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君鶴沉思片刻,輕聲細語道:“我將地護法給你,如何?”
風夜燈緩緩搖頭,眸中有着不容置喙的神采:“不!天、地二人必須留在你身邊,你是直接面對敵人的,自比我危險,四二也給你幫忙去吧!大不了你到時候多給我幾個人好了,實力不夠,人數來湊嘛!畢竟猛虎不敵羣狼呀!”
梅君鶴翻轉着酒樽,思量少時,便回:“如此,四六、四七、四八,十二個人怎樣?”
風夜燈並未直接答允,認真地望着他:“棹六的身手如何?棹八呢?”
梅君鶴頗爲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幽幽地嘆氣:“棹六與江東不相上下,棹八與葉二公子難分伯仲。”
風夜燈粲然一笑:“好,那就給十一、二、三、四好了,要十六個人呢!”
梅君鶴怔忪道:“這不行,萬一……”
風夜燈微笑,雙眸堅定:“君鶴,如果你死了,我就什麼都沒了,聽我的。”
梅君鶴竟無言以對,僵持了許久才妥協,做決定的一剎那,心裡突突地跳了幾下:“但是你要保證,不能讓自己直面危險。”
風夜燈鄭重地點點頭:“我保證!”
……
二人談話之間,一艘畫舫開過來。
風夜燈縱身一躍,點足輕掠而去,用披帛將畫舫的一處飛檐纏住,猶如天仙下凡,綠衣飄飄,裙袂獵獵。
梅君鶴獨坐扁舟,拿起舴艋舟上的那把琵琶徑直上了畫舫,彈指間,便穿梭兩舟之上,速度快得令人驚歎,輕得教人咋舌。
一陣清冷的涼風襲來,吹落了湖畔的桃紅梨白,紛紛揚揚的花瓣雨飄灑在天地間。
風夜燈驀然回首,巧笑嫣然:“君鶴,會吹笛子麼?”
梅君鶴頷首:“要我伴奏?”
風夜燈一把接過琵琶:“我來彈一次調子,你記下來。”
她即刻席地而坐,反手彈起來,臉上的決絕與堅韌令人不禁動容。
彈罷,她起身抱着琵琶看着煙二,笑吟吟地問着他:“你會不會彈?”
煙二遲疑地看向梅君鶴,並不回答。
梅君鶴對煙二輕聲道:“你音律不錯,夫人讓你彈你便彈。”然後他望向風夜燈:“你這首歌沒有填詞麼?”
風夜燈笑容可掬地看着煙二:“當然有啊!畫舫上可有旁人?”
煙二這纔回話:“回夫人,只有兩個中年船伕,不過我將他們都提走了。”
風夜燈滿頭黑線地腦補了畫面——一個呆萌的年輕小夥子提溜着兩個中年大叔,像提溜小雞似的……爲毛江湖人都這般野蠻呢?
她很快收回操蛋的奇葩笑容,立刻無公害地再次笑起來:“你倆可以開始了!”
梅君鶴迎着風懶懶地坐在橫欄上,將煙二遞給他的笛子一橫,先吹了起來。煙二幾乎同時起奏,旋律與風夜燈彈奏的所差無幾。
風夜燈取下宵練與梅花刃,身姿颯爽:“
我劍 何去何從,愛與恨 情難獨鍾
我刀 劃破長空,是與非 懂也不懂……”
煙二蒙圈地望着那個陌生的女子,被這歌詞折服了——夫人不似江湖人,卻有江湖心!
風夜燈在甲板上起舞,刀光劍影中看得見那張並不絕色的容顏,有着堅定不移的信念,還有一種看不透的暢快:“
來也匆匆 去也匆匆,恨不能相逢……
……誰與我生死與共”
梅君鶴的笛聲霎時凝滯,他懂了,風夜燈是要告訴他:你若不離不棄,我必生死相依!
