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龍很痛苦,他明明擁有超過葉小天十倍的兵力,只要撲到近前,用人堆也能把葉小天活活壓死,可是現在他卻只能被一面倒的屠戮。
那強大的軍弩在這個距離內,面對一羣連甲冑都沒有的土兵,簡直就是死神的鐮刀在收割一羣毫無抵抗力的綿羊。在大明軍中已幾近淘汰的弩,在這裡竟然大放異彩。
弩自先秦時起,就是軍中利器,宋朝時可單兵操作的神臂弩更是聞名天下,有效射程達一百二十丈,同時期歐洲最優良的單兵十字弩射程不過四十丈,英法百年戰爭中鋒芒畢露的英國長弓有效射程也僅七十多丈,大宋之弩甲於天下。
但是從蒙元開始,弩機便沒了市場。蒙古人征服天下的利器是複合反曲弓,它的射程只比神臂弩少十餘丈,可發射頻率卻快的多,再加上蒙古人擅騎射,靠機動力做戰,弓的作用就完全壓過了弩。
到了明朝,火器發展漸漸完善,萬曆朝時單管火銃的年產量達到數十萬支,完全可以滿足軍隊需要。此時的鳥嘴銃射程已經和神臂弩相近了,但是要掌握、操作鳥嘴銃卻比弩容易的多,這種情況下冷兵器之王弩就徹底打入了冷宮。
這也是大亨花費重金就能買到軍弩的主要原因之一,軍中現在只是象徵性地配備着一些弩,但是已經不受重視,這纔給貪婪的軍官以可乘之機,可以偷偷變賣掉。
但葉小天的弩自何處而來呢?從湖廣道天門山永定衛得來。永定衛的編制有五千六百人,半數以上都使用火器,另外還有刀牌手、長矛手、炮手、弓箭手若干,弩手寥寥無幾,但永定衛的軍械庫裡卻有九十具軍弩躺在那兒。
葉小天大嘴一張,就向永定衛討來三分之一。他路上遇刺之後,深感這種射程極遠且無聲無息的弩機之可怕,尤其是用它來行刺,簡直是防不勝防。所以路過永定衛時,一下子就要來三十具。
換作其他人,不可能從永定衛要出哪怕一具弩機,但葉小天能。因爲他已經和鷹黨合作。而鷹黨的老大是兵部尚書喬翰文。永定衛指揮使蕭聲則是喬翰文喬大人當年的侍衛長。
葉小天就在勁矢的攢射中大步地向前走去。兩排弩機手沿路下來,早把上弦發射的功夫練得滾瓜爛熟,前後兩排弩手輪流發射,火力片刻不停,弩矢破空聲中不斷有人重重跌倒。抽搐幾下便絕了氣息。
“他媽的,他們究竟有多少弩箭?這還有完沒完?”韋業躲在一具馬屍後面驚恐地大呼,展龍扭頭看見自己的人馬像割韭菜似的一茬茬被放倒,心如刀絞,這可都是展家堡的核心力量啊。
奈何從他們藏身之處到葉小天的弩手站立位置之間是一個淺淺的u字型,如此一來,就使得無物遮掩的人即便撲倒在地也很難躲過射殺,展龍果斷聲喝道:“撤!馬上撤退!”
雖然對方只有二十多個人,可這勁弩的殺傷力太可怕了,更可怕的是。他們的矢箭似乎無窮無盡。如此凌厲的射殺,讓他們連衝過去一搏的機會都沒有,再這麼等下去,只怕要被屠戮殆盡。
展龍撤退的命令一下,展家堡衆人如蒙大赦,立即或蹲身、或爬行地逃離現場。有些人甚至抓住他人的屍體抵擋弩箭。他們或像鴨子似的扭着屁股蹲身而行、或像泥鰍一樣在地上扭動,終於爬過坡地時,卻再一次絕望了。
坡地的另一邊已然突兀地出現了一羣大漢,足有百餘人,嚴陣以待。他們大多身着黑色的衣袍。高大英武,臉膛黑紅髮亮,輪廓分明猶如刀削,編髮盤辮。腰間各式腰刀或橫跨或斜插,手中則張着獵弓,用冷峻兇狠的眼神盯着他們。
展家堡的人目瞪口呆,這些人一身黑彝打扮,一看就是涼月谷果基家的人,可……他們是從哪兒冒出來的?這是三岔路口啊。一側已被炸藥炸燬,一側通向展家堡,還有一側正被田妙雯等人佔據,難道他們是插翅飛來的不成?
但他們馬上就發現了,通向展家堡的山路口,從那懸崖峭壁之上,正有不少黑彝沿着柔韌的用最鋒利的彝刀也很難三五下便斬斷的古藤猿猴一般攀援而下,其速飛快。
葉小天掘出埋在路上的物資,發覺內有蹊蹺全力追趕的時候,就已爬了腳程快的人斜刺裡衝向涼月谷求援。涼月谷是距這裡最近的己方勢力。好戰的格龍毫不猶豫,立即便帶了人來。
展龍提着血淋淋的長刀,艱難地爬過那道鬼門關似的坡地,丟開用以遮擋弩矢的一具刺蝟似的屍體,剛剛站起身來,就見他的人馬呆頭鵝似的站在那兒。
他的怒喝聲剛剛衝到喉嚨,就看到了前方肅立如山的黑彝戰士,展龍頓時也呆若木雞,手中刀“噹啷”一聲落了地。張繹、張雨寒、韋業、曹瑞雨相繼爬了過來,隨後就和他一樣陷入了呆滯狀態。
直到他們手中的刀被人繳械,他們才如夢方醒:“貌似……我們展曹張揚四大家,被人一窩端了啊!”
