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
白綺歌有些恍惚。
這兩個字說近不近說遠不遠,說近,不久前她肚子裡還有孕育中的小生命滿懷期待等着降臨於世,說遠,懷胎三月後,那個小生命終究還是離她而去。
她一直不想提起有關孩子的任何事情,那是她心裡一道疤,一道還未結痂、仍鮮血淋漓的深深傷口,要不是情勢所逼,她多希望能生下那個孩子,看他哭,看他笑,聽他牙牙學語,叫她一聲“孃親”……
“不告訴我是因爲想生下孩子,對麼?”易宸璟躬身,目光恰與坐着的白綺歌平視,長眸裡是高興還是憤怒無從猜測,“你就那麼篤定我會讓你打胎,確信我想殺了自己的親生骨肉?這麼大的事爲什麼都不來問我一句?”
“問不問有什麼區別?你不是說過,這輩子要娶的人只有紅綃公主,除她之外沒人可以爲你誕下子嗣嗎?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多那一嘴?”
白綺歌的惱火比易宸璟來得明顯,從臉色到語氣,無不是冰冷生硬。
是他親口說的,是他讓她不得不選擇隱瞞的,憑什麼失去孩子後要來質問她?!他的恨給了小生命孕育機會,也是他的恨奪走孩子被衆人期待的機會,還沒見過人世一眼的小傢伙比她更委屈,就連存在都不敢被人知曉,他的父親,給他生命的男人,在他再沒機會看這大千世界後才知道,曾經自己有一個可憐的孩子,留着自己血脈的親生骨肉。
胸口隱隱作痛,心如刀絞,用了多少日夜才麻木的傷痛再次被戳破,白綺歌不知該作何反應,只能僵硬坐着,手指緊緊抓住冰涼衣衫。
不哭,不鬧,不抱怨自己多麼悲慘,不哀求誰來可憐,她就是這樣的人,寧願把所有痛苦都吞到肚子裡也不願任何人看見,嘲笑也好同情也好,無論哪種目光她都無法接受。
哭,哭給誰看?給天看還是給人看,又或者給自己看?上天不仁,世事不公,她偏不肯掏出可悲的軟弱作爲乞求同情施捨的資本,她要笑,就算心疼碎了也要笑,告訴炎涼人世那些利慾薰心的人,她白綺歌的喜怒哀樂不由天定,命運不由天定!
少頃,放鬆手指,白綺歌淡淡道:“沒有其他要問的嗎?沒有我回去了。”
“有人告訴你了吧?一旦生下孩子我就必須接受封王、離開皇宮的事。”雙手撐在桌面上,易宸璟低着頭,聲音也極低,白綺歌的反應讓他準備好的心平氣和盡數消失,僅餘滿腹不知該向誰發泄的怒火與心痛。看着杯中沉底的茶葉,易宸璟說不清心底究竟是什麼滋味,眼角餘光看得見桃粉色衣角向房門移動,他卻不想阻攔,只想說一句話。
“你服藥小產之前,我剛剛對孃親說了我的決定——我會好好照顧你和孩子,無論發生什麼事。”
可是,她沒有給他機會。
走向房門的身影驀地頓住,雙肩劇烈抖動着,許久無聲。
易宸璟仰頭閉眼,語氣疲憊得要命:“我能爲你放棄紅綃的深仇大恨,爲什麼你就不能忘記我對你做的那些事情?你只記着我說過唯愛紅綃一人不願另有子嗣,爲什麼記不起我也說過想盡棄前嫌從新開始?是,沒錯,我沒想過那兩夜後竟然會讓你有孕,更沒想到你會做得那麼絕那麼幹脆,現在想想,難怪你幾次提起戚夫人時都那樣滿是同情……是我糊塗,若是能早些發現就不必犧牲孩子……”
“發現又能怎樣?封王,離開皇宮,如此沉重代價你付得起嗎?”顫抖着深吸口氣,胸口疼痛愈發劇烈,疼得快要炸裂。白綺歌轉過身,眼裡滿是黯然冰冷:“易宸璟,你的九州天下,你的江山社稷,你不惜一切也要登上的帝王寶座,這些你捨得拿出來換一個並不被你期待的孩子嗎?”
“捨不得。”回答乾脆決絕。
白綺歌冷笑,笑得蒼涼。
他當然捨不得,他要這烽煙血染,爲他十年受辱做償還;他要這盛世傾塌,爲紅綃隕歿做陪葬。
捨得的只有她,作爲天下棋局中可挽一片勝算的棋子。
“我捨不得放棄權勢地位,放不下十年忍辱、三年野心,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放棄了同樣重要的東西?”
擡手間,衣袖刮翻茶杯跌落在地,清脆一聲響後碎片四濺。那聲音比易宸璟的聲音更大,卻沒能阻止白綺歌聽得清晰。
“那天我已經命人備好馬車,只要父皇下旨放你回來我就會遞上休書,讓戰廷護送你以棄妃身份返回昭國安心靜養。我放棄了對你的控制,放棄了你能帶來的利益,比起在身邊出謀劃策,我更希望你們母子平平安安活着!”
