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隻無法無天的猴子,或因爲他、或緣於他,所到之處,總是攪得天翻地覆,他製造的最大的一場熱鬧,也是最大的一場禍事,就是“大鬧天宮”,玉皇大帝也只能藏於御案之下,派人往西天請佛祖出手。
曾幾何時,那隻猴子修成了成果,成了一尊可以受人祈願的大神,從一個專門招惹禍事的災星,變成了援兵的角色。今日,葉小天自京師歸來,佔據銅仁、掌控石阡楊氏、挾制石阡展氏,影響石阡童氏,赫然也成了一尊可以受人祈禱的神靈。
隨着葉夢熊的召喚,葉小天倏然出現,不過來的不只是他,還有一個三十多歲、國字臉、方下巴、下頜寬厚的男子,當兩人走進葉夢熊的書房時,是並肩而入的,也就是說,此人的身份地位,不在葉小天之下。
葉夢熊微微眯起眼睛,深深地望了此人一眼……不認識!
葉夢熊道:“葉長官來了,坐,請坐!這位是……”
田嘉鑫自從踏進府門,心裡面就開始緊張,他若長吸幾口氣,停下來休息一下,或可讓自己平靜下來,但他不願讓葉小天看出來,強自忍耐,反而造成了心促氣短。
這時聽葉夢熊一問,田嘉鑫“呼”地喘出一口大氣,急忙踏前一步,長揖一禮,恭聲道:“兩思田氏,田嘉鑫,見過撫臺大人。”
書房相見。不敘官禮,他是不用跪的。這一禮倒也妥當,不過雖然是熟了的動作和言語,還是透出幾分急促,葉夢熊還是不知道他是什麼人,微微皺了皺眉,看向葉小天。
葉小天微微一笑。拱手道:“撫臺大人。這位是田家十四郎,允文允武、性情沉穩,拙荊一向甚爲青睞。”
葉夢熊恍然大悟,這是田家選出來的新任家主人選啊。葉夢熊微生不悅,不管來者是誰,他今日要找葉小天商議的乃是秘密大事,怎好教他人在場?想到這裡,葉夢熊忽然心中一動。
從以往的交往來看,葉小天不是不知輕重的人物。那他偏要把這田嘉鑫帶在身邊,那就大可商榷了。
葉夢熊是何等人物,馬上就想通了其中關鍵。雖然他還有些懷疑這田嘉鑫的能力,但是有葉小天照拂着。相信田嘉鑫能發揮該有的作用。葉小天帶田嘉鑫來,肯定有“借勢”的打算,但是田嘉鑫若坐穩了家主之位,那時誰敢說田嘉鑫得以被立爲田氏家主,其中沒有葉撫臺青睞之故?
對急於打開局面、進一步擴大影響的葉夢熊來說,這顯然是一樁兩利之事。葉夢熊馬上微笑起來,再也不介意葉小天的“強行推銷”。向田嘉鑫親切地點了點頭:“原來是田十四郎,請坐!”
葉小天和田嘉鑫雙雙落座,小廝上了茶來,葉小天咳嗽一聲,道:“大人,聽說今日‘小西天’的宋大人駕臨撫衙,與撫臺大人還生出些不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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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小天主動談起這個話題,正合葉夢熊心意,葉夢熊嘆了口氣,道:“是啊!宋英明愛女心切,本撫是理解的。然則,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國法豈同兒戲?本撫也是愛莫能助啊。”
葉小天道:“不知宋大人提了什麼要求?”
葉撫臺嘿然道:“他能提什麼要求?宋姑娘因‘節’殺人,罪無可恕,情有可願,本撫依照因‘孝’殺人等故事,也欲網開一面,寬赦了她,但人可以寬赦,可不能不予制裁,本撫欲依律杖宋姑娘六十棍,宋英明甚是不滿,拂袖而去了。”
葉小天心想,若只是拂袖而去,你就不會這麼急吼吼地找我來了,恐怕是兩個人徹底談崩了,你也不想於楊應龍之外,再樹一大強敵吧,如果真跟宋家結了仇,也不需要他們像播州楊應龍一般心懷叵測,只需凡事不從、凡令不行,處處扯你後腿,你葉撫臺就難以掌控貴州了。
葉小天也不說破,只是眉頭微微一皺,故作關切地道:“宋大人和撫臺大人皆是朝廷柱國之臣,若是失和,豈是地方之福,國家之福。咳!十四郎可以從中斡旋,以求將相之和麼?”