他心中難以平靜,直到她繼續唱下去,他的笛聲纔再次跟上來。
風夜燈手中劍花與刀光絕倫,竟是勝過春光的明媚與燦爛,歌聲依舊不住:“
我哭 淚灑心中,悲與歡 蒼天捉弄
我笑 我狂我瘋,天與地 風起雲涌
我醉 一片朦朧,恩和怨 是幻是空
我醒 一場春夢,生與死 一切成空”
她笑得恍若隔世,身形再無往日的曼妙,整個人如同一把利器,綻放光彩之時,凌厲得讓人膽寒,卻又帶着幾分瀟灑與豁達。
那道嗓音全然沒了昔日的閒情逸致,而是帶着爽朗豪邁:“
來也匆匆 去也匆匆,恨不能相逢
愛也匆匆 恨也匆匆,一切都隨風
狂笑一聲 長嘆一聲,快活一生
悲哀一生 誰與我生死與共……”
梅君鶴望着她的眼睛,他看到了裡面有特別的東西,不是生死與共,而是共生、死!
腦海裡猛然冒出來她的那句話——君鶴,如果你死了,我就什麼都沒了……她是希望他此去能活下來,而非陪他做無用的殉情。
待一曲高歌后,他坐在橫欄上道:“夜燈,我懂了。放心,爲生不爲死。”
風夜燈將刀劍收起來,也笑了:“我信你,也看好你。”
她默然凝視着眼前人,微微張口,想了想,卻最終只是無聲地嘆息了一句:“真害怕我們的結局像是《刀劍若夢》,粵語版的歌詞太淒涼,連生死與共都沒有,只剩情義兩難的抉擇!”
梅君鶴偏偏懂得脣語,追問了一句:“小夜燈,給我唱唱粵州話的《刀劍若夢》,好嗎?”
風夜燈愣了愣,才反應過來這傢伙看得懂脣語,其實沒什麼可驚訝的,她自己也懂的!
她深深地一口氣,憑欄遠眺,聲音蒼涼,帶着幾許憂愁:“
人間寶刀出鞘,一出手高低揭曉
情天愛中有恨,真心跟假意難料
人海可泣可笑,斬不開恩多怨……”
梅君鶴明白,她是擔心他,怕他一去不回,其實他自己也沒信心,不是對敵人的高估,而是自己的身體已經虛弱到到了不堪設想的地步,幾乎是命在旦夕。
風夜燈一直都沒有提過梅君鶴身體的事情,是因爲她能感覺到梅君鶴心中漸漸瀰漫着死亡帶來絕望和不甘:“
刀劍若夢 恩怨似風有沒有輕重
只要情濃 不要武功愛恨兩難容
只怕熱淚 不怕刀鋒 手中有劍 眼前有你
偏偏都一一撲空……”
梅君鶴逆着光看向風夜燈,好似她變成即將羽化而登仙的仙女,一襲碧衣如春色充滿生機,而自己卻似火焰幾近熄滅。
“拳風可收可放,比一比刀影劍光
情海有風有浪,找不到真正堤岸
難關可攻可退,揮一揮雙手去擋
情關有心有力,想不到怎麼去闖……
刀劍若夢 恩怨似風有沒有輕重
只要情濃 不要武功愛恨兩難容
只怕熱淚 不怕刀鋒 手中有劍 眼前有你
可不可一生抱擁,怕更怕只是場夢”
梅君鶴心頭微顫,不可一生擁抱嗎?終是一場夢嗎?不,哪怕是死,我也要死在你懷裡,好歹也甘心了,也不枉費這樣深愛過你,不枉費在人世走一遭了!就好像,當年你說起“句注塞戰役”,在離開大青山時,爲那些逝去的人和愛唱的那首《訣別詩》——若我能死在你身旁,也不枉來人世走這趟!
我想要多一點,這一次遠行歸來後,希望等我走到生命的盡頭,最終能死在你懷裡,也就知足了……
梅君鶴心中百轉千回,好容易才按捺住那份悲涼,慵懶地躺在圍欄,雙眸微闔:“這春光暖洋洋的,照得人都發懶了。”
風夜燈撇嘴:“懶就不要找藉口了,像我一樣誠實點好不好?”
煙二第一次聽見有人說主公懶,還說得這般理所當然,訝異而膽顫地望着那人。
梅君鶴卻讓煙二意外地笑了:“我說夫人,總是這般一語道破,真的好嗎?”