那樣激動的咆哮後,房間陷入死一般寂靜。
他們都明白,一切不可挽回,不管對誰而言。紅綃的死不可挽回,她犯下的罪不可挽回,他對她的傷害不可挽回,他們失去的孩子不可挽回,還有,他們曾經互相敵視、互相憎恨的心情,一樣不可挽回。
當看向彼此的目光忘卻憎恨,已經註定前塵是錯,往事是錯,眷戀而不能互相信任,亦是錯中大錯。
窗外風聲嗚咽,悲涼如同洞簫低響,靜靜燃燒的燭燈許久也不飄動一下,就好像時間停止在了某個時刻。時光若止,此刻定然值得收藏心底,至少對於白綺歌而言這是第一次完完全全相信了易宸璟,相信了他追悔莫及的眼神,還有從每一個字間嘶吼出的真實,相信了他昨天問的那句話。
做我妻子,你可願意?
白綺歌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哭了,眼睛很酸澀,朦朦朧朧一片水霧模糊,卻始終感覺不到有眼淚落下。
“哭出來吧,你一直在忍着,已經夠了,夠了……”把習慣性掩藏痛苦悲傷的白綺歌緊緊擁在懷裡,易宸璟不想去考慮自己做的是對是錯,他已經負了紅綃,不想再失去令他重拾心動的另一個女人。她付出的還不夠多嗎?毀容替嫁,身心受辱,如今連孩子也已失去,他親手刻下的罪孽遠超她該償還的,現在該輪到他償還了。
溫暖而真實的懷抱裡,白綺歌緊貼溫熱胸膛,聽着規律心跳聲止不住顫抖。
也許她該嘗試去接受,而不是一個人扛起太多愛恨恩怨在黑暗中孤單獨行,既然她需要的易宸璟可以給她,那麼還在固執堅持什麼呢?是她先愛上了他,所以才選擇陪在他身邊的,不是嗎?
“我想讓他生下來,哪怕你連看都不肯看他一眼也好……他是我的孩子啊……”終於,潸然淚下,泣不成聲。
耳畔低聲細語,也帶着痛,卻極力安慰不可能的事:“是你的,也是我的。不過只要你還在,我們還會有其他孩子,不是麼?”撩起耳邊碎髮,易宸璟貼近白綺歌臉側,問的依舊是那句話:“綺歌,做我妻子,願意嗎?”
無限疲倦趁着心力交瘁瘋狂滋生,被苦難折磨包裹的境況下又有如此溫柔趁虛而入,白綺歌說不出“不”字,她的心不允許。
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之前拒絕他是信不過他的心機深沉,害怕自己面對的柔情又是一場卑劣騙局,而當易宸璟赤紅雙眼明明白白告訴她他從未說謊時,所有隔閡都不復存在。
“凱旋那日,我想去拜祭紅綃公主。”
“我陪你。”易宸璟安和輕笑,他明白,這回答就算是她答應了。光潔額頭一記淡吻,屈指擦去白綺歌臉上淚痕,易宸璟長出口氣:“其實我已經跟她說過想要和你在一起,從小她就那麼護着你,一定不會反對。不過你要想好,圖謀帝位是千刀萬剮之罪,我若贏得天下還好說,自此榮華不盡;我若輸了,你面對的很有可能是嚴刑酷法、生不如死。有勇氣跟我走完這一輩子麼?”
“死牢我做過,罵名我背過,還有什麼更可怕的?易宸璟,我答應過你的事絕對會辦到,不管是作爲你的妻子還是棋子都無所謂,但是當你睥睨九州那日,除了唯一的後位之外我不接受任何其他名分,後宮三千你也可以廣納,只要不怕血流成河。”
“你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易宸璟苦笑,捧着認真臉龐滿眼無可奈何,“四妃九嬪三十六昭儀,還有那些下等妃不計其數,我連一個都不可以設?果然最毒不過婦人心,還以爲你這麼外放性格不會有什麼嫉妒心,想不到卻比誰都可怕。”
冰涼手指做刀尖狀抵在易宸璟心口,白綺歌目光堅定,絲毫沒有打趣之意:“我說到做到。其他人如何我不管,若我愛的人用情不專,我寧可孤寡一世。這就是我的毒,足以毒死天下人,毒死食言之人,毒死負我之人。”
一個人只有一顆心,一顆心只容得下一個人,易宸璟十年癡戀告訴了她何爲執着專一,所以她更要沿着紅綃的路走下去,既是替紅綃完成一場一生一世一雙人的鴛鴦美夢,也算是感謝這身體原本主人給予的重生機遇。或許這條件換做其他男人很難接受,好在,她面對的是易宸璟,想都不想就答應下來卻絕非敷衍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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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天發誓那些事我不想做,毫無意義,你只要用這雙眼睛見證就好。”將懷中溫軟身軀摟得更近,易宸璟低下頭,純和嗓音降低半分,輕柔如醉,“今晚沒讓人給你房間加火爐。”
所以,她的房間今晚不適合住人,是嗎?
白綺歌揚起眉,狠狠一腳向下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