田嘉鑫趁着葉小天與葉夢熊說話的當口兒,暗暗調勻了呼吸,見葉小天侃侃而談,從容不迫,不免暗自慚愧。他終究是世家大族出身,一俟悟通,便也從容下來。
這時葉小天刻意問計於他,田嘉鑫精神一振,急忙道:“撫臺大人維護國法,自無不妥。不過,田姑娘畢竟是一個女子,且又是豪門貴胄,不比尋常小家碧玉,如若杖刑,恐與宋家顏面及宋姑娘本人,都是無法承受之辱。雖然宋姑娘冒犯了大人的虎威,但是念她是爲夫報仇,節義可嘉,大人能否網開一面,免去這杖刑呢?”
“嗯……”葉夢熊撫着鬍鬚,做起了沉思狀,眼角卻輕輕地乜着葉小天:“小子,如果只需老夫讓步,還找你們來做什麼?”
葉小天看了田嘉鑫一眼,沒有說話,如果田嘉鑫處理不來,碰一回釘子也有助他的進步,不讓他成長起來,妙雯放心不下,就得時時牽絆于田氏家族事務,該放手時還是得放手的。
田嘉鑫見葉撫臺沉吟不語,又想了想,本意是想援引土司、土司家族仇殺,可以贖金買罪的舊例,不過這是一個敏感話題,一則宋姑娘和韋業只能勉強沾得上這條律例的邊兒,再者當初葉小天一案,已經打破了這條舊俗,就連葉小天都押送京師,由天子特赦,再予貶謫之處罰,宋姑娘如果能援引此例,又何需要他們出手,如果不識時務,提出這一條來,恐怕只會惹得葉撫臺嫌棄。
田嘉鑫轉念又想。試探着說道:“一般女子涉案,通常不入牢坐監。由家人領回管教,其過其罪,由其家族代償。宋姑娘雖然不是尋常小案,但囿於其身份,再加上她是爲情爲節,仗義出手。大人是否考慮過。可以懲罰宋家,以儆效尤呢?”
葉夢熊習慣性地微微眯起了眼睛,對田嘉鑫的話題開始有些興趣了:“哦?若依十四郎之見,宋家該受何等懲罰,才既維護得皇家體面、朝廷威儀,又能彰護宋姑娘的貞烈節義之風呢?”
葉夢熊飛快地思索了一下,沒有貿然作答。這條件怎麼開,可是大有學問,他要先探明雙方的底線。纔好對症下藥,如果魯莽地提出一個解決方案,卻是雙方早已談崩的內容之一,他就要陷入被動了。
葉小天在葉夢熊面前不似田嘉鑫一般拘瑾。見他苦苦斟酌,又不好直言不諱地詢問葉夢熊,便替他開口,問道:“想必宋大人與撫臺大人也曾有過商議,不知撫臺大人提過什麼建議呢?”
葉夢熊稍一沉吟,道:“老夫以爲,宋姑娘心有怨忿。不知經由官府,擅行私刑殺人,韋業本有取死之道,宋姑娘卻也因此觸犯國法,全因水東百姓少受教化、不知有法。
如果能在水東效仿石阡楊、曹舊地設立司法衙門,有巡檢司負責地方治安,便可潛移默化,使得百姓有法可依,如此功德,足以抵得過宋姑娘一人之罪,只可惜……”
葉夢熊冷冷一笑,結果不言而喻。
田嘉鑫忙道:“那麼,宋大人就沒有提出些解決之策麼?”
