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知縣始終沒弄明白,爲什麼本是孟縣丞和王主簿出的主意,要讓葉小天冒充艾典史,再伺機辦他一個“水土不服而死”,從而避免朝廷諸公對葫縣現狀的不滿,如今葉小天把葫縣攪得天翻地覆無法收拾,孟縣丞反而不肯讓他死了。
蘇雅已經明白,但她沒和丈夫說起這件事,不明白如何,明白又能如何?她很清楚,自己的丈夫志大才疏,讀書在行,做官卻不成,在葫縣三年,他早已被齊木、孟縣丞、王主簿,以及各族山民和朝廷交織而成的大網上壓下拱、左擠右頂,弄得心力憔悴,他是無力反抗的。
第二天是個陰天,天氣陰得就像縣衙裡上下人等的心情一樣壓抑,所有人都期待着公審的到來,可這一刻真要來了,他們又緊張起來。齊木一直沒有動靜,齊木越是不出手,他們越是擔心,不知道齊木究竟會做什麼。
“艾典史膽子真大!敢跟齊大爺做對。”
“知道他爲什麼膽子大嗎?”
“爲什麼?他有靠山?”
“屁!聽說他有瘋病的。”
街頭百姓議論紛紛,正由此經過的縣衙清潔工老盧不樂意了,站住腳步,衝那人吼道:“要是當官兒的都有這樣的瘋病,我們纔有好日子過!”
那人被震住了,訕訕地說不出話來。老盧冷哼一聲:“嚼舌根兒,小心下拔舌地獄!”說完背起手繼續往縣衙門走,原本有些佝僂的腰桿兒,似乎挺拔了許多。
……
昨晚就有捕快到郭家通知,讓他們今日一早就去縣衙,屍首也不得掩埋,還要擡到縣衙爲證。郭家人聽了心情惶惶,也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害怕,沒多久就聽隔壁徐家妹子徐小雨指桑罵槐的又罵上了,只不過這回調門兒放得很小,說的話也不再肆無忌憚。
郭家人想不好明天到了縣衙後究竟該怎麼說,是屈從齊木,任由親人枉死,還是站在官府一邊做證人,甚至……重新做原告。這一宿,郭家人都沒睡好,郭老漢守在側廂停放兒子屍首的房間裡,更是一宿沒睡。
天亮的時候,郭家娘子到院子裡打水做飯,忽然發出一聲尖叫,郭老漢等人聞訊跑出來,卻並未見到有什麼人闖進來,只見郭家娘子呆呆地站在院中,身子簌簌發抖。
郭老漢詫異地走過去看了一眼,只一眼,他的臉就變得煞白。郭家娘子手裡拿着一個布偶,想必是昨晚被人拋進來的,布偶已經被血浸透了,血漬已乾,透着可怖的黑紅色。
更加令人怵目驚心的是,那隻布偶沒有頭,四肢也都被扭得脫離了身體,只剩下幾條線連着,軟綿綿地耷拉着。郭櫟楓的兒子走到爺爺身邊,不解地看着那個一點也不可愛的布偶,疑惑地道:“爺爺?”
郭老漢一把抱住孫子,用盡了全身氣力,好象只要一鬆手,小孫子就會不翼而飛似的……
……
同一天晚上,周班頭家也有人去騷擾,但是縣衙的捕快們早就有了防備,當晚有六七個捕快住在周家,那些地痞剛剛扒上週家的牆頭,迎面就捱了一枷,急急落荒而逃。第二天周家人起來,只看見牆頭一灘血,倒沒留下什麼可怕的東西。
……
縣衙三堂,花晴風穿戴整齊,舉步往前堂走,腳下沉重的像墜了鉛塊,當他走到二堂門口時,就見三班六房的胥吏、衙役們齊刷刷地站在那兒,看到大老爺出來,他們不約而同地跪了下去:“大老爺!”
花晴風站住,臉色難看地看着他們:“你們在這裡幹什麼?”
“請大老家爲郭家主持公道!”
“請大老爺爲周班頭主持公道!”
“請大老爺爲葫縣百姓主持公道!”
“請大老爺爲我葫縣衙門主持公道!”
衆人異口同聲,說到最後一句時,很多人忍不住撲簌簌地流下熱淚。
花晴風沉默了片刻,擺擺手,一句話也沒說便向前走去,只是這一次他的腳步更加沉重,就像套了一副百十斤的腳鐐。當花晴風出現在大堂門口時,所有的捕快、皁隸就像割倒的麥子,齊刷刷地跪了下去,他們都沒有說話,但是他們的目光已經把他們想說的話喊了出來。
天陰的厲害,連風都顯得有些沉悶,花晴風忽然感覺身上一陣噪熱,衣服粘在後背上,特別不舒服。
葉小天和周班頭沒有讓人扶,他們拄着柺杖站在那裡,努力讓自己的身體站得更直。羅大亨今天沒去開店,挎着書包站在葉小天旁邊,彪乎乎的樣子怎麼看怎麼彆扭。
孟縣丞沒有走過來,他遠遠的站在自己的簽押房的屋檐下,臉上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在他身邊赫然站着齊木。葉小天剛剛就看到他了,當時葉小天就想發作,但他想了想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飯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今天的目的是替郭家、周家主持公道,先把徐林一班人拿下,只要拿下這班人,齊木的氣焰就滅了一半,到時再對付他也不遲。這時節外生枝的話,只怕一場混亂之後,堂審又不成了。
王主簿最近一直沒有露面,今天這樣的大場合,他難得地出現了,他也站在自己的簽押房門口,雙手攏在袖內,饒有興致地遠遠地看着,臉上卻始終沒有什麼表情。
郭家人、周家人乃至兩家一些當日目睹行兇的鄰居路人都被帶了來,至於徐林等齊家打手,乃至祥哥等潑皮流氓自然也被帶來,大堂門口人山人海,花知縣從那窄窄的人牆巷子裡走過去,就像是上刑場,還沒進大堂,額頭就見了汗。
“威~~~武~~~~”
今天的堂威,喊得皁隸們自己也是精神一振:“原來我也可以喊出如此莊嚴的聲音!”
