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邊雲繼續留在孃家幹農活。
耿早南除種了六畝花生,在靠近西河的窪地還種了三畝玉米,今年雨水大,都泡了。
天不停的下雨,水又排不出去,三畝玉米田裡的積水有膝蓋那麼深。用聯合收割機是不行了。瞅了個放晴的日子,父親耿早南就說:“下水去掰玉米吧。玉米早就枯死了,有的玉米棒子在棵上就生芽芽了。耽誤不得了。”
耿邊雲長這麼大,第一次感受到了爭秋奪麥的緊迫性。
父親駕駛電動三輪車拉着大塑料盆往西河那邊地裡去了。
耿邊雲隨後也到了。耿邊雲一看,卻差一點笑出來。那玉米秸就活像葦塘裡的蘆葦站在水裡。這是啥年頭啊。
父親挽起褲腿下到水裡,推着大塑料盆就進了玉米地。掰下棒子來放大盆裡,滿了就推回岸邊,把盆裡的玉米棒子穗扔岸上。
父親說:“跟小時候下河摸魚一樣。”
耿邊雲挽起褲腿也要下到田裡去,父親不讓,說:“你把掰上來的玉米棒子裝車上,往家運。這樣兩不耽誤。”
耿邊雲覺得有道理,就照着做了。近來她老是覺得身子骨怕寒,怕冷雨和涼水。她感到虛了,身體出了問題。她心裡想,快點把父親田裡的農活幹完,好回到城裡叫孟惜橋帶她去醫院檢查檢查。
耿邊雲不是怕死,是她捨不得離開丈夫,和那兩個還在上學的孩子。
那一年她走失了,她是有一些意識的。她是想找回家的路,可就是找不着。越着急,就越亂走。沒了方向。一會兒太陽落下去,一會兒又升上來。她幾乎沒了時間的概念,一心想回家,就是回不了。那種想家和親人的撕心裂肺的痛,是沒有這樣經歷過的人體會不到的。
自那以後,她再不想失去親人和家。她愛他們,不願離開他們。
有閨女在家幫忙,耿早南倒是心滿意足,像個老小孩似的。彷彿又回到他年輕那會兒,他在田裡幹活,孩子跟在後面跟腳。除草,孩子拾草,刨紅薯,孩子跟着拾紅薯。多麼溫馨的家庭勞動的畫面啊,但再也回不到從前。
隨着勞動時間的延長,耿邊雲的身體越來越吃不消。老是覺得累,腿腳像綁了鉛塊似的沉重。再也不是從前跟在父親後面不知道疲倦的小姑娘了。
免強收完了玉米棒子。耿邊雲覺得好像就不行了。那六畝花生收了一大半。父親耿早南還是急着收花生。連日的陰雨,花生果都散地裡了。費老工了。人得一粒一粒從溼乎乎的地裡揀拾花生。很多都生芽子了。
每天耿邊雲就提着竹籃拿着口袋,隨父親去地裡收花生。過去每到晌午都是耿邊雲回家來拿午飯,現在換成父親了。
耿邊雲說:“爹,你用電動三輪車把收的花生拉回家,順便給我拿口飯來吃。你老了手慢,我在地裡好多收點。”
其實耿邊雲是累得不願動彈。父親走了,她就一個人坐在桃樹的壟上,在小樹的陰影裡喘一會兒。有時候她望着縣城的方向就想:惜橋啊,你啥時候來接我啊。我實在是不行了。我是不是要死了?你也不來問問。
想着想着就流下眼淚來。耿邊雲覺得這輩子苦透了。嫁了前夫出了車禍,帶着倆娃嫁給了孟惜橋,自己又因爲想爲他生個親生的娃,得了精神上的病,差一點就走沒了。剛說好點了,自己又覺得身體不行了。憑她的感覺,這回病得不輕。也許就此走完了人生路。
想到這悲慘的結局,她眼淚刷刷流下來,傷心欲絕。
後來父親耿早南也看出了問題,就問耿邊雲:“閨女,你這是怎麼了?咋這麼沒勁?”