煙二摸了摸鼻子,拱了拱手便消失在畫舫。
梅君鶴這才睜開雙眼,望着她笑道:“最後一個人都被你嚇跑了哦~”
風夜燈聳聳肩:“怪我咯!”
梅君鶴輕笑:“小夜燈,你再唱幾首歌吧,我想聽。”
風夜燈欣然同意:“好啊!上次我跟帥哥合唱的《牽絲戲》,我們後來給你們講過故事了。這次給你再唱幾首我最喜歡的古風歌,一首是《眉間雪》,過年的時候唱過了;另一首是《錦鯉抄》,還有《桃花諾》和《上邪》。稍微一般喜歡的也有幾首,比如說,跟你的毒藥同名的那首《黯然銷魂》,瀟灑自如的《天命風流》和豪情萬丈的《寸心笑傲》……”
她說罷,卻兀自坐在檐下品茗,輕啜一口,隨意說了句:“看在你這麼賣面子,我就把這幾首都給你唱一遍,先從《錦鯉抄》開始吧!裡面有句歌詞,是驚蟄和霜降的由來,也是一個故事……”
二人在畫舫上呆了一天一夜,風夜燈似乎也不知疲倦,她本就喜歡唱歌的,最後還激動地拉着梅君鶴起來:“最後的結尾曲是《眉飛色舞》,特別有意思,跟我一起跳!”
風夜燈全身的運動細胞都被點燃,一邊哼着調子,一邊扭動腰肢,然後踩着樂點開始蹦迪。
她見梅君鶴皺着眉,不禁笑着貼在他身上一陣熱 舞,歌唱間 吐 息 溫 熱:“……
你說 我要,結果,中間不必停留
你說 我要,一轉頭再來過
男的 女的,都不要再停留……”
梅君鶴不由得嘆氣:“我終於知道什麼是熱
舞了,的確熱烈!在你們那裡,有很多人追求你吧?”
風夜燈瞬間停了下來,懵逼道:“爲嘛這麼說?”
梅君鶴低下頭,在她脖子 舔 了 舔:“因爲你很誘人~”
風夜燈愣了,又笑道:“那也只能誘 到你,別人我可誘不着!”
梅君鶴一把拉過她:“怎麼,夫人還準備誘
惑旁的人麼?嗯?”
風夜燈呆住,我靠了,這騷包的尾音得勾引多少無知少女啊!
她尷尬地咳了咳:“沒有沒有,有你在,我用得着麼?!誰還能比你重要不成!”
梅君鶴鬆了手,恢復了正經的模樣:“白日,江東傳信說過幾日便到江南,屆時我同他一道離開鳶州。”
風夜燈蹙眉,她能感覺到梅君鶴隱藏了一件重要的事,應該是大事。
她輕聲回:“好,走的前一天陪我走遍江南,尤其是鳶州,我們把西嶺湖繞個夠!”
梅君鶴笑了:“整個江南走遍是不可能了,不若我陪你將西嶺湖走一夜,如何?”
…………
……
很快便到了三月初九,梅君鶴也已經收到了賀江東落腳鳶州的消息。
“小野鶴,大晚上的帶我來幹嘛?”風夜燈興沖沖地邊說邊走,“飯後漫步啊?”
梅君鶴對她的粗神經已經習慣,只道:“我希望能和你轉轉西嶺湖。”
風夜燈腳步微頓,秒懂道:“賀江東到了?你要走了?”
梅君鶴安撫地摸了摸她的頭髮:“江東是到了,不過我目前還不走。”
風夜燈看到了他的眸子裡閃爍着離別意,他沒有說實話。她明白,他是怕自己會難過。
她握着那雙溫暖乾燥的大手,安靜地陪他走在湖邊,沒有再說一句話,只是這樣沉默地走着……走着……
不知過了多久,兩個人完整地走了一圈。
西嶺湖開始下雨,二人卻似乎是早有預料,撐着竹骨傘,提着無骨燈照在小路上,燈火飄起的青煙被擋雨的小擎蓋遮住,從間隙中四下飄散。
梅君鶴終於先打破沉默,溫柔道:“夜燈,唱首歌好麼?”
