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辛彥從秦元星那離開時,舒蔚已經在病房裡陪着韋容青。
手術還算順利,粘連在血管裡的腫瘤,是良性的,並且檢查出來不會繼續生長。懷特醫生沒有冒險切除,而是任憑它留在原處。
只要日後定期檢查,就不會有事。
小包子也累了,見自己的外婆一直躺在牀上不說話也不動。他眨了眨眼往爬上旁邊的空病牀,晶亮的大眼睛眨了眨,就這麼躺下。
“媽咪,等外婆醒了你就叫醒念念。”
他答應了外婆,在她從那個小房子裡出來的時候,睜開眼就能看見自己。
念念,是個守承諾的好孩子。
舒蔚點點頭:“好的。”
病房裡安安靜靜的,舒蔚陪着韋容青。而當男人出現在門邊時,小包子早已睡熟。
舒蔚是聽見腳步聲才反應過來的,長久移開,她將他的腳步聲記得清清楚楚,一聽見就知道那是顧辛彥到了。
“你剛剛去了哪裡?”
舒蔚當即想示意他進來,可男人卻始終凝着臉站在門外。
“你進來呀,杵在那做什麼?”
韋容青手術成功,舒蔚開心不已。但舒遠到現在還昏迷着,她竟沒有人能分享自己的喜悅。
男人此時就在距離自己不遠處,筆挺修長的身形和好看的面龐,讓她心底漸漸生出依賴感。
可顧辛彥一直沒有動作,冷硬的眉宇始終僵直,他的身形愈發僵硬,讓舒蔚愈發不解。
剛剛,不還好好的麼?
“晚上讓唐媽給你們送吃的過來。”顧辛彥只是冷冷地撇了一眼旁邊,視線落在熟睡的小包子身上。他下意識抿了抿脣,薄薄的脣角扯開一抹笑容。
而後在說完的那刻,隨即轉身。
舒蔚吃了一驚,想也不想地跟上:“還早啊,你去哪裡?”
他只目光沉沉地望着她,眼底心底都藏滿了複雜情緒,深黑的眸子叫人怎麼也看不透。
她不懂。
半晌,男人也沒有開口,舒蔚心裡慌慌的,忽然想起什麼:“你是不是,還在擔心自己的情況?沒關係呀,現在醫術這麼發達,不管是什麼病總還都是有法子治療的。”
“何況、何況陸醫生那麼優秀,又是權威。你只要配合他好好治療,會好的對不對?”
她越是這麼勸,越是讓人感受到話裡話外的希望,就越讓男人心底發悶。
“顧辛彥,其實你也見過那麼多病人。除了醫療手段外,樂觀的情緒也很……”
“夠了!”
他垂下眼,黑眸緊縮住那張瑩白的臉。
舒蔚說這話的時候,眼上臉上都是希望。而那樣的表情,卻不被現在的他允許。
他不該再見到這些東西,陽光和希望,都不屬於他。
舒蔚愣了愣,想伸出手卻碰碰顧辛彥,可男人卻一言不發地避開她的碰觸。深黑的眸子裡藏滿了受傷情緒。
他很脆弱。
舒蔚一直都知道,然而此時此刻,她依舊疑惑不解。
於是抿了抿脣,她努力擠出笑容:“念念還睡着呢,別那麼大聲。我只是跟你說說治療的事而……”
“呵,治療?你早
就知道了。”
“什麼?”
顧辛彥譏諷地笑了笑,肩膀繃得緊緊的,彷彿將身體裡所有的情緒都壓縮在肌肉裡頭,哪怕是從外頭看去,都能感覺到他身體裡的剋制。
他忽然伸出手,狠狠捏在舒蔚肩膀上。觸手可及的地方,還能碰着她細瘦的肩胛骨。
眯起的眸子帶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就這麼直勾勾地盯着舒蔚,緩緩開口:“我沒有時間再陪你玩欲擒故縱的遊戲,剩下的時間……”
他只想和他們在一起。
說到底,舒蔚還是成全了他的。
此時,低低的聲音從身邊傳來,被他洞悉一切,舒蔚開口時,還有些心虛:“是這樣沒錯,我知道你腦袋裡的東西是什麼。但、這並不妨礙我們。”
“你還是可以每天接送念念,教他跆拳道,陪他參加親子活動。所有你想做的一切,都可以繼續。”
“只要你肯手術。”
她滿懷希冀,澄澈眸子裡漾着希望。
舒蔚的目光筆直落入他眼底,她開始默不作聲,只傻傻望着他,眼裡心裡都是期待。
那份期待,像毒藥。
男人垂着眸子,有掙扎有猶豫,捏在舒蔚肩上的手因爲那份目光而放鬆。放下的動作,很慢很慢。
舒蔚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不料男人徑直轉身,只留給她一道背影。
她忍不住,幾步衝上去,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重重揚起手給了他一巴掌。
“啪。”
聲音清脆,因着空曠的走廊,竟還能隱約聽見迴音。
男人面色驟然陰沉,臉上情緒變化萬千,像是想甩手離去、又想是想狠狠揍她一頓,可終究、許久也沒有說出一個字。
舒蔚咬脣,聲音愈發尖銳:“你怕什麼?怕死在手術檯上嗎?你知不知道,再這麼拖下去,你連那一丁點機會都沒有了!”
