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晴風雖然尚未被免職,但事實上已被剝奪職權。他也認命了,這些天一直在後宅修身養性,心平氣和下來,靈智也開了竅,往昔種種回味起來,便有了一種截然不同的認知。
難怪孔聖人說“吾日三省吾身”,靜下心來回想自己過往種種,始覺雲淡風輕,令人有種作夢般的感覺,曾經堅執的、放不下的,今日想來竟都是那般不足爲道,
最讓他歡喜的是,一直壓在他心頭令他鬱郁不歡的心結已經解開。雅兒如果真與葉小天有私,甚至爲了葉小天不惜誣指他是瘋子,她如今根本不必向他解釋什麼,更不必這麼照顧他、遷就他。
反正現在的他說什麼都不會有人相信,也不可能再做任何事。一旦明白自己對妻子全是誤會,再想到一直以來妻子對他無怨無悔的支持與幫助,花晴風又是愧疚又是感激。
這段時間,他有空就往蘇雅身邊膩,希望能修復夫妻情感。
“咳!娘子,又在做畫麼?” 花晴風輕輕環住蘇雅柔軟的腰肢,下巴搭在她的削肩上,微笑着問。
蘇雅臨摩的還是葉小天所贈的那幅“高山流水”,此時看在花晴風眼裡,已沒了當初那種刺眼的感覺。
蘇雅被他當衆指證紅杏出牆,一身清白盡毀,當時傷心欲絕,如今雖在花晴風的小意親近之下情緒有所平復,終究還是有些幽怨。蘇雅掙了掙肩膀,負氣地道:“你總來膩着人家幹什麼,還不陪紫羽去。”
花晴風陪笑道:“紫羽如今嗜睡,有丫環小心侍候着就是了。”
蘇雅道:“那怎麼成,紫羽懷的是你花家子嗣,她如今有孕在身,更需呵護愛憐,紫羽心情愉悅。對孩子也好。你快去吧,人家又不是妒婦!”
花晴風耳語道:“紫羽可以有孕,娘子一定也可以的,不如咱們現在……”
蘇雅聽他說出白晝宣淫的話來,不禁又羞又氣,她還未及說話,就見蘇循天風風火火地衝進來。那日花晴風被當成瘋子綁回後宅,蘇循天也趕來,向他說明了是他向姐姐討了副畫,轉手送給了剛剛喬遷新居的葉小天做賀禮。
花晴風此前雖然聽了蘇雅的解釋。卻還是不明白爲何她要在畫作上題上自己的小字,聽了蘇循天的話這才明白。他素知這個小舅子不學無術,拿了題了姐姐閨名小字的畫作送人,這種糊塗事兒別人幹不出來,蘇循天干出來卻毫不稀奇,這才疑竇頓消。
蘇循天自覺向葉小天通風報信雖是激於義氣,終究是對不住姐夫,眼見姐夫失了職權,每日困坐後宅。蘇循天很是不安,所以這幾天一有空就到後宅來陪他吃酒聊天排遣寂寞,努力促和姐姐姐夫的關係。
此時一見他來,蘇雅還以爲他又是來找花晴風聊天的。便道:“你姐夫要去紫羽院中探望,不要纏着他了。”
蘇循天道:“我今天不是找姐夫吃酒的,是有事情說。姐姐,姐夫。出事了,出大事了。”
花晴風如今是“無官一身輕”,心態與往昔大不相同。聽了蘇循天的話毫不慌張,平靜地問道:“近幾年來咱們葫縣一直大事不斷,何曾消停過。如今又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蘇循天斟了杯冷茶喝了,一屁股在凳上坐下,這才道:“姐,姐夫,葉縣丞出大事了。”
花晴風和蘇雅對視一眼,眼神裡都寫着四個字“果然是他!”花晴風搖頭道:“我猜就是他,這個葉小天……,簡直就是一個混世魔王,有他在的地方,若能風平浪靜那纔是怪事,他又搞出什麼事來了?”
蘇循天道:“趙驛丞要修繕府邸,就把娘子潛夫人寄託在葉府。可是今兒一早,侍候潛夫人的丫環發現潛夫人離奇失蹤。葉縣丞遍尋不到,就請白主簿帶人上山查案,趙家聞訊也登門吵鬧……”
蘇循天把他剛剛得到的消息從頭到尾說了一遍,直把花晴風夫婦聽得目瞪口呆。怔了半晌,蘇雅才搖頭輕嘆道:“我不惹是非,是非來找我,這個葉小天,還真是個是非不斷的人。”
花晴風近日來雖困坐後宅,依然有種灰頭土臉的感覺,既要憂心前程,又要哄勸娘子,心中實在鬱悶,此時卻忍不住地想笑:“我怎麼忽然覺得,這最倒黴的人其實並不是我,而是看似最風光的葉小天呢?哈!哈哈……”
花晴風終於忍不住大笑出來,這還是這幾天來他頭一次發笑,站在外廂的幾個小丫環一臉緊張:“莫非老爺又發瘋了?”