話音未落,天邊突然劃過一道閃電,那抹驟亮劃破沉沉夜幕,陣陣輕雷從遠處徐徐傳來。這是驚蟄過後的第一場雷雨,總感覺,這是春天的最後一場雨了。
又一道閃電擦亮天際時,風夜燈的手猛地一緊,心裡無緣無故地快了一拍,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遠方,遲來的雷聲讓心臟莫名其妙地微微顫抖。
梅君鶴摟住她的肩,她始終不太喜歡被人碰到腰際,久而久之他亦慣了,反倒是攬着她的肩,更讓他有種保護的使命感。
他的聲音很沉溺:“在怕我離開麼?”
風夜燈沉默着,許久沒有回答,她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更明白他的動作是爲了什麼。
因爲梅君鶴知道,她從來不怕打雷,知道她膽子大得能撐下船了,別懷疑語病,她心大沒錯,不過膽子更是大。
她只是,害怕身邊這個人,一去不回!
又是繞着西嶺湖走了一圈,她有些累了,人累,心也累……
天空中亮起了一道誇張的閃電,轟隆的雷鳴竟是像極了仲夏時候。在家鄉,老媽管這種雷,叫“炸雷”,像爆炸似的嚇人……
風夜燈心裡一緊,靠在那個始終溫暖而結實的胸膛,身子顫抖着縮了縮,待那條手臂包裹住她的身體,熱烘烘的手掌輕輕拍在她的後背,心便安了。
良久之後,她擡起頭,踩着高齒木屐踮起腳尖,輕柔地貼上他的薄脣。
雨夜中又是一道微亮的閃電,這次的雷聲同樣微弱。
梅君鶴錯愕地看着眼前人,藉着閃電的亮光以及風夜燈手中那盞燈火搖曳的無骨燈,看到那個女子淚落兩行。
他的遠山眉從未有過的糾結,低頭深情地吻住那雙柔軟的紅脣:“夜燈,莫哭。”
這次的吻,很短暫,像一陣風。
風夜燈從這個寵溺的懷抱鑽出來,牽起他的手,又重複着剛纔那條路:“你剛纔不是想聽我唱歌麼?我突然想到了一首應景的。”
梅君鶴疑惑地笑了笑:“什麼歌?”
風夜燈答非所問道:“我不是怕你離開,只是怕你一去不回。更重要的是,心裡好像有什麼預感,稍縱即逝,根本就抓不住。我知道,你的心情並不好,可你不願讓我爲你擔憂爲你心疼。君鶴,你爲我做的,我都懂,都懂。”
梅君鶴的手緊了幾分:“夜燈……”
風夜燈嘆口氣:“算了,給你唱歌吧!一首阿杜的《離別》,獻給我的愛人~”
梅君鶴笑笑不說話,疼寵地撫弄她的長髮,眸子晦澀而癡情。
風夜燈拉着那隻寬大的手,似乎都不需要醞釀感情便已然撕心裂肺:“
深情吻住了你的嘴,卻無能停止你的流淚
這一刻我的心,和你一起碎
大雨下瘋了的長夜,沉睡的人們毫無知覺”
她頓足望着湖面,藉着微弱的燈火,看見那些雨珠爭先恐後地落下來,聽着雨滴密集地打在竹骨傘上。
風夜燈繼續唱着:“突然恨透這個世界,因爲要離別!”
她突然發現自己的手背溼了,擡眼看見那雙狐狸眼還含着淚花,她揚起臉笑了,牽着他繼續走:“
就走破這雙鞋,我陪你走一夜
直到心不再滴血,而你流盡淚水
天空不停的閃着雷
照不亮我心中黑黑黑黑黑的一切
希望都早已經破滅,我和你要離別,離別”
這一夜,她不知道將阿杜的這首《離別》唱了多少遍,直到聲音沙啞,淚流滿面。
這一夜,他不知道將西嶺湖繞了多少圈,直至雙腿麻痹,心臟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