哪怕真能強撐過三個月,那也是刺骨的疼。將人折磨到形銷骨立之後,連僅剩的生氣也耗光,就真的再也沒有活下的希望。
到時候的他,只能躺在牀上等死!
她不願這樣,也不想看見那樣的他。更不願等到那時,見他沒有生氣的樣子,頹然無力。
“陸又銘和懷特醫生一起給你手術,只要成功,你就能恢復正常,到時候還有一輩子的時間,你想做什麼都可以!”
舒蔚越是激動,他心底就越沉悶。
誰不想好好活着?誰不想日日夜夜與妻子孩子在一塊?誰不想……從此無後顧之憂。
顧辛彥重重捏緊拳頭,身體因爲過度剋制情緒而有着細微顫抖。
他久久不開口,將舒蔚說的話全部吞入腦子裡。她的每一個字眼都透着擔憂,沉沉擊打在心上。
心底像被人用一根根尖銳的針往裡刺着,沒有任何憐惜。
舒蔚說完的那一刻,他忽然揚起手,一拳重重地擊打在牆壁上,帶着痛苦的聲音從喉嚨裡發出來,乾澀而壓抑:“如果、失敗呢?”
若是失敗,他會連僅剩的時間也失去,還沒有來得及妥善處理好身後事,還沒有來得及準備好給念念的所有生日禮物,還沒有來得及讓她衣食無憂。
就這麼睡
在手術檯上,他不甘心。
成功率太低,他只想好好把握住餘下的日子,而不是去賭那極小極小的概率。
原本便是這樣計劃,遠離她、也遠離念念。
他只需要將一切打點好,讓他們日後無憂無懼、無恨無悲。
可終究,她還是因爲自己傷心哭泣。
顧辛彥眸子閃爍了幾下,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是了,他如今最不該做的,就是再去接近他們。
舒蔚眼眶通紅,她用力吸了吸鼻子,那手握住他冰冷的掌。一點點摩挲着上頭粗礪的肌膚:“不會的、不會的。怎麼會失敗……你想想我們、想想念念,我保證,不會失敗的好不好?”
她偶爾還能看見那顆憔悴的心,心底總是一抽一抽的疼起來。
明知是因爲她和念念纔不肯手術,明知、他是捨不得放開他們。
聞言,空氣陡然岑寂下來。
也不知是她的話起了作用,抑或是男人終於肯改變主意。他久久不發一語,而後,卻一點點掰開了舒蔚的手。
幽暗的眸子,變得冰冷。
薄脣動了動,說出口的話冷冽而沒有一絲溫度:“不,你無法保證。”
他轉身,甩開那雙讓他留戀的手。
大步朝前,沒有半點猶豫。
他必須放開,如今的他連給予幸福的能力都沒有。再繼續下去,只會讓她更傷心更難過。
若是、若是舒蔚還恨他就好了,那樣至少不會哭泣。
舒蔚雖不知他的想法,可心裡總是慌慌的,眼睛裡模模糊糊,就這麼看着他離去的背影,孤單、寂寞而可憐。
忽然有種異樣的感覺從心底升出,如果他就這麼離開,不肯手術不肯治療,似乎就意味着,她從此以後,失去了他。
那樣,她沒有丈夫、念念、也沒有爹地。
“顧辛彥!”
那一刻,心底所有的情緒都朝腦袋裡涌上來。一下子吞噬了她所有理智。
舒蔚也不知哪裡來的勇氣,當着正面牆上掛着的“靜”字大聲喊:“你如果就這麼等死,我恨你一輩子。”
那模樣,咬牙切齒。
聲音,又尖又恨。
顧辛彥知道她急,她慌,她不知所措。
在這家醫院呆過好幾年的她,從來就不會在病房裡喧譁。如今,卻是什麼都不顧及了。
男人苦笑,背影僵硬了幾秒,在聽見舒蔚的聲音之後,不經意顫抖幾下。
“恨,就恨吧。”
他的脣動了動,說了那麼幾個字。只是每個字的聲音都很小很小,小到舒蔚全然沒有聽見。她眼眶裡泛着酸澀,就這麼眼睜睜看着他停頓。
而後,又仿若沒事人一樣漸漸消失在她的視野裡。
靈魂、像被抽離了一般。
聽見動靜的醫生過來察看,正好瞧見離去的顧辛彥。
“顧少?”
“舒醫生?”
顧辛彥的反應是立刻別開眼,步伐匆匆。
他沒發覺,自己的秘密又一次被窺視。
拐角時沒有被妥善藏好的情緒露出眼底,讓醫生看見他通紅的眼眶,以及驟然變得黯淡的眸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