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小天入獄,偏又罪名不明,立即在葫縣引起一場軒然大波。先是羅巡檢、顧教諭等人過來探問消息,他們畢竟是官場中人,雖替葉小天打抱不平,但是聽說批捕令系出於南京刑部,且此事關係到京裡一位大人物,雖然心中憤憤,卻也不敢多說什麼,只能怏怏告辭。
但隨後趕來的洪員外和葫縣一衆士紳就不是那麼好說話了,縣裡要做點兒什麼,離不開他們這些人的支持,尤其像洪員外這樣的大善人,三不五時就會捐一筆錢,對財政困難的葫縣來說,這樣的財神爺是他們不敢得罪的。
然而此事哪是花知縣能做得了主的,他也正鬱悶着呢,便把這些人推到徐縣丞那兒,正得意洋洋的徐伯夷頓時也被弄了個焦頭爛額。對這些人,他不好說重話,又無法再推到別人那兒去,只能好言好語地安撫,說些朝廷一定會查明真相,不冤枉一個好官,也不枉縱一個惡人的屁話。
他這麼做也是沒有辦法。如果惡語相向得罪了這些人,他們擡腿就走,以後徵收錢糧他們不配合,縣裡缺錢他們不捐款。那麼,錢糧徵不上來,政績就無從說起,他們不捐錢,縣衙裡上下人等都會怪罪到他的頭上,他還如何爲官。
徐伯夷說的口乾舌燥,好不容易把這些人打發走了,羅大亨和高涯、李伯皓又帶着大批的驛夫跑到縣衙門前來請願了。這一回連王主簿也無法置身事外了,花知縣帶着徐縣丞、王主簿親自趕到衙前接見,好說歹說剛把這三位爺送走。高家寨和李家寨寨主又趕到了葫縣縣城。
這兩位大爺是葫縣最大的兩個部落首領,他們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能決定葫縣安定於否,花知縣哪敢怠慢,正好王主簿和徐縣丞也在,一個也別跑,花知縣拉住他們兩人。又硬着頭皮接待高李兩位寨主去了。
此時,已是暮色蒼茫。
葫縣大牢。最西邊近城牆處,有一條狹窄的只容一輛小車通過的道路。這條小路正通向葫縣大牢的西院牆內廚房位置,再往前就是死衚衕了,因此並無人行走。小道上滿是蒿草,再加上高大的城牆遮擋,陰暗潮溼。
蒿草叢中,有兩道明顯的車輒,大牢裡的垃圾、泔水桶等物,就是從這裡運出去的。因爲年代久遠了些,除了每日運送垃圾的車子,甚至沒人記得這裡還有條路。
此時,高小六兒挎着刀。正站在那角門兒外,眼巴巴地望着黑漆漆的衚衕外面,他一手提着燈籠。一手攥着荷包兒,滿臉哭相。此時的高小六兒腹脹如鼓,好象懷胎八月的婦人。
高小六兒自從得了太陽妹妹送他的那隻荷包兒,就發覺身體有了些異樣,他一天下來要跑八九趟茅廁,瀉得腳軟。可是肚子卻迅速地脹鼓起來,簡直是莫名其妙。
到後來。小六兒也意識到他拿的荷包有問題,這時他纔想起關於苗人和蠱的許多傳說,驚恐之中的小六兒趕緊把那荷包兒遠遠丟開,結果荷包一離身,登時腹痛不止,簡直絞斷了腸子一般的痛。
無奈之下,小六兒只能把那荷包再撿回來,說來也是奇怪,那荷包一到手,腹中痛楚立即平靜下來,可是腹瀉與腹脹這兩樣本來絕不該同時發生在一個人身上的怪病依舊不見減輕,再這麼下去,他不瀉死,也得脹破肚皮而亡。
高小六兒此時已經認準了必是那個俏美可愛的小苗女下蠱,連忙告了假,趕到葉典史府上求饒,太陽妹妹一口承認,就是她下了蠱,但是想讓她輕易解了蠱毒卻是萬萬不能。
太陽妹妹給了他一點藥,暫且解了他的腹瀉之症,然後如此這般吩咐了一通,小命懸於人手的高小六兒無可奈何,只是乖乖答應下來。
此時他正在等候太陽妹妹,過了一會兒,黑漆漆的小巷盡頭出現了一道人影,高小六兒精神一振,連忙屁顛屁顛地迎了上去……
葉小天盤膝坐在牢房裡,四周靜悄悄的,只有廊間一盞燈,發出昏暗的燈光。
不要說縣丞,就算是縣令,也沒有權力把他抓起來,批捕的命令必是來自上頭。可葉小天反覆思量,始終想不通自己能犯下什麼通天的大案叫人拿住把柄。如果是他曾經冒充典史一事,那麼被抓的不應該只有他一個,如果是蘇循天那樁人命官司,同樣不該是他一個,此事太也蹊蹺。
正因事出蹊蹺,所以他心中坦然,並不驚慌。正所謂平生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官府不可能拿住他的什麼罪名,暫且靜觀其變吧,這應該只是一個誤會。
葉小天安慰着自己,打個呵欠,正想躺下休息一陣,遠處突然有一陣腳步聲傳來。葉小天警惕地擡頭望去,就見一個身材瘦小的獄卒提着一盞燈籠慢吞吞地走在前面,身後跟着一個身材稍高的黑衣人,那人穿着一件連體的黑袍,頭低着,連臉面都遮了起來。
葉小天一見異狀,先是警覺地抓起了手中的鐵鐐,待見那襲袍子,卻又陡然一喜:“那是冬長老的袍子,冬長老來探望我了?”
