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華年

這一日葉淺好了一些,便邀了李君到湖邊的小亭來同坐喝茶。那時李君正在堂上出診,葉淺便擁着錦被,坐在那躺椅上等他來,那時正是初夏,亭外的荷花還沒開,亭子周圍雖然圍了紗,卻還是擋不住外面的盎然綠意,葉淺躺在亭裡,透過紗看着外面那一片荷葉,懶洋洋的睡了一覺,李君這才姍姍而來。

兩人圍桌對坐,一邊的小火爐上,銅壺骨突突冒着熱氣。

葉淺趁着煮茶的功夫,仔細打量了一下這個在葉雲軒學了七八年醫術的人,雖然回來了這麼久,她還從來不曾仔細看過這個名分上的師弟,這一眼看來,也着實有些吃驚。

李君已經不是葉淺當年以少俠相稱的青年,一撇黝黑的鬍鬚橫在脣上,面目之間,滄桑盡顯,“少俠這些年可老了許多了。”葉淺提壺爲他傾一杯茶,半開玩笑的道。雖然是名分上的師弟,但是葉浮白從來都不曾對外宣稱過這個徒弟,不過他那樣的性子,大約也沒有把這師徒的名分放在心上。

李君也笑,“是啊,不知不覺,已經七八年了。”

“你有什麼打算?”葉淺拿起杯,飲了一口,擡眼道:“這些年你都在這裡學醫吧?如果沒有什麼安排的話,就留下來打理葉雲軒吧。”她說起話來帶着一種自以爲是的氣質,外人聽來多半心裡不舒服,可是李君在這裡這些年,早就習慣了從葉浮白那裡傳下來的直接。

“這些年我確實在學醫,但是天資駑鈍,軒主說我難成大家,這也是最後還是請姑娘你回來的原因。”李君微笑着,坦言相告。“他親口這麼對你說的?”葉淺放下茶杯,有些訝異。“軒主的脾氣,姑娘你比我要清楚,我學醫這幾年,雖然很努力,還是沒少捱罵。”李君嘆息一聲,搖頭苦笑,“軒主說我就算學會了他教我的一切,我還是不能成爲自己,所以到最後,還是讓我找姑娘回來。”

他頓了頓,忽然咧嘴笑起來,“去找姑娘的時候,我心裡還很不服氣,姑娘離開的時候,也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小女孩,我這幾年來日夜苦學,不管哪一面都該不輸姑娘了,可是軒主卻還是不認同。”他停了一下,低下頭去拿起茶杯,“等我看到姑娘在那小河邊的草堂時,才發現原來自己和你相比,真的大大不如。”

葉淺玩着杯子,也出了一回神,才輕笑道:“嗯,倒也是他的風格。”他擡起頭來,“他這些年脾氣不好吧?還請你不要在意纔好。”

李君微笑,“軒主對我恩同再造,我感激還來不及呢,還說什麼在意。”他吐出一口氣,“其實軒主決定教我醫術的時候我就明白,他時想要讓我替你主持葉雲軒,可是到最後,卻還是沒能達成他的願望,真是慚愧。”

“那你打算做什麼呢?”葉淺對他的話不置可否,只是轉着杯子,輕柔的問道。

“像姑娘一樣到處走一走吧。”李君笑笑。

葉淺也笑。

兩人沉默喝茶,良久,葉淺纔想起什麼來,擡頭問道:“你的內傷,可大好了?”

“我已經不習武了。”李君拿着杯,臉上毫無變化。

葉淺怔了一下,旋即笑道:“也好。”

說了這一句,兩人也終於再無話可說。默默地喝完了杯中茶水,李君起身告辭,葉淺點頭,任由他離去了。

李君找她回來已經三個多月,兩人從來沒有什麼交談,而這一次,只用了半壺茶水的時間,兩人便完成了葉雲軒的交割,幫着葉淺打理了兩個月的軒中事務,李君在那一次交談之後,便收拾了簡單的行李,踏上遠遊的行程,葉淺也不挽留,送他到碼頭,便看着他蕩着小船,悠悠的遠去了。

葉淺從此開始執掌葉雲軒,說是執掌,其實也和原來沒有什麼區別,很多事情都已經有了定製,葉淺要做的,也多是過過目,點點頭而已,葉雲軒以前叫做寒葉軒,只是一個嚴密組織的下屬醫館,雖然改了名,卻還保留着原來的建制和規矩,萬事都有人負責,而軒主不同於常人的,大約也只是坐在大堂裡看病而已。

日復一日的將一個個帶着希望來到這裡的人送出去,感激或是悲痛,經歷得多了,葉淺也慢慢的學會了葉浮白的冷面冷心,那時候自己一直反對的規矩,漸漸地竟然執行得比葉浮白在的時候還要嚴酷一些。

大約,是自己本來就知道命這樣的東西對一個人的意義吧?

