捅了捅閔紅玉,說:“去,去告訴易連慎。就說我說的,他要什麼,我們再開談判。”
閔紅玉雖然早就醒轉過來,額頭上滿是黃豆大的冷汗,可是隻是連連冷笑。
易連愷掏出她口中之物,說道:“你不願去也罷,反正我看着你就討厭。就此一槍打死你,大家清淨。”
閔紅玉雖然痛得聲音發抖,可是勉力說道:“你不會打死我,你還留着我有用。”
易連愷冷笑:“你倒還有自知之明,我可不會讓你痛快死了,太便宜你了。你幹出這樣的事來,我把你千刀萬剮,亦是輕的。”
閔紅玉笑了一笑。只是這笑容,因爲強忍痛苦,臉上肌肉扭動。只怕比哭更難看。潘健遲已經下車來,打開車門,說道,“公子爺,讓我去吧。”
“你去管什麼用?”
潘健遲似乎十分沉着,說道:“他們不知道東西不在我這裡。”
“只要我還活着,易連慎就知道,東西沒在旁人手裡。”易連愷似乎十分不以爲意,“他不就是想把我逼回來?既然我的二哥如此盛情,我自然斷不能辜負了他。”
潘健遲說道:“公子爺,如果您執意要這樣入關去,我便不奉陪了。咱們兩個人,不能全折在裡面,我留在外面,還可以有個接應。”
易連愷凝視了他片刻,忽然點了點頭,說道:“好吧,人各有志,咱們就此別過。”
潘健遲卻依照西洋的禮節,深深地鞠了一躬,說道:“公子爺請放心,山高水長,必有相見之期。”他說完之後就轉身,大步迎着朝陽向東走去,易連愷眯起眼睛,看了一會兒,只覺得太陽光刺得自己睜不開眼來,於是掉轉頭來,見閔紅玉歪在那裡,臉上似笑非笑。他不願再與她說話,於是拄着槍,徑直坐到汽車伕的位置上去,重新啓動了車子。
城關門口雖然仍舊有崗哨,但是見到他們的汽車進城,卻是見怪不怪的樣子,連證件都沒有盤查,就搬開鐵蒺藜放他們入關。易連愷開着車徑直到了城防司令部。把汽車停在大門外,這裡火燒爆炸後的焦炭硫磺之氣還沒有散盡,嗅在鼻端令人覺得十分不適。易連愷見院牆也塌掉一半,現在一隊工匠正搭了架子,在那裡趕工修理。他端詳了片刻,忽然中門打開,兩隊哨兵列隊奔出,而易連慎帶着副官,從門內迎出,似乎滿臉都是笑意,老遠就叫了一聲“三弟”。
“二哥多禮了。”易連愷似乎有點不勝疲態,拄着槍說,“我知道二哥有事情着落在這個女人身上,所以連她我也帶回來了。”
易連慎扶着他的手,似乎親密無間,說道:“三弟身上有傷,還爲我的事情這般操勞,實在令我這做兄長的慚愧。”兩個人攜手進了中門,易連慎說道,“說來話巧,昨天三弟你一走,三弟妹就來了。陰差陽錯,沒讓你們夫妻倆見着面,我本來覺得十分懊惱,沒想到三弟你又迴轉來,可見伉儷情深,天作之緣,真令我這做哥哥的十分羨慕啊。”
易連愷說道:“二哥這是在責備我沒有照顧好二嫂嗎?”
易連慎哈哈大笑,說道:“三弟你真是想太多了。”
他們一直走到西邊花廳外,正是易連愷被囚禁的舊所。易連慎說道:“弟妹就住在這裡。唉,你也知道昨天突然彈藥庫起火,連我這司令部都被炸塌了一半。好在三弟你住過的這屋子還是安然無恙。沒辦法,只好將弟妹安置在這裡,你也知道,這地方狹小簡陋,真是委屈了弟妹。”
易連愷凝視着那窗子,突然胸中一痛,連聲咳嗽,直咳出一口鮮血來,方纔漸漸止住。易連慎見他神情萎頓,便說道:“弟妹在屋子裡,我就不陪你進去了,你們夫妻久別重逢,有什麼私房話,正好可以說一說。”
易連愷抿了抿嘴角,說道:“謝謝二哥。”這裡房門並沒有上鎖,但易連愷知道易連慎必然已經埋伏下重兵,斷不會容自己再逃了去。可是符遠一別,再也沒有見過秦桑,雖然他心中思念,但內心深處,卻委實不願意在這種險境再見到她,所以他猶豫了片刻,才伸手輕輕推開門。
屋子裡光線晦暗,他是從明亮處進來,過了片刻才適應,看到炕上睡着一個人。他的心裡突然怦怦地跳起來,想到易連慎素性殘忍,說不定已經殺掉秦桑,又賺得自己回城,正是一石二鳥。這樣一想頓時覺得恐懼到了極點,竟然沒有勇氣再往前一步。他在心中不斷安慰自己,若是殺掉秦桑,對易連慎來說,有百害而無一益,必不至於如此。這樣想得片刻,只覺得屋子裡靜得彷彿曠野,而字跡間的心跳聲都聽得一清二楚。他幾乎沒有勇氣走上前去,看一看那個人到底是不是秦桑,站在那裡,只有一種虛脫般的無力。
炕上的人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麼,問了一句:“是誰?”