自從上次牢牆被擠破事件發生後,花晴風痛定思痛,終於撥了一筆款子,把葫縣大牢修整翻建了一番,如今比原來寬敞了許多,再加上現在沒有那麼多犯人,葉小天又被刻意與其他犯人隔開,所以這一片兒就只住了他一個。
高小六快走到牢房前時停住了,回首對身後的黑袍人低聲說了幾句什麼,就見長袍逶地的黑袍人輕輕點點頭。高小六便往牢前走來。牢門“嘩啦”一聲打開了,葉小天是被當作重犯看押的,戴着手銬腳鐐。行動不便,是以坐在那兒未動。
高小六走進牢房,咳嗽一聲道:“葉典史,你家娘子來看你了。”
葉小天一呆,驚訝地道:“我娘子?我哪……”
剛說到這兒,葉小天突然閉上了嘴巴,他忽然意識到。既然有人要見他,又是對獄卒這麼說。很可能是爲了方便有個合適的身份進來,這時怎能戳穿,他也正想知道外界的情形呢。
高小六板着面孔,一本正經地道:“以我朝憫囚之制規定。典史大人您尚無子嗣,所以特允你娘子入獄,夫婦好合,若能留下一子半女,也是你的福氣。咳!葉典史,你好自爲之吧。”
高小六說到這兒,轉身又走了出去,往牢門口一站,下意識地彎了彎腰。向那黑袍人討好地招招手,黑袍人便姍姍地走過來,彎腰邁步進了牢房。高小六兒把牢門一鎖。壓低聲音道:“一個時辰,只有一個時辰,否則夜間巡戈的人來了,我也不好交待,你們抓緊時間。”說完,高小六兒把鑰匙往腰間一掛。轉身走開了。
葉小天當初是天牢獄卒,雖然關進天牢的都是京官高官。那些人能做到那樣的高位,個個年紀一把,早就有了子嗣,所以不曾遇到過“聽妻入獄”的事兒,但他也聽說過的,這時不免就有些茫然。
“聽妻入獄?那我已經被判了死刑了?好歹我也是個朝廷命官,怎麼可能尚未審問便判了刑?還有,我這娘子是誰,我那府裡……,難道是哚妮?”
葉小天突然想到了太陽妹妹,他霍然望去,卻見那黑袍人陡然拔高了一截,似乎方纔一直是彎着腿的,這時才突然站直,緊接着那人一撩黑色的頭罩,葉小天愕然叫道:“老毛!”
面前這人一臉的絡腮鬍子,豹頭環目,可不正是毛問智。毛問智衝上前來,激動地叫道:“大哥,俺可見到你了。”
葉小天奇道:“老毛,你怎麼扮成這副模樣,對了,外邊怎麼樣了,我究竟因何入罪?”
毛問智一呆,道:“大哥也不清楚犯了何罪?”
葉小天搖搖頭道:“我正一頭霧水。”
毛問智撓了撓頭皮,道:“我們四處打探,也不知道。不過,那徐伯夷逢人便講,說大哥你這回死定了。”
“徐伯夷!”葉小天眸中閃過一絲恨意,如果說之前與徐伯夷鬥法,爭的只是在葫縣官場上的話語權,這一次徐伯夷刻意加害,使他鋃鐺入獄,這就是你死我活的仇恨了。
毛問智道:“哎呀,先不說那麼多,大哥,你快脫衣服。”
葉小天嚇了一跳,戴着鐵鐐的手下意識地往身前一護,駭然道:“脫衣服幹什麼,你……聽妻入獄,卻也不該是個男人啊?”
毛問智道:“嗨!聽什麼妻入什麼獄啊,大哥想生,出去了自管隨便生。快脫衣服,咱倆換了衣服,我頂替你,你扮成我出去,放心,方纔那獄卒沒見過我的樣子,你只要捏着嗓子扮成女聲,一定能矇混過去。”
葉小天舉了舉手銬腳鐐,道:“我這樣子……”話猶未了,毛問智已經從袍下亮出一件奇怪的黑鐵所鑄的像鉗子似的東西,“嘿嘿”笑道:“用這玩意兒,都能撬開。”
葉小天搖頭道:“我出去,換你留下?就算出得去,我也不能做這種事。”
毛問智激動地道:“大哥,俺老毛沒啥本事,跟了你之後,吃香的喝辣的,過得比豬都快活。現在人家要拿咱當豬宰了,那就該我來當那頭豬。反正我坐牢坐習慣了,不打緊的,他們總不會殺了我的。”
“那也不行!”
葉小天剛說到這裡,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高小六又氣極敗壞地回來了,後頭還跟着另一個獄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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