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木屋時,我疾步追上安陵泓宇囑咐道:“剛纔我跟說的那些,等落塵分娩後你再告訴她。她是個心思柔軟如棉的人,現在身懷六甲,實在不宜爲些早已灰飛煙滅的往事來憂心垂淚或肝腸寸斷。”
暖黃的油燈光亮從木屋敞開的大門透出,灑落在綠油油的草地上,一層蒼涼的黃色迅速鋪開。安陵泓宇的身影在這層蒼黃中拉得斜長,他噙笑點點頭作答:
“說得對,往事早已灰飛煙滅,後來之人可以憑弔,但最好不要過於執念。你放心,如若落塵問起我自會小心對答。在我看來,你現在要考慮的應該不是這些,而是雅寧。好了,先去吃飯吧。”
簡樸舒適的木屋內,七人圍桌團坐,儘管黑衣女人依舊冷麪如霜,不過她再未言諷刺。豐盛的飯菜色澤宜人香味瀰漫,端着木碗的我靜靜聽着雅寧落塵童童他們幾個談笑,心頭塵封許久的熱流慢慢甦醒——
此時此刻雖然沒有我那苦命的孃親在坐,可我卻再次重獲一種家的感覺。家,不就是讓人覺得溫暖願意永遠停留的地方麼?
夜闌人靜,衆山環繞的悔思谷如同一葉徜徉在天河中被安穩包圍着的小舟,偶爾蟲獸鳴聲傳來,在飄溢着溶溶花香的暗夜裡傳遞。輾轉反側,獨臥無眠,我披衣下牀躡手躡腳的越過方秦悄步出門。
濃淡相錯的霧氣繚繞,皎潔如洗的彎月變得朦朧,摸着孃親生前最喜歡的碧玉橫笛,坐在碩大方石上的我默默無言。看到落塵和安陵泓宇能擁有如此恬淡的幸福,我的喜悅遠遠勝過失落。深情如他,玲瓏如她,此二人本該就是絕配。而我,也許正如落塵所說,我是她的親人,唯一的親人。
“夜涼如水,表哥在想什麼?”熟悉的綿軟嗓音從身後傳來,將我飄得老遠的思緒拉回。轉身一看,青絲垂落披着件淺藍外袍的落塵早已立在身後,淺笑嫣然,柔情似水。
“落塵,來,坐下。”小心翼翼着她坐在巨大方石上,蹲下身子的我凝視着她的容顏,良久無言。
“表哥,你和泓宇大概談了什麼落塵能猜到。往事如煙早已飄遠,現在的生活才最真實,姑母在天之靈也會希望看到你擁有最愜意的幸福。”
櫻脣張張合合,微微仰頭凝視着他的我聽得胸口微微泛酸。曾經覺得復仇和落塵就是今生今世的幸福,可都被自己弄得亂七八糟。所謂的幸福早已被我親手毀滅,如今又如何能再擁有呢?人生漫長,從此之後的我也只願寄餘生於煙波,遊離於紅塵,安靜的過完此生罷了。
“落塵,告訴我,你現在覺得幸福麼?”如果說現在的我還在乎什麼,恐怕就是落塵是否幸福。將她送走那日,我親手摔碎了她最美的夢。而今,我誠心希望她能獲得另一個美麗的夢和另一份真切的幸福。
錯愕片刻,靜美如畫的她擡手攬了攬鬢間髮絲,鄭重作答:“表哥,落塵現在很幸福,真的。只是我的幸福還有個小小缺口,那就是你。只有你得到解脫得到快樂,我的幸福纔算圓滿,因爲你是我僅有的親人。”
心頭五味雜陳,我握住落塵的手輕輕道:“落塵,謝謝你能原諒我所做的一切,謝謝你在過去十多年的光陰中與我相隨,也謝謝你現在親口告訴我你幸福。知道麼,只要你幸福,這就是我的幸福。來,我送你回去休息,懷胎之人不宜晚上外出,容易染上涼意。”
落塵半是欣慰半是心疼的微笑,最終沒有再說什麼,我們之間的默契早已在很久之前養成,她定然懂得我的意思,而我也能懂她的眼神。聽到閉門吱呀聲,凝望陷入黑暗的木屋出神半晌,心悄悄落下的我正欲回屋,卻看到拿着件外衫的雅寧站在離我幾步之遙的地方,明豔動人的臉龐上縈繞着種我看不懂的情愫。
心跳莫名其妙的緩了幾下,我走過去道:“雅寧,你怎麼半夜醒來了呢?睡得不好麼?”
身着紅衫的她淡淡一笑,眉眼流轉卻不似從前,讓我難以琢磨更難以追問。儘管過去一年多我們未曾分開,但事實就是我從未主動問過她在想什麼。而且,心思並不深的她習慣什麼事都寫在臉上,很多時候我都能輕而易舉的看懂她的心思,可現在,我第一次有了種讀不懂之感。
踮腳輕輕給我披上雪白外衫,墨發如玉的她抿抿紅脣淺笑:“就是醒來看到你不在,所以尋思你出來了,於是你給拿件衣裳。這悔思谷的夜晚好像要比永離那清冷,小心着涼。”
波瀾不驚的語氣讓我感到不對勁,性子直率的她大吵大鬧很正常,如若平靜無波那纔是不正常。她是看到了我剛纔和落塵在一起,或者聽到了我們的對話?
抓住她的右手,低垂眼睛的我立即看到她手背上一大塊暗紅,像是燙傷或灼傷留下未散的印記。她手這是怎麼了,我怎麼不知道她什麼時候被燙傷過?
“雅寧,你手什麼時候弄傷的?還有,你是不是有心事?”我很清楚自己不愛她,可關心卻還是溢了出來。將近兩年的相隨,是人都會生出這種感覺吧,我如此安慰着自己。
輕輕抽回小手,雅寧笑笑搖頭,雙眼裡噙着複雜之色:“我沒事。很晚了,早點回房休息吧,我先回房。”
目送她緩步進屋,心有疑慮的我也沒再多想,以爲她只是像從前一樣耍耍脾氣。然而,讓我沒想到的是在與世隔絕的悔思谷度過寧靜愉悅的十日後,雅寧竟然悄悄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