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鬧看得出,冥夜定是有千言萬語,握住她的雙手:“冥夜,如果憋在心裡太難受,我願意當你的聽衆,聽過就會忘掉,不會說出去。”
冥夜熱淚盈眶:“谷主,屬下……屬下謝過谷主。”
許鬧看着她這個樣子很心酸,後半夜房間還是有些冷,她縮回去躺進被窩,拉着冥夜睡下:“快鑽進來,過了子時就是正月初二,多冷啊~有什麼話咱們被窩裡說!”
冥夜將靠墊放在牀邊,谷主說這個在她故鄉叫靠枕,小的就叫抱枕,可以靠着也可以抱着,方便睡覺:“谷主,屬下……”
許鬧嘆氣道:“冥夜,我說過很多次了,你跟白露她們一樣,不必自稱屬下的,這是我給你們幾個人的特權。”
冥夜知道她家谷主與衆不同,凌風谷中只有白露、驚蟄、霜降、清明、春分、芒種和自己可以免去這兩個字,感動之餘傾訴的慾望也就更加強烈,語調中時而悲傷,時而憤怒:“是,谷主,屬下……我,我是三任前武林盟主的左膀右臂大護法封芮的私生女,母親是江南小家碧玉翁星河。當年母親正值韶華,採蓮回家途中遭遇幾個無賴,幸得封芮所救,彼時少女懷春,封芮並未告訴母親已有家眷,以孤身青年遊俠的身份與母親相戀,母親不過豆蔻年華,哪分得出年至而立的人有幾分真心。待母親及笄,封芮瞞着妻女參加母親的及笄禮,給母親送了一份禮,叫繞骨柔,就在二十六年前那個暴雨之夜……”
許鬧震住,眉眼都是憤怒:“繞骨柔?那不是江湖中……”
她的聲音突然頓住,悽慘地笑道:“是啊,但母親不知道那是春藥,一夜貪歡,母親便有了身孕,封芮說他會八擡大轎迎娶母親,外祖父和外祖母見他說的信誓旦旦,便鬆了口放走了人,然而在得到母親之後卻失去了蹤影。直至五年後,封芮的髮妻和五個姨娘一齊找到翁家,將翁家砸了個稀巴爛,甚至命下人將母親拉出去遊街示衆,說母親厚顏無恥,與人私通生下了我,外祖母和外祖父本着只有一個女兒想護着母親的,奈何有心無力,反倒被封芮的妻子塗敏讓人活活打死。”
冥夜說到後面氣的握緊了拳頭:“母親和我看見那個大幾歲的男童就明白是上當受騙了,封存把我的頭使勁踩在泥土裡,那些庶子們往我身上砸石頭,母親遊街之後被塗敏扔在地上用冷水澆身,母親凍得瑟瑟發抖還不忘推開封存用身體爲我擋住那些石塊。我看見母親滿臉愧疚淚流不止,她說她對不起我,是自己瞎了眼輕信於人,要我好好活下去。就在我以爲母親下一刻就會死去的時候,誰都沒想到,封芮竟然被‘卦仙劍聖’秦琢老樓主押着來了翁家,讓他跪下給我母親賠罪道歉,封芮不肯。”
她又是慘笑了一聲,無數眼淚滑落,說的咬牙切齒:“母親說沒關係,她只想讓封芮靠近點,有話對他說。秦琢老樓主無法,只得放了手,封芮挨近母親,母親一隻手緊緊抱住他的身體,霍然仰天狂笑道——‘封芮,你狡猾一世,可曾想到如今的下場?我恨你,再也不要遇見你這種畜牲!’。塗敏覺得不對勁,命人拉開母親和封芮,這才發現封芮心窩插了一把匕首,是當年送給母親定情說娶母親的那把。秦琢老樓主早就發現異樣,但並未阻止母親,反而對母親說願意收養我,母親的身體在這幾年焦灼憂憤中已然頹敗,又逢家中鉅變,嘔了一口血就撒手人寰。”
許鬧始終單手抱着冥夜,輕輕的拍着她的後背給她安慰,一句話都沒說,一手給冥夜擦眼淚。她知道,那時候的秦湘玉是武林盟主,不過封芮是前任武林盟主申年的大護法,秦湘玉出於道義和麪子留下了封芮。
