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凌波神色劇變,驚恐地望着眼前一臉淡然微笑的狄驚弦,嘴脣翕動,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狄驚弦呵呵笑道:“我不會怪你,這麼多年了,你的膽子還是這麼小,總有一天,你會死在自己膽小這一茬上!”
站起身來,看着牆壁上掛着的一幅畫,那是一幅山水畫,畫面上盡是連綿不斷的羣山,羣山之上,一團遮天蔽日般的灰黑色氤氳盤旋在虛空中,極爲可怖。
“小夜身上有着我們一族最純正的血脈,豈會那麼輕易的死去?”狄驚弦似在喃喃自語,又似在低聲告訴醉凌波。
醉凌波聽到“我們一族”四字,忽然全身一顫,舒了口氣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您這些年爲了公子……受累了!”
狄驚弦轉身奇怪地看着醉凌波,“你也是身爲父親的人,爲了孩子,你會說辛苦嗎?”
醉凌波聽他提到孩子,臉上難得的露出一絲笑容,只聽狄驚弦又道:“龍吟和扶風都不錯,好好培養他們!”
醉凌波點點頭,微微擡起頭,“那……公子呢?”
“呼……”狄驚弦長出了口氣,“八年了,也該覺醒了!我要離開一段時間,小夜就交給你了,記住,千萬不能讓他得到涵養力的修煉法門!如果他習練了涵養力……你知道後果!”教書先生聲音雖然很輕,但是卻有種不容質疑的冷冽。
“是,只是……涵養力修煉法門並不難得到,我怕公子以後……”醉凌波忐忑道。
狄驚弦沉默不語,半晌,這才道:“他的身體我自然清楚,嘿嘿,就看他的造化了,不經歷磨難,難成氣候,我走了!”
走到門口,伸手推開門板,突然停住,嘴角一抹邪異的微笑浮現,漫不經心的看了眼遠處,頭也不回道:“蕭家父子交給我,如果我所料不差……你知道現在該怎麼辦吧?”
推開房門,走出去的那一剎那,這名原本腰桿筆直的先生一瞬間化作一個駝背的糟老頭,更是咳嗽連連,腳下一個踉蹌,身後醉凌波搶出門來,虛踢一腳,叫罵道:“狄……狄驚弦,你兒子是自己掉下山崖的,怨不得別人,再說了,他是自己捉弄人家蕭隨風,這才被蕭隨風追打!”
狄驚弦連連咳嗽數聲,回身嘶啞着聲音罵道:“醉凌波,咱們帝國最重視少年人,你……如今我兒子死不見屍,我要……我要去告你!”
便在此時,不遠處一直觀望的一個人影一晃,便出現在了狄驚弦身邊,不屑道:“老頭兒,你兒子是自己作死,怨不得別人!再瞎嚷嚷,我殺了你!”一襲墨綠色長袍,正是洞簫峰峰主蕭長生。
醉凌波不虞道:“長生!”不容侵犯的氣勢蓬勃而出。蕭長生爲之一滯,不再言語,狠狠盯着狄驚弦。醉凌波看着狄驚弦,低聲道:“狄老先生,令郎的死我也很很痛心,但是他確實是自己失足落下去的,這樣吧,我給你百兩黃金,十名僕人,他們會奉養你終身……”
蕭長生大怒,急道:“宗主,你瘋了?百兩黃金,給這糟老頭?他兒子的死跟咱們有什麼干係?那是活該!臭老頭,你瞪什麼瞪?”說着一腳踹向顫巍巍的狄驚弦。
醉凌波怒喝道:“蕭長生,這琴宗的宗主是我,不是你,你想幹什麼?”一語既出,渾身氣勢陡然暴漲,鋪天蓋地的威壓壓向蕭長生,眼中六顆金黃色的文曲星呈梅花之狀,豁然顯現出來,璀璨奪目,蕭長生踢出去的一腳硬生生停在了半空中。
醉凌波,竟然是‘雪花六出’,翰林後期‘黃金瞳’的大高手!
蕭長生眼中閃過一絲狠色,嚥了口唾沫,微微欠身道:“對不起,宗主!”
狄驚弦一言不發轉身便走,醉凌波並沒有追上去,當即命人準備了百兩黃金以及十名僕人,跟了上去。
蕭長生看了眼醉凌波,俯首道:“宗主,若沒什麼事,我先去了!”
醉凌波擺擺手,轉身走進小屋中。
蕭長生依舊一臉恭敬,轉身的那一刻,眼中的怨毒之色一如蕭隨風看向狄舒夜的眼神。
走下古琴峰,沿着山道很快便到了洞簫峰,蕭隨風嘻嘻笑着迎了上來,“爹,那老傢伙死啦?”
蕭長生慈愛的看了眼蕭隨風,搖頭道:“醉凌波那個懦夫不但給了那糟老頭百兩黃金,十名僕人,而且……而且還當真那糟老頭的面狠狠痛斥我一頓,哼!”
“百兩黃金?爹,你沒開玩笑吧,一百兩,黃金啊!”
