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妃感染風寒足有半月,素鄢素嬈日夜輪流在身旁服侍,白綺歌也沒閒着,往來取送飯菜湯藥從不耽誤片刻。有時遇到易宸璟在房中也是神色如常,兩人之間雖然沒什麼交談對視,卻也不再像之前那樣充滿敵意抗拒。
“進了門便是一家人,你們兩個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能在一起最好不過。可惜紅綃命薄,小小年紀就香消玉殞,不然能再看你們三個團團圓圓和和美美的,我就是走也走得安心了。”敬妃並不清楚三人之間複雜愛恨,上次只因爲易宸璟在祭堂中打了白綺歌就急火攻心一頭病倒,之後易宸璟便不肯在敬妃面前提及那些恩怨,能安然相處絕不挑起爭執。
只是這樣對敬妃來說還不夠,半生在惶恐與提心吊膽中度過的遙國貴妃這輩子最後願望就是能親眼見兒子成家立業,對立妃之事也就越發催促起來。白綺歌心知肚明易宸璟不可能娶她,每每談及都一笑置之,然而易宸璟好像並不這麼認爲,眉宇間陰沉一天比一天濃重。
事實證明,有關深宮之內紛雜人事,七皇子確實比聯姻而來的臣國公主更加了解——天氣漸漸轉涼,第一場寒霜籠罩遙國帝都那天,遙皇降旨賜婚。
如果有正室身份在,白綺歌在遙國皇宮中的日子會好過許多,至少那些侍女下人們不敢再輕視她,可是這代價未免太大。
好不容易纔爭得一點自由與信任,眼看易宸璟從相安無事變爲冷若冰霜,想來又要回到先前那般境地了。白綺歌從心底不願與他起衝突,身份地位懸殊不說,易宸璟手裡還有白家這枚殺手鐗,縱是她有心反抗、有能力反抗,最終結果依舊是向他低頭。
複雜景況令白綺歌心煩不已,獨自在人煙稀少的後花園靜坐發呆,從早晨坐到晚上,衣襟裡灌滿涼風。
“半月後就是你和七弟大喜的日子,怎麼一個人在這裡悶悶不樂?”柔和嗓音衝破夜色,背上一暖,厚實披風安安穩穩搭在肩上,絲絲縷縷淡香襲來。
白綺歌微愣,反應過來後伸手摘掉披風,木着臉轉身交到來人手裡:“不知五皇子在此有所驚擾,白綺歌先行告退。”
“綺歌,”易宸暄不退反進,橫身攔在白綺歌面前,臉上些許黯然,“我只是想見見你而已。壽宴後你就一直躲着我,連個解釋的機會都不肯給我,你知不知道這些天我是怎麼熬過來的?我知道派人監視讓你心裡不舒服,可我又何嘗不是?皇子間明爭暗鬥勾心鬥角,爲了皇位連親生兄弟都要成爲敵人,防人之心不可無,綺歌,我真的別無選擇。”
“五皇子選什麼不選什麼與我何干?我只是個不得寵的替嫁庶女,做不了你們爭權奪勢的棋子。”
易宸暄是太子之外遙皇最喜歡的兒子,按理說他不應該對地位低下的七皇子易宸璟有所防備,但從戰廷反應可知一直以來監視斂塵軒的人正是易宸暄派來的,而他本人也承認了這點。白綺歌不是個沒腦子的女人,她從不認爲欠缺美貌又沒什麼特長的替嫁公主會在極短時間內得到位高權重的皇子青睞傾心,易宸暄五次三番接近示好甚至大膽告白沒有讓她感動,反而愈發懷疑。
她只是易宸暄想要用來打壓易宸璟的一顆棋子罷了。
“世上有兩種東西最可怕。”輕輕呼口氣,白色呵氣繚繞升起,白綺歌勾起嘴角淺笑,雙眸波瀾不驚,“最怕笑裡藏刀,最怕口蜜腹劍。五皇子好自爲之。”
易宸暄站在原地凝視淡然離去的女子,複雜神色中掩不住一絲惋惜遺憾,手中披風滑落在地。
那襲素雅身影走得平穩,卻沒人知道,她心裡有多痛。
即便看到隱藏在溫柔笑容背後的真實的易宸暄,白綺歌依然無法恨他厭惡他,所有有關這個名字的記憶仍然停留在那一天,停留在大雨下爲她遮風擋雨的溫熱懷抱裡,停留在黑暗中唯一的一點星火內。
孤獨絕境中伸出手的人最令人難忘,哪怕,那只是脆弱的假象。
無數煩擾積壓在心頭,渾渾噩噩走回斂塵軒時,白綺歌甚至沒有聽到素鄢的呼喚,直到俏皮的素嬈猛地拍了下瘦削肩頭方纔驚醒。
“敬妃娘娘要安排大婚的事情,到處找你找不到,幸好及時回來了。”素鄢催着白綺歌換下被霧氣打溼的外衣,看樣子竟是比新娘本人更急切,“司衣庫的師傅還在外堂等着丈量尺寸,霞帔做工精細,耽誤一天就會落下很多進度,等下量好尺寸再去見敬妃——綺歌,敬妃娘娘賜你的髮簪呢?”
白綺歌心下一驚,急忙往頭上摸去,白天戴在發間的雕花白玉簪哪還有蹤影?