葉夢熊懶洋洋地換了個坐姿,道:“那倒沒有,宋英明只是向老夫請罪,說他因爲與播州楊家常生事端,是以專注家族事務,對子女疏於管教。播州楊應龍對屬下過於縱容,使得其與其他土司接壤地區常常滋生糾紛,本撫也是屢次告誡過他的。聽宋英明訴說煩惱,本撫意欲在烏江沿岸設立衛所,由朝廷出面,隔斷兩司,免生是非,誰料宋英明卻以爲本撫欲插手其轄地,忿然離去了。”
田嘉鑫終於聽明白了,行政權葉夢熊是沒法剝奪的,那是土官五權最根本的東西,所以他想迂迴一下,從司法權着手,如果能成功地建立朝廷的司法體系,至少可以奪走水東四分之一的統治權。
宋英明又不是白癡,自然拒絕,於是葉夢熊退而求其次,又想在水東設立朝廷衛所,衛所駐軍兵力有限,而且對地方上的行政權、司法權毫無影響,甚至土官依舊還有自己的軍隊,只是於此之外,又多了一股軍事力量。
衛所對當地土民的影響力就要遠遜於奪得司法權了,但是畢竟也會產生一定的影響,尤其是威懾作用,這是一口未必落下來,但是懸在頭上總是讓人不太舒服的刀。宋英明是一族之長,自然不能爲了愛女就割讓整個家族的利益,所以這一點顯然也沒有談攏。
田嘉鑫苦思冥想,他最先想到的還是罰金,可再多的罰金,對財大勢雄的宋家來說也不過是九牛一毛,對葉夢熊來說,在意的更加不是這些,宋家或會同意,葉夢熊又豈會在乎?
田嘉鑫心頭怦然一動,忽地想到一點,可以在雙方各讓一步的情況下,都獲得一個體面的下場臺階,田嘉鑫的眼睛驀然亮了。
葉小天一直在關注着田嘉鑫的眼神兒,一瞧他神色,就知道他已想到了些解決之道,只是不知此事能否成功,猶自在分析判斷,葉小天不禁微微一笑,輕輕搖了搖頭。
談判談判,本就是一個雙方不斷試探、磨合、調整的過程,只要雙方都有必須合解的需要,總會找到一個平衡點的,但這個需要不斷提出自己的設想,在不斷的否定當中尋找肯定,一個人在那兒悶着頭分析怎麼成?
說起來,這倒不是田嘉鑫智慧不足,還是因爲他習慣了居於人下、聽命行事,對於上意,習慣了反覆揣摩、不敢輕率提出建議或意見的一種思維習慣。
這不是田嘉鑫的能力問題,只需要他漸漸適應新的身份,改變思維方式即可,如今事態緊急,可容不得他反覆思忖,葉小天便道:“十四郎似乎有些想法。不妨說出來聽聽,或可對大人有所啓發。”
葉夢熊也頷首道:“不錯!有什麼想法。不妨大膽地說出來,對與不對,都沒什麼關係,反正咱們是關起門來說話,私下探討嘛,呵呵……”
田嘉鑫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撫臺大人。在下倒是想到一個辦法……”
葉夢熊鼓勵地看着他:“說來聽聽!”
田嘉鑫道:“那在下就直言不諱了。宋姑娘有罪,不可不罰。但是影響宋氏一族根本的東西,宋大人縱然是一族之長,想必也不敢擅自應允。如果……宋家肯改納貢爲納稅,大人以爲,可以由此赦免田姑娘之罪麼?”
葉夢熊一呆:“納貢改爲納稅?”
貴州土官稅賦權也是自治的,他們對朝廷通常採取納貢的方式表示臣服,比如安氏土司向朝廷貢獻過寶馬,播州楊應龍前幾年向朝廷敬獻過大木。如果改納貢爲納稅……
葉夢熊撫着鬍鬚。輕輕闔上了眼睛。
這個稅,指的是田稅。明朝的農業稅本就極低,而黔地貧瘠,農業不算髮達。農業收入在土官收入中更是隻佔據極少的部分,徵收稅賦不會激起田英明的強烈反彈。
更何況黔地農業落後,完全靠天吃飯,自然災害頻繁,還可以常常報災,包括做些手腳,無災報有災。小災報大災,再加上稅賦的徵收、田畝的多少,都掌握在土官自己手中,這個稅賦更是可有可無了。
但是對朝廷來說,它在乎的不是這一點點銀子,而是其中的重大意義,這是讓朝廷對貴州的直接統治又邁進了一大步,如果能因爲水東的稅賦政策改變從而推動整個貴州稅賦的繳納制度的建立,這是具有非常重大意義的。
朝廷獲得的僅僅是個虛名嗎?卻也不盡然,對朝廷來說,這是一條可鬆可緊的絞索,需要的時候,朝廷就可以勒緊這條絞索,你既然是納稅,我丈量田畝理所當然吧?我覈查你的實際收入天經地義吧?如果你有偷漏稅賦,這幾乎是必然的,想查誰都是一查一個準兒,我想制裁你合法合理吧?如此一來,朝廷可以在很多方面進行滲透、施加影響。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飯要一口一口地吃,路要一步一步地走,至少在施行稅賦政策的頭幾年,絕不能做這些事,而且不能露出一點這樣的意思。如果想以水東爲誘餌,在貴州全省都推行改納貢爲納稅政策,水東更要用來做示範作用,那更是最少也得在幾十年內不可能採取更進一步的措施。
但……這畢竟是一個美好的開始啊!