“妙雯,你受傷了?”
葉小天快步走到田妙雯等人面前,看到洪大善人也在,葉小天頗感詫異,不過他的注意力馬上就被田妙雯臂上的傷給吸引住了。葉小天快步過去,輕輕握住田妙雯的手。
“你這混蛋,終於回來了!”田妙雯咬着嘴脣,杏眼含嗔,但話只說了一半,眸中就浮起淚光,她笑中帶淚地張開雙臂,一把將葉小天抱得緊緊的。
雖然兩人已經有了夫妻之名,但葉小天進京的時候,他們還是“相敬如賓”的一對夫妻,他們沒有過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甚至沒有過什麼較多的接觸,連接兩人感情進展的幾乎一直是刀光血影。
但是險死還生的這一刻,田妙雯終於發現,兩人之間一點生疏隔閡都沒有。他們兩個的感情發展或許不是那麼的常規,但這血與火的考驗中,他們真的只是出於各自家族利益的考量?真的只是出於一份責任感才爲對方無怨無悔地付出?
當田妙雯緊緊抱住葉小天的這一刻,她忽然明白:那都是她用來欺騙自己的謊言。愛在不知不覺中降臨,她早已愛的很深、很深……
田彬霏做了一個夢。夢中,他似乎墮入了燃燒着烈焰的地獄,腳下就是噴涌流動的火紅巖漿,而周圍都是聳利的狼齒似的險惡山峰。他努力地想要爬上去。可惜雙腿似乎已不聽使喚,任他用足了全身氣力,也難以驅使自己的雙腿邁動一步。
終於,他筋疲力盡,雙手不由自主地從緊緊抓住的岩石上滑落。絕望地向火紅的深淵跌去。他忍不住驚恐地呼喊起來,雙臂徒勞地擺動着,可他的身體依舊向下跌去,一陣陣暈眩的感覺撲面而來。
他絕望地看向那大河般滾動的岩漿,只覺自己越跌越近,似乎馬上就要摔進那火紅的岩漿化爲灰燼。但,那岩漿的河似乎也在不斷地陷落着,他不斷地陷落,卻始終無法化作那隻撲進烈焰的飛蛾,只能無盡地墜落……
“啊!”
田彬霏一聲淒厲的呼喊。猛然醒了過來,滿頭滿臉都是滾滾的汗珠。
“你醒了?”
旁邊有一個好聽的女人聲音響起,田彬霏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循聲望去,就見一道挺拔姣好的背影,細細不盈一握的小蠻腰、衣下豐盈圓潤彷彿用圓規畫出來一般標準的美臀形成一道流暢優美的風情曲線。
一頭飛瀑流雲似的烏黑秀髮披散在她的肩頭,在她面前有一張八棱的銅鏡,鏡子打磨的非常光滑明亮,纖毫畢現,鏡中朱顏真真。現出一張無比嫵媚的容顏來。
田彬霏駭然道:“是你?你怎麼在……”
田彬霏一見此人,立即一掀被子想要躍到地上,但他隨即就發出一聲慘叫,駭然發現他已失去了雙腿。雙膝已下已然不見,厚厚的繃帶纏在腿上,最外層依舊被鮮血染紅。
鏡中人悠然道:“你知不知道,那三岔路口後來情形如何?”
田彬霏身子一震,顧不得自己失去雙腿的慘痛現實,急忙問道:“妙雯她可無恙?”
“你可真是一位好兄長!”
鏡中人對鏡貼着花黃。懶洋洋地道:“田妙雯無恙,葉小天及時趕到,救下了她。至於適逢其會的展曹張楊四家,被葉小天一窩端了,現在都做了他的俘虜……”
鏡中人把發生在三岔路口的事對田彬霏說了一遍,輕笑道:“枉你機關算盡,可惜都爲他人做了嫁衣啊……”
田彬霏忍不住簌簌地發起抖來,他一把抓向那女人的香肩,喝道:“你怎麼會在這裡,你……”
那女人蠻腰一扭,就避開了田彬霏這一抓,田彬霏從榻上一下子跌落下來,他扶着妝臺坐起,突然看到銅鏡中露出的模樣,登時又是一聲慘叫,原本丰神如玉、俊美無雙的他,此刻臉上傷痕累累,肌肉外翻,竟然猙獰如厲鬼。
田彬霏一把將銅鏡抓在手中,瞪大眼睛看着鏡中那張鬼面,身子無法抑制地哆嗦起來。
那女人輕輕嘆道:“你從懸崖跌落,幸有藤蔓纏繞纔不致粉身碎骨。但一路擦碰刮傷在所難免,我及時將你救下,也只能勉強保住你的性命,其他的實在是愛莫能助了。”
“噹啷”一聲,銅鏡落在地上,鏡子沒有碎,但田彬霏的心碎了。
那女人走近了,柔荑輕輕地搭在他的肩上:“我知道,你爲了重振田氏付出良多,你敗了,但田家還沒有敗!因爲——還有我!彬霏,以後跟着我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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