“啪!啪!啪!啪啪啪啪……”
水火棍敲在大堂的青磚地上,整齊、肅穆,彷彿鼓聲,一聲聲敲在人的心上。
皁隸們偶爾才上一次堂,平時早就散漫慣了,堂威喊得稀稀落落,這水火大棍“敲山震虎”的儀式更是早就被他們遺忘了,可是今天他們卻不約而同地想了起來。
起初,水火大棍頓在地上,節點還有些亂,僅僅片刻之後就整齊劃一了,一種有節奏、有韻律的敲擊聲,令大堂上一片肅穆,也令所有皁隸乃至堂外捕快們的血沸騰了起來,就連坐在公案旁小几後拈着毛筆等待記錄的那個書吏,都不由自主地讓坐姿更嚴肅了些。
然而,這讓花知縣不知多少次夢中才可以見到的公堂上的威風,此時卻讓他如坐鍼氈,他的心裡打着鼓,忐忑不安地咳嗽了一聲,虛弱地喊了一句:“升堂!”
花晴風在案後坐下,這纔想起忘了先拍驚堂木,他把驚堂木又拿起來,有心再補一下,又覺得不妥,只好訕訕地再度放下。
花晴風張了張嘴,發覺嗓子沙啞,他用力咳嗽了兩聲,才喊道:“帶嫌犯!”
※※※※※※※※※※※※※※※※※※※※※※※※※
“轟~~隆隆~~~”
雷聲悶悶地從地面輾過,扶拐而立的葉小天忽然想起在天牢時曾聽一位官員說過的話,似乎很契合眼前的情景,忍不住說道:“天雷震震,也發不平之音!”
周思宇還沒輪到上堂,此時依舊站在他身邊,聞聲贊同道:“大人說的是!”
大亨把書包往身後一甩,對葉小天道:“大哥,你可別逗了,最近有幾天不下雨啊?大大大前天下雨,大大前天下雨,大前天下雨,昨天沒下雨,今天……”
葉小天瞪着羅大亨,沒好氣地道:“你對天氣這麼有研究,怎麼不去欽天監做事?太屈才了。”
大亨喜道:“我能做官嗎?”
葉小天氣得調轉頭不再理他,周思宇對葉小天道:“今日公審,大人怎麼不上堂聽審?”
葉小天沉默片刻,對周思宇笑了笑,道:“我說我有點怕,你信不信?”
當然不信!怕?艾典史會怕?他可是連齊木都敢挑戰的人。
周思宇臉上露出了不以爲然的表情,葉小天苦笑道:“真的,我真的有點怕。我能做的都已做了,接下來要看縣令大人能不能抗得住孟縣丞的壓力和齊木的威脅,我能不怕麼?
對你們,我可以擺出上官的架子來講大道理,對縣尊大人,我也能這樣?再說,即便我說了,他會聽麼?像他這樣的人,飽讀詩書,又怎麼可能聽得進我的說教,總要他自己想通了才行。”
羅大亨“嗤”道:“大哥,你就別替他遮羞了,他想什麼通啊?他什麼事兒不明白?他比你都明白,問題是,他沒勇氣。”
葉小天道:“他畢竟是一縣父母官,今天又是公審,有這麼多的百姓看着,即便只是爲了不遺人笑柄,風口浪尖兒上,他也該秉公而斷吧。”
周思宇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自二堂至大堂,這一出出的,典史大人這是要把縣太爺逼上梁山?”
周思宇書讀得少,成語用的不是很恰當,不過那意思倒也表達出來了。
葉小天道:“也不能說是逼上樑,山,只希望他也能一點男兒血性。他是一縣父母,按道理,這種場面下……”
羅大亨把書包又挪到了前面,好象怎麼背都不得勁兒似的:“拉倒吧大哥,按道理?按道理的事多了,都能按道理辦嗎?狼怕老虎,狼多了咋就不怕了呢?按道理大臣見了皇帝該磕頭,可宋理宗非啥偏就哭着喊着要給賈似道磕頭呢?
按道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可宇文護作爲臣子,爲啥能一連殺了三個皇帝呢?按道理夫是妻綱,那得百依百順的,戚繼光幹嘛就怕老婆怕的天下皆知呢?
按道理主人管奴僕,可惡奴欺主的事兒這天底下難道還少了?大哥啊,道理是道理,可這天下的事兒要是都能講道理,哪還有那麼多事。按道理?嘁!你跟誰說理去呀!”
葉小天:“……”
羅大亨看看葉小天的臉色,試探地問道:“大哥,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葉小天道:“沒有。”
羅大亨鬆了口氣,道:“那就好!”
葉小天沉着臉道:“所以尤其可恨!”
“喀喇喇!”
隨着葉小天這句話,適時響起一道震天響的驚雷,震得窗櫺一陣瑟瑟,羅大亨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脖子,叫道:“我的瑪雅!這雷響的,嚇死人了!”
蘊釀許久的暴雨,終於傾盆而下……
誠求推薦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