這一聲入耳,彷彿綸音一般,易連愷只覺得生平所有,都沒有這兩個字聽得悅耳。雖然只得這一聲,他已經聽出是秦桑的聲音,頓時覺得一陣狂喜,把眼前種種都暫時拋卻。他極力調勻了呼吸,讓自己語氣平穩,說道:“是我。”
秦桑聽出是他的聲音,卻彷彿有點難以置信似的,起身下炕來朝着他走了兩步,終於看清楚確實是他,不由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說道:“真的是你?”
易連愷不知道該如何答這一句話,只聞到她頭髮上馥郁芳香,手指觸到她的衣袖,只覺衣料柔軟細膩。雖然屋裡黑暗,看不清她的衣着打扮,但是相比她不曾受到什麼委屈,不由得鬆了口氣,於是問:“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秦桑說道:“船行了不久就遇到了盤查,我們好些人被扣押了下來,幸好我還帶着有錢,買通了人。只是後來投宿又遇上響馬,我被劫之後,就到這裡來了。見着二哥,他只說讓我在這裡休息。今天你就來了。”
易連愷冷笑:“什麼響馬,官賊而已。”
秦桑雖然柔弱,但是亦約略明白眼前的情形。她問:“二哥將你關了有多久了?”
易連愷不願讓她多心,只說:“沒有,老二有事想讓我幫他,所以纔將你劫來。他既然如此,我答應他就是了,到時候他定然會放你走的。”
秦桑似乎呆了一呆,過了片刻才問:“那你不同我一起走?”
易連愷勉強笑道:“我答應替他去辦事,自然不能夠同你一起走。”
秦桑說:“那我也不走了。”她稍停了一停,才說道,“我和你一起。”
易連愷只覺得心如刀割,可是這樣的情形下,什麼話也不能多說。他微笑道:“傻話。你太平了,我才能放手去辦事情。你要跟我一起,有很多不方便。”
秦桑本來是個機靈人,聽到他說話的語氣,不由得狐疑,問道:“是不是二哥脅迫你做什麼?”
“他也不至於脅迫。”易連愷安慰般說道,“不過就是讓我給大哥帶句話,我不愛替他受氣而已。”秦桑明知道易連愷與易連慎宿怨重重,明知道自己不應該問,但仍舊忍不住說道:“是不是二嫂……”
易連愷有意笑了笑,說:“二嫂的事情你別操心了,二哥這個人,未見得會將兒女私情放在心上。再說二嫂也是自己想不開,料想他縱然有幾分遷怒,也不會拿我怎麼樣,他還指望我替他去辦事呢。”
秦桑“哦”了一聲,易連愷見她茫然失措的樣子,只覺得十分不忍心,於是岔開話題問她:“你這一路上,沒受什麼委屈吧?”
秦桑惟恐他覺得擔心,所以搖了搖頭,只說道:“他們對我倒還客氣,總是看在二哥的面子上。”
易連愷笑道:“都到了這種地步,你還叫他二哥。”
秦桑說道:“那也因爲他是你二哥。”她這句話的意思已經十分明顯,易連愷從未見她有如此溫存依戀之意,可是在這樣的關頭,卻越發不能讓她覺得依戀自己。他只作不解,握着她的手,問:“你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會兒?”
秦桑搖了搖頭,易連愷本來疲憊到了極點,一路之上都是強撐,現在心力耗盡,只覺得全身發軟,不由得說道:“我倒有點累了,真想躺一會兒。”秦桑聽到他這樣說,便將炕上的枕頭移過來,又替他展開被子。易連愷本來只是想要躺下來休息片刻,但那枕衾原本是秦桑睡過的,他一歪下去,聞到枕頭上似乎還有她發間的想起,而衾被之中,猶有餘溫。他心底一鬆,不知不覺就睡着了。
他雖然睡得很沉,可是仍舊十分警醒,半醒半夢之間,忽然覺得似乎是下雨了,雨點微溫,打在臉上,他慢慢睜開眼睛一看,原來並不是下雨,而是秦桑的眼淚,正滴在他的臉上。他不由得道:“你哭什麼呢?”秦桑自己也覺得老大不好意思,於是抽了手絹拭一拭眼淚,說:“沒什麼,心裡有點不舒服。”她稍停了一停,說道,“船都已經出了符遠城,我原以爲,再也見不着你了。”
易連愷淡淡地道:“見不着豈不是更好。”
秦桑勉強笑了笑。易連愷說:“你有屬意的人,我早就知道。不錯,是我想法子把你和你那個男同學給拆散了;不錯,是我想法子把你們家的田全充作軍屯;不錯,是我叫人去騙了你父親,讓他的生意一敗塗地。如果不是這樣,你怎麼肯嫁給我?你知道嗎,後來我在山上再見到酈望平,他說,他要報仇,我問他報什麼仇,他說奪妻之恨。那時候我就在想,原來這世上最能忍的並不是你,而是他。不過這件事情倒也有趣,所以我讓他當我的副官,我就想看看,你們兩個在我的眼皮底下,究竟能玩什麼花樣。”
秦桑聽他這樣坦然說來,似乎再無半分隱瞞之意,可是自己聽在其中,更生了另一種絕望。她喃喃地說:“原來你都知道。”
易連愷說:“是啊,我都知道,可是我要是不裝糊塗,你如何肯乖乖地待在我身邊?”
秦桑問:“那麼酈望平的人呢?你把他怎麼樣了?”
易連愷說:“我把他殺了。”
秦桑看着他,似乎在判斷他話語中的真假之意。易連愷說:“我就朝他腦門子上開了一槍,頓時腦漿迸裂,‘砰’!真是痛快。”
秦桑豁然站起來,易連愷冷笑:“怎麼?心疼了?心疼也遲了。”
“你是不是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