雖然知道這世上的事情,都要活着纔有意義,可是有時候,葉淺卻也很是迷茫,那樣長久的生命,一天一天的消磨着,爲了那些虛無的願望或是目的,很多人忍受着各種各樣的痛苦,那些痛苦,在一個醫者的眼裡看來,其實比痛快的死去,還要痛苦百倍。

那些走到生命盡頭的人,艱難的延長着那一口氣,卻往往都是在回憶,爲那些得到的或是失去的事物而痛苦,反而從來都沒有想過延長的這一刻,自己是在做什麼,沒有一個人想要抓住現在手上有的一切,他們痛苦的活着,卻偏偏還要去回憶那些痛苦,等到死去的時候,肉體和神氣,都被那痛所折磨。

可是葉淺也想不出什麼改變的辦法,自己何嘗不是如此?這麼一天天的守候着,不就是爲了等待那一日的來臨?每一天的出診看病,看起來似乎也不是自己所願,可是自己究竟想要做什麼呢?在葉雲軒的十六年自己沒有想出來,走了十年回來,也還是不能確定,現在,再這樣過上十年,自己也不見得會明白吧?

葉浮白說李君沒有活出他自己,所以不能成爲大家,他自己,大約也沒有成爲他心裡的那個大家吧?

葉淺不想知道,因爲自己如果想要做自己的話,他的名字,就是禁忌,雖然葉淺並不忌諱想起自己的心裡關於他的一切幻想,但終於還是知道,如果他一直在的話,他們也不可能按照她想要的那樣發展。

那個人臨死了纔對外宣告她的身份,招她回來,也是出於這樣的考慮吧?

終也求不得,痛楚到最後都會變得淡然,只有偶爾觸動之時,那些事情,纔會顯得那樣的不同,一杯酒之後,往往有抱着那冰冷的墓碑大哭一場的衝動,但是在那樣清冷的江風裡,卻沒有一點悲痛能溢出胸臆,也沒有眼淚能涌進眼眶,於是只能飲酒,一壺酒盡時,滿身都是讓人痠軟的疲憊,連那苦痛,都沒有力氣提起來了。

想起那些安然守在他身邊的日子,雖然平淡,但也總是有那麼幾分惦念,可是現在,卻只有空落的念想,一日一日的過着,不知不覺的,那日子便越來越近,某一天桑劍一身傷口滿臉疲倦的出現的門口,她想都沒有想,便讓他進了門。

並不是緣分,也不是憐憫。她只是知道自己的時光已經不多,而葉雲軒,也不再是一個牢籠,有很多人需要它一直存在,活着,也並不是每個人都像她一樣心如止水不抱希望。於是她對桑劍撒了一個謊,將他留了下來,開始傳他醫術。

那個人在九泉之下,會用怎樣的一種態度來對待自己的作爲?

當坐在一邊看着桑劍出診的時候,葉淺總是滿懷惡意的揣測。

沒有什麼好擔心的,自己馬上就會見到他了,她擁着身上的錦被,轉頭向門外看去,碼頭靜靜的處在陽光中。

不知道在那裡,他會不會也帶着簫?

時間久了,葉淺也慢慢的明白,有些事情,不管看起來怎麼的不近人情,也終有它存在的道理,有些事情,第一眼看到的結果,不管做出多少努力,也無法將其改變。

這個世界上,真的沒有奇蹟的。

所以苦痛的人,就算用盡天下最好的藥,依然是苦痛,第一眼就斷定要死去的人,就算用了再好的延命金丹,最終也只能讓他們受更多的苦楚。

還不如解脫來得實在。

有人巴巴的活着,卻不知道,有時候活下來之後,要面對的,卻是更多的,本來可以逃掉的痛苦。

要是她那一日不在碼頭上停那一刻,不在她倒下的那一刻心軟,那麼這一世,就不會有那麼多的苦痛,她也許依舊是那個孤僻的小女孩,而葉浮白,依然會是個和她既不親近也不疏遠的所在,日子也許會過的不快樂,但絕對不會如現在這般悵然。

在那些心疾發作之後虛弱的夜晚,半閉着眼躺在錦被裡的時候,一點飄搖的燈光中,葉淺總是在恍惚中聞到記憶中那人身上熟悉的草藥香味,那味道是那樣的真實,讓人懷疑又回到那些被他守着入睡的夜晚,可是艱難的睜開眼時,那人卻早就不復存在,空留着椅子在枕邊靜置,一如那人在時。

可是那寂寞啊,卻讓人疼痛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