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小天新官上任,一衆屬官胥史俱都到場,很壯觀的排衙場面,在那莊嚴、肅穆的氣氛中,葉小天幾乎都要以爲他正置身於中都大阜,執掌數十萬人的司法刑訟了。
不過排衙之後,官屬胥吏紛紛退下,刑廳衙門裡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清。院子裡沒有小孩子跑來跑去了,也沒有剛下完蛋的老母雞炫耀地咯咯叫,平整的院子裡不再長滿水靈靈的青菜,只有一塊碩大的戒石孤零零地臥在那兒,葉小天坐在堂上,左手託下巴,接着右手託下巴,最後雙手託下巴……
葉小天實在是無所事事,閒得兩膀發癢,如果不是有書辦在旁邊坐着,葉小天都想在公案上拿個大頂,練練臂力。正閒極無聊,葉小天忽想起還有幾件大事未做,便讓書辦給他一摞紙,小廝研墨,提筆寫起了東西。
給瑩瑩的信,給凝兒的信,還有給京城家裡的信……,上次的家書已經送到家裡了,不過迄今爲止還沒有什麼消息,現在他再度榮升,成了府衙推官,相信說服力會更大一些。
葫縣那幢豪宅他沒有處理,就是想留給家人居住的。那兒距此最多兩日路程,山清水秀,而且他經營葫縣許久,在那裡有衆多的下屬和朋友,家人住在那裡也有人照應,應該是個很不錯的所在。
華雲飛裡裡外外地走了幾圈兒,眉頭漸漸蹙了起來,整個衙門雖煥然一新。但所有的人都無所事事,他擔心一早排衙時那種肅穆、莊嚴的氛圍很快就會隨着這種門可羅雀的環境而消失不見。
計典經歷的簽押房裡。李秋池輕搖小扇,正聽花經歷向他訴苦水,神色間不見絲毫沮喪。聽了許久,李秋池呵呵一笑,道:“花經歷所言,李某已經聽明白了,其實你大可不必爲此擔心!”
李秋池把摺扇一收,道:“不錯。銅仁府是土官治下,那些掌握重要實權的人也大多是土官,咱們刑廳衙門不能審計其財務。土民之間發生了糾紛,也不會通過咱們解決,可如此一來,咱們刑廳就無事可做了?”
李秋池搖搖頭道:“不然!李某本在貴陽以訴訟爲業,你該知道。那貴陽更是土司天下,可李某在那裡依舊有一席之地,爲何?土民之間發生了糾紛找土司裁斷,那土司之間發生糾紛呢?”
花大郎道:“自然是找大土司裁斷!”
李秋池睨着他道:“是麼?那麼水銀山之亂,爲何迄今尚未解決?”
花大郎怔道:“這個……”
李秋池霍地一下站了起來,脹紅着臉龐。激動地揮舞着摺扇:“田氏不復兩州之主久矣!兩州土司各自爲政,歷百年而下,矛盾漸生,而上位土司約束力也大不如前,矛盾、衝突將越來越多!
如果他們不想發展到雙方惡戰的地步。又沒有一個具備足夠威望的人來調停,那就必然需要一個雙方都可接受的地方來處斷是非!那時候。他們不找咱們還能找誰?捨我其誰啊!”
李秋池張開雙臂,激動地道:“這,是最壞的時代,也是最好的時代!”
花大郎聽着李大狀詠歎一般的陳辭,茫然地想:“用得着這麼激動麼?”
李秋池唾沫橫飛地道:“這銅仁城中,有清浪街、清平街、太平街,三街六巷商賈雲集,他們大多都是漢人,銅仁城中有一半人口是漢人,他們有了糾紛矛盾時該當如何?
以前恰恰是因爲於推官本身就是土舍,從未把自己當成治理萬民的推官,無心爲民作主,久而久之,百姓也對官府主持公道喪失了信心。我刑廳衙門落得今日結果,非是不能,實是不爲也!”
李秋池目光炯炯地望着花大郎:“第一步,要讓銅仁城中的漢民覺得我們是可以爲他們做主的。漢民和其他各族百姓難道老死不相往來麼?他們之間有聯姻、有買賣,有僱傭、有合作,種種關係彼此交錯,先把這些漢民掌握住,通過他們,咱們就能把更多的生意搶到手!”
“啊!不是,我是說,可以受理更多的官司!以點帶面,從三街六巷開始,把銅仁城,把整個銅仁府的司法大權掌握在咱們手中,到那時只怕你花經歷要忙到廢寢忘食,再想如現在一般清閒也是不可能了!”