“哼,那還不是咱爺倆的。你大師兄付流年不在這裡,隨風,跟我走!”蕭長生遙望着古琴峰,眼中狠厲之色大盛,抓起蕭隨風手腕,閃身下了洞簫峰。
文青鎮,傍五指山而居,鎮上百姓的生活普遍不錯,但小鎮邊陲一家破敗的小院卻並非如此,破爛不堪的籬笆門,不及一人高的院牆上草木茂盛之極,時不時的有蛇鼠等爬蟲在草叢中出沒。院中僅有兩間小屋,同樣破敗不堪,一間屋子外窗戶下堆着厚厚一大堆的書本。
另一間屋子顯然是廚房,門前一口破了一半的水缸孤零零立在院中。這戶破舊的人家,便是狄舒夜的家。
此時窗外堆積着書本的那間小屋外卻站着幾人,屋中不斷傳來令人揪心的咳嗽聲,過了半晌,走出一人來,正是之前在琴宗出現的狄驚弦。
狄驚弦看着一名僕人手中託着的木盤,木盤中是一疊疊整整齊齊的黃金,映着閃爍的燈火,熠熠生輝,狄驚弦忽然低聲啜泣起來,嗚咽聲夾雜着痛哭的咳嗽聲,讓人爲之落淚。
“看你也是快死之人了,這些錢在你手中也不過是便宜了別人罷了!”院外一個懶懶的聲音響起。
下一秒,一個墨綠色的人影已然出現在狄驚弦眼前。雙手微揚,十指顫動,彷彿在演奏洞簫一般律動數下,忽然砰砰砰數聲,狄驚弦面前的十名僕人悄無聲息的倒地,身子抽搐數下,便此不動。
“白玉洞簫,疊打之籟,一度打點,二度打點,三度打點,不錯,以雙手同時使出這路指法,可見你在洞簫之上確實有着造詣。”狄驚弦俯下身子,緩緩撿起散落在地的黃金,聲音極爲平靜。
疊打,是指簫的演奏音,常有滑音、疊音以及打音,蕭長生這短短一瞬間手指上的動作,同時囊括了疊音和打音的指法,同時做到雙音齊發,足見他在洞簫上的修爲極爲了得。
而打點,也是洞簫演奏之時顫音的別稱。顫音雖然是吹奏洞簫最簡單的指法,但是能夠如此連貫虛按一度打點、二度打點甚至三度打點,蕭長生浸淫洞簫一生的功力可見一斑。
狄驚弦淡淡的話語落在蕭長生耳中卻如同晴天霹靂,只是眼角一掃,便能夠認出自己連續使出的數種吹奏洞簫的手法,這份眼力,會是眼前這個佝僂着背脊,劇咳連連的老傢伙所擁有的嗎?
下意識的後退三步,輕輕將蕭隨風拉倒背後,緊緊注視着狄驚弦。狄驚弦的動作依舊很慢,將地上的黃金一塊塊撿到木盤子裡,探手撿起最後一枚,握在手中,這才緩緩站起身來。
蕭長生不敢有絲毫怠慢,多年來豐富的人生經驗告訴他,這人絕不簡單!狄驚弦依舊沒有看蕭長生一眼,望着地上一具具屍體,眼中毫無任何情緒波動,就像是看着一截截木頭一般。
忽然轉過頭來,望着蕭長生背後探出腦袋的蕭隨風,輕聲道:“狄舒夜是被你打下山崖的吧?”
蕭隨風看着那雙渾濁的眼睛,忽然覺得全身一陣冰冷,下意識的抓緊了蕭長生的手。蕭長生能感覺到兒子手心的細密汗珠,狠狠盯着狄驚弦:“是又怎樣?”
狄驚弦不語,眼中依舊古井無波,整個人依舊沒有任何氣勢,那種平靜,卻讓蕭長生覺得一陣心悸。驀然間,蕭長生瞳孔急劇收縮,左右雙眼中,兩朵由六顆霧濛濛的文曲星組成的雪花顯現出來,雙瞳死死盯着狄驚弦的右手。
眼中文曲星呈‘雪花六出’霧眸,蕭長生,翰林初期。
醉凌波是翰林後期,而蕭長生顯然遠遠不及,乃是翰林初期,要知道涵養力的修煉,舉人之後便會是一大難關,初期到中期,資質一般者需要數年的時間才能達到,翰林之後那便更是難上加難,蕭長生能修煉到翰林初期,足見也是極爲了得之人。
輕輕一掌震開愛子蕭隨風,手中憑空多出一杆白玉洞簫,雙眼依舊緊緊盯着狄驚弦的右手。
狄驚弦的右手緊握,此時手中的那錠黃金早已消失不見,然而令人驚駭的是,看似緊握着的拳頭,指縫間卻緩緩流出一絲金黃色的液體,液體垂落到一尺長的時候驀然停住,而後凝結。
那是金水,狄驚弦手中的那塊金子,被他以神奇的力量融化、流出指縫。
從右手除拇指以外四根手指中間那三條指縫中流出的金水此時早已凝結,化爲三根長約一尺,卻極爲纖細的音叉。
擡起右手,拳頭高高豎起,三根細細的金條映襯着燈光,反射出金黃色的光芒。狄驚弦微微一笑,自語道:“琴音麼?”忽然擡起左手,屈指在第一根金條上輕輕一彈。
“叮……”
看似輕微一彈,狄驚弦手中的金條卻發出一聲穿透性極強的脆響,就像是一根尖銳而細小的金針探入人腦海深處一般。
下一秒,不遠處蕭隨風慘呼一聲,捂住耳朵痛哭哀嚎,蕭長生臉上肌肉一抖,拿着白玉洞簫的右手剛剛擡起,便無力垂下,滿臉恐懼之色,額頭上更是大滴大滴的汗珠滾滾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