再說,納貢政策不僅不如稅賦政策更能證明朝廷的存在、施加更多的影響,而且朝廷每每收了貢奉,回饋的禮物價值都要在數倍乃至十數倍之上,已成慣例,難以改變,如今若改納貢爲納稅,朝廷財務上也可以減輕很大負擔。
這個讓步固然比不上交出司法權或者允許朝廷駐軍,但總歸是有了一個良好開端,想到這裡,葉夢熊炯炯有神的目光望向田嘉鑫,道:“十四郎可能說服宋英明麼?”
田嘉鑫道:“在下願全力以赴!”
“好!”
葉夢熊站起身來,道:“如果宋英明肯答應,那就是有功於國。於國有功,朝廷自當加恩,因恩而赦,合情合理。這件事就拜託賢侄了!”
田嘉鑫喜上眉梢,有了葉夢熊的這句話,接下來的事就好辦了,一旦他辦成此事,葉夢熊這邊必有表示。他本來就不是庸才,在葉小天的不斷造勢栽培下,聲望地位在家族中日漸提高,如果再有巡撫的賞識,這個家主之位,誰也搶不走了。
田嘉鑫隨着葉小天向葉夢熊告辭離開,一出府門,田嘉鑫便向葉小天長長一揖,肅然道:“大恩不言謝!”他又不蠢,葉小天的所作所爲,他自然心中有數。
葉小天微微一笑,道:“十四郎本有鯤鵬之志、超世之才,惜乎沒有發揮餘地罷了。葉某所爲,不過是牽線搭橋,代爲引見,接下來如何,可就全看十四郎的了。”
田嘉鑫微微一驚,道:“姑爺不陪十四去見宋家主麼?”
“不必去!”
葉小天淡淡一笑,說道:“撫臺已經退了一步,他後邊還站着朝廷,沒辦法再退了。接下來,只能看宋英明識不識趣了。改納貢爲納稅,對宋家來說,利益損失極微,至於長遠如何,也不是朝廷一方就說了算的。朝廷有那個能力,今日不讓步,來日依舊會有變化,朝廷沒那個實力,今日答應了朝廷的,也不過是畫出來的一張大餅。相信宋英明會做出一個明智的選擇。”
田嘉鑫微露慚色,道:“姑爺,十四今天才是真的服了你!我們田家的大小姐,也唯有姑爺這樣的豪傑人物才配得上!既如此,那十四便自往宋家一行!”
葉小天笑道:“好!那我先回去,等你回來,爲你擺酒慶功!”
兩人便在府衙門前分了手,田嘉鑫片刻不停,直奔宋家,葉小天也迴轉田家莊。依照他的想法,是解決了此間事後,再往紅楓湖走一趟,雖然說他和瑩瑩既然正式訂了親,在成親之前按習俗不應再相見,葉小天卻不是那麼在乎這些世俗規矩的人。
但是,當葉小天回到田家莊,踏進田府大門的時候,李大狀派來向他報喪的信使也風馳電掣地趕到了貴陽城外的十里亭,隨着葉家信使的到來,楊應龍的“偷天換日”計劃最關鍵的一步也正式展開了,明裡暗裡,不知多少人在根本不知情的情況下,爲了這一計劃,全力開始了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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