秦樓素來有禮有節,秦湘玉身邊出了這樣的人定然容不得,江南三大世家有這樣一個家族規矩——娶妻不納妾,納妾不得三。也就是說,每一位樓主(秦樓)、府主(離府)、家主(竹家)只能娶一位妻子,娶妻之後不能再納妾,而如有納妾只能在三人以內(兩人),但不能娶妻。江湖中跟朝堂上糾葛不深,甚或說沒有任何糾葛,除了大型律法(如通敵叛國、殺人放火)需要遵守通報官員,其餘並無瓜葛,尤其是妻妾成羣,其實武林中更自由。
冥夜能感受到來自許鬧身上的暖意,隔着衣衫仍然能摸到溫熱,身體先是一僵,而後猛地將許鬧抱入懷中,許鬧身體散發出的那份溫情她渴望極了,死死地將人抱着,那一剎腦子裡忽的劃過一個想法——她想要將這份溫柔佔爲己有,想把許鬧揉進自己的身體裡。念頭一閃而過,她嚇到了自己,陡然鬆開,慌亂道:“谷主,對不起……”
許鬧有些茫然,眨了眨眼睛,隨後還是像剛纔那樣拍了拍她的背:“我沒事的,你還好吧?”
冥夜見許鬧並未發覺自己的異樣,心底鬆了一口氣:“屬下沒事。”
許鬧又問:“可是你的武功並不像秦家劍法?”
冥夜仿若回憶起童年,神情有些怔忪:“我很感激秦琢老樓主和秦霜染少樓主,當時梅少跟着秦九樓主在扶餘國,那是永安五年正月初二,我失去了母親,進了秦樓當秦琢老樓主唯一一個女弟子,只是我的身份被塗敏公開後總被人欺負,特別是秦樓女弟子,他們自小在秦樓都沒能成爲老樓主的弟子,只能跟着秦九樓主和少樓主。後來老樓主大約也是發現了,他問我願不願意去一個誰都不認識自己的地方,好好習得一身本事?”
說起陸家被滅,她的話語微滯:“於是,剛滿五歲的我被少樓主和秦伯護送去了封城郡安陽縣陸家,拜在陸雲老前輩座下當關門弟子,直到永安十四年,陸家被滅了滿門,我事先被師父安排去了譙城郡,等我回到陸家……陸家已然成爲一片廢墟,我在雲霧山腳下找到了安葬的幾座墓,給師父磕了頭,三跪九叩後,我去了一鶴鏢局跑趟子,成爲一鶴鏢局第一個女鏢師,一待就是三年,也曾見過梅少,不過只有一次,總鏢頭推薦我當分局的鏢頭時梅少試過我的身手,我們只過了兩招,梅少便叫我單獨說話。”
冥夜提及梅君鶴臉色有些難堪:“當時梅少一把扼住我的喉嚨,問我跟陸傢什麼關係,我覺得他一定是想滅口,灑了一把迷灰逃了,當時我十七歲。流亡途中殺了一個地痞,跟義兄夜天瀾相識是因爲都想幫那個被欺負的女孩兒出頭而大打出手,義兄覺得我武功不錯,賴着我非要義結金蘭,還問我是否跟他去七殺堂,我說聽着就不像好地方,他笑說七殺堂是殺手組織,我不想去也可以去做‘賞金獵人’的。一年之後,墨傾搶了我的獵物,我就追到了秦樓,霜染樓主不好出面,叫梅少前來調停,我哪裡能想到一鶴鏢局的主子竟會是秦樓三副手梅,若是秦樓的人定不會殺陸家的人,我知道秦樓與衆派關係都不錯,何況若真想滅陸家,秦琢老樓主又何必在師父面前欠下這個人情,梅少好似知道我的身份,告訴我可以去棹隱煙波。”
她接着跟許鬧訴說着自己的往事,起初是怕許鬧不想聽,後來藉着外間與裡屋隔着的那道開着的門傳來的火光看見那專注的神情,心頭微微一暖,繼續說:“做了三年賞金獵人我也厭煩了不斷地殺人,聽說棹隱煙波找一些人當護院,想去棹隱煙波試試看。我跟前人護法晉仁打成了平手,卻敗在了地護法桑槿手裡,溫驁知道我的身世,不想讓我成爲梅少身邊的人,於是我離開了那裡,義兄無意中見到了我,帶我去了七殺堂,沒多久義兄就被人下了毒藥,一年後他處理了副堂主,說毒發太痛苦請我親手解決他,我……我就殺了他,臨終前他告訴我,塗敏和封存的住處,說如果想報仇可以去找他們。”