縣衙二堂上,知縣的主位空着,大家都坐在下面左右兩側,大眼瞪小眼。葉小天拉長着一張臉,像個討債的債主,而在座的其他人都欠了他很多錢。不過債主並不只他一個,坐在他對面的趙驛丞同樣陰沉着一張臉。
其他人摒息無聲,一臉的謹小慎微,其中尤以白主簿爲甚。他覺得自己真的很倒黴,現如今花縣令躲在後宅享清福,葉縣丞牽扯到命案當中,趙驛丞死了老爹和夫人,他白主簿怎麼擔當得起?
眼見衆人都木然呆坐,一言不發,白主簿只好清一清嗓子,道:“諸位,這事兒今日怎麼也得議出一個章程來啊。花知縣發瘋、張典史病故,葉縣丞和趙驛丞又事涉人命大案,該當如何了結?
葉小天心情很不好,花晴風當衆指證他和自己妻子有私情的事情尚未平息,現在又鬧出這檔子事來,即便最終能夠證明他的清白,可世間永遠不乏心理陰暗的人,他的名聲在風言風語中也是毀定了,怎麼就這麼倒黴!
趙驛丞的心情更不好,老爹死了,“老婆”也死了,而且死得都是莫名其妙。其實冷靜下來後,他也明白葉小天不可能是兇手,可是如果潛清清真是殺他父親的兇手。而殺死潛清清的兇手卻只是一隻蟲子,這……叫人情何以堪!
白主簿說罷,見衆人依舊默默不語,只好轉首對趙文遠道:“趙驛丞,從我們目前掌握的情況來看,你想指認葉縣丞是害死你妻子的兇手恐無憑據,本官是不能受理這一指控的。”
趙文遠的眼神微微錯動了一下,這才緩緩答道:“至於拙荊是否爲葉小天所害,趙某也只是猜測之言,究竟真相如何。當然還需要你們來查個清楚。”
白主簿聽他語氣有所鬆動,忙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呃……可現在的情形是,尊夫人潛入葉縣丞房中有所圖謀的可能要更大一些,雖然她已經死了,當然,本官不是懷疑你趙驛丞,可……要查本案,本官有些話就不能不問。請問尊夫人與葉縣丞之間可有什麼恩怨?”
葉小天對這件事也很關心。他實在想不通潛清清爲何要殺他,難道這潛清清並非尋常女子,她不僅是趙文遠的妻子,而且也是播州楊應龍的手下。是奉楊應龍之命行事?
可是無緣無故的,楊應龍爲什麼要殺他?再者,如果楊應龍想殺他,根本沒有派潛清清做刺客的道理。因爲潛清清一旦失手,楊應龍就被動了,他有無數別人難查底細的死士。用得着派出潛清清?
趙文遠蹙着眉頭,輕輕搖了搖頭。白主簿略一沉吟,又道:“不知尊夫人家世如何,可否見告。”
趙文遠冷冷地瞟了他一眼,道:“我家娘子並沒有什麼顯赫身世,她本是播州楊土司府上的一個侍婢,因爲甚得掌印夫人寵愛,所以由夫人主婚,賜我爲妻,你要去播州查證麼?”
衆人聽了都是心中一凜,他們倒沒有懷疑播州那位楊天王意圖對葉小天不利,這兩個人實在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根本不可能有什麼瓜葛,至於去播州楊家調查,那是想都不用想的,可如此一來……
衆人不禁偷偷看了葉小天一眼,實在找不出別的理由了,會不會真是兩人日久生情,又因情生恨,所以才鬧出這麼狗血的事來?只是這層窗戶紙誰也不肯捅破,所以大家說來說去,對於如何解決眼下困境,沒有絲毫幫助。
羅小葉眼見他們繞着真正的目的轉來轉去,就是不涉及正題,實在不耐煩了,便道:“眼下爲難之處在於:知縣瘋了,典史病故,縣丞與驛丞涉案,播州阿牧死在葫縣,要如何稟報朝廷,實話實說麼?嗯?”