花經歷被李秋池描繪的美好藍圖誘惑的兩眼放出光來,可他想了想,又擔心地道:“真能如先生所言麼?我看推官大人只是等客上門……,啊!不是,我是說推官大人只是等着官司上門,不去主動查勘,恐怕……”
這花經歷實在是窮瘋了,而李秋池又是一向靠幫人打官司賺錢的,所以兩個人雖然嘴裡雖口口聲聲都是朝廷法度、官府權威,實則心裡頭都把這推官衙門當成買賣做了。
李秋池微微一笑,道:“你放心,昨日我對你等所言,俱是推官大人在葫縣所爲,你們一打聽便知真假。你且想想,似推官這等人物耐得住寂寞嗎?我家東翁要麼不出手,一旦出手必定石破天驚,如今的韜光隱晦,只是爲了等待更好的機會,正所謂:三年不鳴,一鳴驚人啊!”
花經歷先是聽得心花怒放,及至聽到“三年不鳴”這句話,卻驚道:“三年?先生且莫開玩笑,人生有幾個三年,等不起,實在等不起啊!”
李秋池哈哈大笑,道:“三年不鳴只是引用一個典故。你放心,以我家東翁的脾氣,便是三天的冷清他都受不了。”
李秋池已經在刑廳知事章彬,照磨所照磨官陽神明、司獄官張道蘊,還有刑名經歷江小白那兒晃悠了一圈,此刻來到花大郎這裡又是口若懸河地一番演講,虧得他做訟師做慣了,居然嘴巴不酸喉不痛,連口水都不用喝。
李秋池給花經歷打足了氣兒便離開簽押房,剛出來,正撞見華雲飛走過來。華雲飛蹙着眉頭,一見李經歷便憂心忡忡地道:“李先生,這刑廳還真是名符其實的清水衙門,偌大的銅仁府,都這麼久了還沒有一件事情。”
華雲飛雖然對李秋池抱有成見,但他也清楚,這些事只能跟李秋池說,和老毛實在沒什麼好商量的,如果他所料不差,毛問智對目前這種混吃等死的日子應該非常滿足。
想到這裡,華雲飛扭頭向大門口看了一眼,毛問智不知從哪兒尋來一把吱吱嘎嘎的藤椅,跟門政大爺似的躺在門口兒,正在打瞌睡。
李秋池笑了笑道:“你不要急,東翁這纔剛剛上任,如果咱們刑廳馬上門庭若市,那纔有假。我已命人在城中各處張貼了葉推官上任的揭貼,必定有人會來打官司的。”
還有句話李秋池沒有說,要讓百姓們重新樹立對衙門的信心,等着哪個百姓實在走投無路纔來打官司,從而重振銅仁刑廳威名,那也耗時太久了,李大狀是隻爭朝夕的人,他哪等得起。
所以他早就安排了後手,一旦百姓只是觀望,刑廳開張超過兩日還無人問津,他就主動安排人來衙門打官司,從而爲其他百姓樹立信心,打造榜樣。你可以說他這是在釣魚,不過他這餌可不是假的,那都是他不辭辛勞尋訪打聽來的真正積案,只是他忙到現在,還沒時間去登門勸訟,否則憑他那三寸不爛之舌,就不信那滿腹冤屈的百姓禁得住他的忽悠。
另外,所謂‘民不舉官不究’雖然是大多數官員奉行的一種爲官態度,其實卻也不是這樣,縱然百姓不告,如果主掌司法的官員發現了什麼違法亂紀的事兒,他一樣有權查辦。
比如說,推官有糾察風氣的權力,按照太祖皇帝規定的上下尊卑的制度,婚喪嫁娶過生日,不同身份的人都有不同的規格,而時至今日,僭越規矩的人越來越多,身份不夠卻過於鋪張奢華,推官老爺就有權辦你。
所以,李大狀打算如果不能儘快打開局面,沒有人主動上門打官司,他就去城裡晃悠,看見誰家娶媳婦規格超越了應有的儀仗,就把新婚倌兒和新娘子抓進班房入洞房;
看見誰家辦喪事給死者穿上了逾越規矩的衣服,就把活人和死人全押進班房打板子;看見誰家辦生日宴逾越了規格,就把老壽星請到衙門裡來吃壽桃。沒有人能阻止一個訟棍力求上進的心,沒有誰!
葉小天寫好了家書和給瑩瑩報喜的情書,這才提筆給凝兒寫信。雖然說展家和果基家已經不可能再結親,不過展家既然有了嫁女的心思,難保不會另有打算,這些事情他還需問問凝兒,早做妨備。
本來,他如今距凝兒路程很近,只是知府衙門畢竟比知縣衙門要嚴格許多,而且張胖子也不是花晴風那樣的傀儡縣官可以比擬的,剛剛上任就請長假,他自忖是請不下來的。
另外,如今石阡府和銅仁府的關係鬧的很僵,他作爲銅仁府推官如果大模大樣地去石阡府辦事,也太招搖了些。有鑑於此,葉小天才選擇了寫信的方式,信寫好,剛剛封口,忽然一個皁隸進來稟報道:“老爺,有客到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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