冥夜接下來的聲音和表情都變得極其冷峻:“我按照義兄說的地方,果真找到了三嫁的塗敏,在封芮死後封存的武功沒有人教導,長成了一個草包,不對,他本身武學天賦也沒有我高,至多平平無奇。當年我十三歲爲萬里鏢局殺了那羣土匪,不是爲了幫萬里鏢局除害,是因爲那些人全部是當年打死外祖母和外祖父的人,我一個都沒有留下,都殺了。唯一沒有找到塗敏跟封存,殺他二人的時間還是挑在盛夏的一個暴雨之夜,這一切孽緣的源頭,我想斬斷它們,也斬斷過往,下手毫不留情,塗敏,這個下令奪去我至親性命的女人,被我盛怒之下砍成了兩半。”
她的神色中驀地帶了一絲悲涼和嘲諷:“我問塗敏,當年分明是封芮欺騙我的母親,給我母親下藥,爲何她不找封芮復仇,只殺我的母親?呵呵……谷主,你知道塗敏怎麼說?呵,她說她打不過封芮,殺不了他,只能找我母親出氣,誰讓我母親手無縛雞之力,是活該!封存想要殺我,我就把他當年踩我的腿打斷了。”
冥夜的眼中滿是迷茫和憤然,望着許鬧的時候卻多了幾分無助和絕望,更多的是慌亂:“谷主,爲什麼?明明我娘纔是冤枉的,她卻死的最早?這世上的事究竟是什麼道理啊?谷主……我說了,你,你會不會跟溫驁一樣嫌棄我……會不會不要我了?”
許鬧心想,這不就是現代那些所謂的原配打小三?很多姑娘還是“被小三兒”的,她一直都跟自己的男朋友說,如果你變心你直說,我絕不會死纏爛打,我一定會成全你,這也就是當年她念念不忘一年多,卻忽然在知道前任談戀愛劈腿後徹底死心的原因。
我可以接受你有過去,也可以接受你移情別戀,但你腳踏兩條船的樣子,實在太過噁心。反而很多女性死守着一個人渣,去爲難同爲女人的可憐人,不知道她們是怎麼想的,她也管不着,反正她的理念是,這樣的就一起踹了,垃圾分類不是嗎?
她在冥夜的額頭輕輕彈了一個腦殼“啵”的一聲,微微淺笑:“傻瓜,瞎說什麼呢?我稀罕你還來不及,你可是我的得力助手呢!更何況,這件事你娘跟你纔是最大的受害者,該死的,是封芮那個大騙子和塗敏那個殺人兇手,與你何干?你沒有任何錯,我爲什麼要嫌棄你,更不可能不要你!”
冥夜在那雙暗夜裡仍然亮的發光的眼眸中看到了堅定不移的信任,還有純粹無暇的笑容,她覺得自己的心在問出問題的那一剎失去了跳動,隨即開始瘋狂地跳着,想要蹦出來一樣,呼吸不由自主的變得非常急促,話也說不完整:“谷主……你真的……我真的可以……”
隔間煤炭的炭灰彷彿燒盡了,如同她此刻的心情,“轟”的一聲燃得極其猛烈,將裡屋同樣照的亮堂起來,她在那雙眼睛裡看到了更爲堅毅的肯定——
“對,你可以,應該,並且必須留在我身邊。冥夜,不要管別人怎麼說,你是我凌風谷的青鸞觀主,誰敢挑釁你、侮辱你、傷害你,我絕不放過!”許鬧從未有過的堅決,從今往後,她的人,她要護着,受的每一份委屈和痛苦,她都要加倍討回來,“秦楓可以一諾千金,我許鬧,也可以一言九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