耿邊雲強打精神,安慰父親:“爹,我沒事。在城裡呆了幾年,回鄉下來幹活沒力氣了。你不用擔心。”
“不對,我看你的狀況是一天不如一天。”耿早南說:“邊雲呢,要不叫惜橋來接你回城去看看醫生。我覺得你是病了,病得還不輕呢。”
“沒事的。我好像感冒沒好利索,發低燒吧。晚上叫我娘給搓搓背出出火就好了。”耿邊雲堅持這麼說。
耿早南就想着孟惜橋再回來,就叫他把耿邊雲馱走。去城裡住醫院。
孟惜橋由於這段時間忙鞋廠改造工程,還脫不開身了。
不是鞋廠改造工程方案已經敲定了嘛?咋還有事呢?其實在紙上畫畫圖是簡單,實際操作起來就沒那麼簡單了。
鞋廠因爲是改造擴建,就涉及到佔用民房拆遷等諸多事情。有一些事確實還是很棘手的。
鞋廠負責人迎春和鎮上的姜海起,是整日忙着做羣衆工作,協調矛盾,處理問題。有些實在過不去的坎就得調整一下方案。
投資人對工程方案不斷的修改調整還表示出不滿。埋怨鎮上領導和鞋廠沒有力度。工作不利。
在這種困局下,無形中孟惜橋成了中間調解人。但是孟惜橋卻很煩,不願擔當這角色。雖然祁路華很願意他介入,並且很尊重他提出的建議。
孟惜橋卻感覺,是祁路華故意藉此機會接近他。設的套。
這一天上午,祁路華又來找他,說一個小問題。是廠房改建後設備安裝的事。是從德國進口的全自動流水線設備,對廠房要求比較高。但是這是和鞋廠負責人迎春商議的事,不屬他這個設計者管。可祁路華就是賴着找他。他好像是她手裡的一把鑰匙,到那裡都要他去開鎖。
孟惜橋表現出了極大的不耐煩。祁路華一改過去的脾氣,不急不躁,就是纏住他不停的說。後來孟惜橋就被她這種韌性給征服了,沒一點脾氣了。就活像一拳打在棉花團上,懈完了你的氣力自然你就束手就擒了。
這天上午在孟惜橋辦工室裡討論完事,祁路華忽然提出要請他吃午飯,說佔用的他時間太多,以此表示道歉。孟惜橋說在食堂吃就行。
她卻拉拉扯扯,說:“老同學了,一起吃頓飯怕啥?”
孟惜橋怕糾纏過久,被同事看見不好,就隨她出去了。
說來奇怪,祁路華不找豪華的酒店和有名的飯館,卻帶着孟惜橋往老街小巷子裡鑽。找了一家在普通不過的老掉了牙的果子老豆腐店。
這家就兩間老舊的瓦房,裡屋住人,外屋坐客,父女倆就是炸油條賣老豆腐。大概幹了有三十年了吧。門頭依舊。
祁路華是帶着孟惜橋來尋找過去的一種記憶和情懷吧。孟惜橋記得這兒,早年來喝過老豆腐。那時老爺子還年輕,閨女還未出嫁,正是豆蔻年華,長得特別漂亮。
孟惜橋就是衝着這漂亮的小妮子來的。她頭髮挽在腦後成一個掃把,露出半截白皙的脖頸,還有被那油鍋裡升騰起的熱氣薰紅的紅蘋果一樣的臉蛋。孟惜橋看見心就按納不住突突跳,恨不得上去咬一口。在孟惜橋少年心裡,那女孩是他一個追求的目標。
現在女孩已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見了孟惜橋好像似曾相識,就熱情招呼。
孟惜橋問祁路華:“咋記得這裡?”
祁路華說:“來過。”
孟惜橋不敢再接下去問,怕扯遠了,回到過去。
他們一人要了一碗老豆腐,要了一盤剛出鍋的油條共用。埋頭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