那是敬妃當年進宮時遙皇賞賜的,一直視若珍寶貼身不離,得知遙皇下旨賜婚,這才忍痛割愛送與白綺歌做認親禮,誰成想這還不到三日就被冒冒失失弄丟了,若是被敬妃知道定然要傷心。
“一整天我都在西宮的後花園,想來是掉在那裡了,我這就去尋回來。”
擡頭看眼天色,素鄢咬牙一跺腳:“都幾時了你還要出去?司衣庫的師父等一天了,再拖下去怕是要耽誤正事。素嬈,你帶兩個人沿路仔細找找,我陪綺歌去丈量尺寸,遇上人就說是我丟了荷包,絕對不可以把玉簪的事說出去!”
素嬈也是個辦事利落的人,乾乾脆脆應了一聲就吩咐人往後花園找去,白綺歌縱是不放心也只能強作鎮定,如果再惹敬妃動氣病倒,易宸璟就真的要恨死她了。
遮遮掩掩熬過大半夜,敬妃睡下後白綺歌可算能長出口氣,問過素嬈,玉簪仍是沒有找到。
“綺歌,先去休息吧,明早我再教人四處仔細打聽,許是被誰撿走了也說不定。”輕輕把滿面疲憊的白綺歌推出門外,素鄢不容拒絕地低聲道,“再有十多日你和殿下就要完婚,別因爲這點小事鬧不快,無論如何要瞞下來,大不了私下找工匠仿照樣子再做個便是。”
船到橋頭自然直,心急如焚也是徒勞。白綺歌點點頭,邁着僵硬腳步往自己房間走去。
看着白綺歌身影消失不見,素鄢長長出了口氣,轉身花容一沉:“素嬈,告訴姐姐到底怎麼回事?你臉色不對。”
“沒怎麼回事,玉簪是找到了,但我沒拿回來。”毫不在意聳聳肩,素嬈一聲不合年紀的冷笑,“姐,你是被人騎在頭上作威作福慣了嗎?殿下襬明不喜歡她你還非要處處幫她,非要把自己往冷宮逼?這回好了,她馬上就要立爲正室,以後我們兩個在這斂塵軒中更沒有地位了。”
“小小年紀別亂說話,綺歌不是欺軟怕硬仗勢欺人的人。倒是你,找到玉簪了怎麼不帶回來?那可是敬妃娘娘的寶貝,你是想氣死我怎麼着?”
素嬈挑起嘴角,眼中一縷精光閃過。
“就算我不帶,早晚會有人主動送回來。”
一整天沒吃飯餓得胃疼,見玉澈房間熄了燈,白綺歌只好轉個方向往膳房走去打算找些什麼聊以充飢,行至半路冷不防竄出一人,驚嚇之餘條件反射握起拳頭。
“戰廷?”看清來人面容,白綺歌又好氣又好笑,“夜深人靜還需要跟蹤嗎?易宸璟連休息的時間都不給你?”
“殿下並沒有讓我跟蹤祈安公主,只說請公主過去一趟,似乎有什麼事要說。”
戰廷本性敦厚,絲毫沒有易宸璟那般心思深沉,白綺歌對他從不防備,說起話來也放鬆許多,只是像這樣易宸璟忽然要見她還從未有過,不由困惑。白綺歌下意識皺起眉頭,輕輕咬着嘴脣:“他沒有說是什麼事?”
戰廷搖搖頭,面上隱有一絲擔憂:“我也剛從外面回來,知道得不是太多——殿下看起來心情不好,公主說話時還請三思。”
他心情什麼時候好過?也不知道心裡有多陰暗,總一副漫天放債追不回來的模樣。白綺歌暗自腹誹,面上卻還是帶着感激,跟在戰廷身後一路轉向易宸璟書房。
書房的燈亮着,頎長身影映着燭光落在窗紙上,安靜如同剪影。未及敲門,屋內易宸璟已經聽見二人腳步,身影驀地從窗前消失,再出現時則背對燭燈,面容清冷。
“戰廷,你先去休息。”一把拉過白綺歌拖進屋內,易宸璟冷道。
有些日子沒見到他這般表情了,白綺歌凝神回想,卻怎麼也想不出最近有什麼觸了他怒火的地方,只是看他神情就忍不住渾身發冷,連心裡也沒了溫度。
“有什麼話白天說不行嗎——”話音未落,白綺歌吃痛一聲悶哼。
遙國皇子都是自幼習武,易宸璟帶兵打仗多年算作其中佼佼者,隨手一推便把瘦弱的白綺歌推得踉蹌後退數步,脊背正撞在書櫃棱角上。
“我說過讓你小心易宸暄,都當成耳旁風了嗎?”冷厲目光毫不留情,易宸璟怒極反笑,狠狠揮手,一樣東西打在白綺歌身上後跌落在地。
通體潔白,雕花精細,中心一點自帶的微紅恰似嫩蕊,正是那支不知何時丟失在何地、敬妃親手交給她的雕花白玉簪。
“難怪一整天都不見你,原來與人有約。”擡起白綺歌下頜,易宸璟低聲冷笑,“究竟高興到什麼地步,就連發簪掉了也未曾發覺,還要他親自送來?白綺歌,是我瞎了眼,居然還肯相信你的那些鬼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