實話實說當然不行,花知縣“瘋了”,張典史“病故”,播州阿牧那是不亞於三四品的朝廷大員,而且實權尤有過之,卻莫名其妙地死在這裡,縣丞和驛丞都事涉命案,這些事要是報上去,葫縣真要名動天下了。
到那時葉小天無論冤屈與否一定會停職。而趙驛丞,父親死了本就要丁憂去職守制三年,可他又有與妻子合謀暗殺縣丞的嫌疑。葫縣一下子失去了縣令、縣丞、典史、驛丞四個官員,四人中,一瘋一死,剩下兩個是嫌犯。
在已經出現了兩任縣丞、一任主簿犯案倒臺的前題下,葫縣想不引起朝野關注都難,到時候葫縣的每一個官員恐怕都要被風憲衙門要過篦子似的過一遍,恐怕誰的日子都不好過。
稅課大使李雲聰看了羅小葉一眼,道:“下官以爲,如實上報對誰都不利,案子是要查的,不過這如何上報朝廷,以免地方受到滋擾,還需好好商量出個辦法纔是。”
李雲聰官兒小,直截了當地說出真正目的不用擔心,真要說錯了話被別人一言否之即可,沒什麼嚴重後果。他這話就是赤裸裸地表示:我們得矯過飾非,遮掩真相,共度難關!
這種事他們不是第一次幹了,當初艾典史之死,大家就是衆議之後如此處理的。其實也不只葫縣這樣,只要能遮掩住,別的地方一旦出了大事,也是能掩就掩。
換在後世,通訊那般發達,上峰的消息渠道很多,地方上一樣出於地方保護和自我保護,對一些重大事故矯過飾非遮掩真相,或者大事化小,更何況如今這個年代。
可是衆官員雖對李大使的提議求之不得,但是當事人願意麼?葉小天願意揹負污名,忍受流言緋語?趙驛丞的娘子和父親都死得不明不白,他願意忍氣吞聲,大事化小?這兩人只要有一個不同意,這些事就別想掩蓋住。
這兩人中衆人最擔心的還不是葉小天,在名聲和宦途之中作一個選擇的話,大部分人還是會選擇“忍辱負重”的,可趙驛丞父親一死,必然丁憂,雖然丁憂不是免職,三年後依舊可以復出,然則宦途上耽擱三年足以耽擱許多事情。再說,他父親死因固然明白,可娘子之死卻還撲朔迷離,他會不求真相麼?
這時候,“衆望所歸”的趙文遠輕輕咳嗽了一聲,用疲憊沙啞的嗓音道:“家父臨終之前,對我曾有一番交待,白主簿和葉縣丞當時就在家父身邊,兩位想必也聽得很清楚。”
白泓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一時有些無法理解。趙歆明明中了見血封喉的毒箭當場喪命,哪有什麼遺言留下,他這麼說是什麼意思?葉小天也詫異地挑起了眉頭,看向趙文遠。
趙文遠神色木然,自顧說道:“家父遺命:叫我辭去官職,回鄉守制,於我本司中輔佐長兄,擔任總理,劃撥清泉洞、白蓮洞、長嶺洞、五峰洞,四洞十五旗到我麾下。”
葉小天率先反應過來,點了點頭,道:“不錯!令尊臨終之前,確有這番遺命。”白主簿不明白葉小天爲什麼要這麼說,但是葉小天都這麼說了,他隨聲附和應該就不會錯了,白主簿馬上點頭道:“不錯,本官也聽見了!”
葉小天畢竟在貴州住了幾年,對土司制度遠比白泓瞭解的多,所以他馬上就明白了趙文遠的意思。趙歆之死已是不可更改的事實,而且兇手都無從追究,對趙文遠來說,眼下最重要的是什麼?是分家產!
趙歆是播州大阿牧,楊天土駕下的兵馬大總管,同時他也有自己的轄地和部落,也是一個大土司。趙歆轄治着九洞五十八旗。統管這所有領土的繼承者當然是他的長子,可次子們呢?
次子們的長兄一旦成爲土司,他們就會晉位爲土舍,可土舍雖然尊貴,卻未必掌握實權,這土舍就像親王,宋朝的親王住在京城,僅有一座王府,明朝的親王享有封地,是一方諸侯,權柄豈可同日而語。
在一個土司部落裡,真正大權在握,權柄僅次於土司的是“總理”(也稱阿牧),再其次是“家政”,這就像朝廷裡的官,土舍只是散官。有“總理”、“家政”等職務在身的土舍纔有實權。
趙文遠得到了這句承諾,便站起身,黯然拱一拱手:“家父逝世,趙某悲慟難當,心神憔悴,不能議事,這就要回去爲家父料理後事,準備丁憂,衙中政務諸君商議便是,議罷知會趙某一聲即可,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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