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件事上張揚並沒有隱瞞他的必要,如果不是紅旗小學失火的事情驚動了安志遠,也不會勾起他內心深處的思鄉情懷。安志遠是一個更喜歡把自己返鄉單純化的老人,他不想在其中摻雜入太多的政治因素和經濟因素,所以他纔會選擇這種低調方式兩度來到黑山子鄉。他和張揚的相見純粹是機緣巧合,雖說張揚當着他的面罵了他的父親,甚至挖苦了他這個德高望重的港商,可安志遠卻覺着張揚真誠坦率,在春陽乃至江城的幹部羣體中很少能夠見到這樣的年輕人,在安志遠的印象中,過去接觸過的內地官員,哪個不是對他客客氣氣,看慣了這種程式化的客氣和禮貌反倒讓老頭兒產生了一種距離感和陌生感,他甚至難以在春陽,在黑山子找到故土的味道,難以找到那份濃濃的鄉情,這次回來他最大願望就是找到父親的埋骨之地,想不到在遇到張揚後居然順利的實現了這個願望。
張揚微笑道:“這次紅旗小學的重建工程鄉里十分重視,所用的建築材料全都是最好的,我是這次重建工程的總指揮,可以保證工程質量絕對沒有任何的問題。”
安志遠對重建工程並沒有表現出太大的興趣,這讓張揚多少有些失望,看來這次縣裡十有八九是拿着雞毛當令箭,太在乎安老的感受了,其實人家對這紅旗小學的事件並沒有多上心。這段日子張揚真切感受到上面動動嘴,下面跑斷腿的真正含義。
安志遠道:“表面的功夫誰都會做,想要徹底改變黑山子鄉落後的教育狀況並不是修幾間小學就能夠解決的,這需要做領導的提高認識!”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張揚笑了起來:“安老,現在什麼事情都是經濟掛帥,黑山子鄉經濟落後,老百姓最關心的就是如何才能儘快富起來,有了錢才能讓孩子們上更好的學校,接受更好的教育。”
安志遠馬上意識到張揚在有意識的把他往經濟的路上領,輕聲道:“聽說小張主任是縣招商辦的副主任,你和我說這番話該不是打起了我荷包的主意了吧?”看來安老對張揚做過一番深入的瞭解,連他成爲招商辦副主任都知道,消息不是一般的靈通啊。
安志遠的坦率讓張揚忍不住笑了起來,他發現安老雖然年逾古稀,可是頭腦卻異常清晰,面對這樣一個縱橫商場多年的老將,拐彎抹角的說話方式似乎沒有任何的必要,張揚道:“安老,其實縣裡很想你投資,幫助家鄉搞活經濟。”
安志遠點了點頭繼續向前走去:“88年我回來的時候,江城於副市長陪了我好幾天,在江城,在春陽我都受到了極其隆重的接待,我很感動,可是感動過後,心中又產生了一種陌生感,離家四十多年,回來的時候家鄉人還記得我是好事,可是家鄉人的過度尊重卻讓我感覺到,他們已經不再把我當成春陽人,當成黑山子人,而是把我當成一名香港商人,那一次我沒有產生任何的歸屬感。”
安志遠停下腳步,拍了拍身邊的楊樹,繼續道:“我並非是不想投資於家鄉,可是作爲一個商人,我必須從商業的角度來考慮,既然投資就要見到效益,就算見不到眼前的利益也要看到長遠的效益,我是不是有些太市儈了?”
張揚搖了搖頭,商人追逐利益原本就無可厚非。
安志遠道:“我的父親安大鬍子,他本來就是一個馬匪,在黑山子的名聲誰都知道,你們上次說,到現在女人哄孩子還拿出安大鬍子來嚇他們,那是實話,那是真心話。”
張揚不好意思的笑了起來。
安志遠有些無奈道:“88年我來這裡的時候,幾乎所有人跟我談論這段歷史的時候,都說我父親是個抗日英雄,在我的印象中,我那位老爺子的形象從沒有那麼光輝偉大。”
張揚呵呵笑了起來,安志遠也笑了:“我爹的確殺過日本鬼子,可是他也搶過老百姓,他做過好事,可做的壞事更多,把他神化成抗日英雄,那是因爲這些幹部想要討好我,換句話來說他們根本沒有把我當成自己人,他們的心裡並不是真心歡迎我這個離鄉多年的老頭子,而是歡迎我的錢,假如我現在一名不文的話,我看整個江城,甚至連春陽也不會有人搭理我。”
張揚聽出這老頭兒有些偏激,感覺到不能老順着他的話說,微笑道:“常言道衣錦還鄉光宗耀祖,假如安老要是一名不文,我看您老自己也不好意思回來。”
安志遠微微一怔,隨即又呵呵笑了起來,張揚的直率讓他對這個年輕人產生了很好的印象,他並不知道人家張大官人那是看出他是個不喜歡聽奉承話的主兒,給他對症下壓,故意用話來刺激他呢。
張揚道:“有句話我不知當說還是不當說。”
安志遠用眼神鼓勵他說下去。
張揚道:“無論男女老少古今中外,只要是人都想獲得一種滿足感獲得一種尊重,我看您老也不能免俗,您老來黑山子鄉尋根固然是一個理由,可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你想自己的成就獲得家鄉人的認同。”
安志遠笑道:“我已經是古稀之年了,哪裡還有那麼大的虛榮心啊!”
張揚認準了安老頭在裝逼,他繼續道:“虛榮心可不分年齡大小,很多老頭子明明不能人道了吧,偏偏還要娶十八九歲的小姑娘,你說爲啥?爲的就是滿足一下自己的虛榮心。”他旁敲側擊的影射了一下老頭兒,新近在娛樂雜誌上看到安志遠和某位港姐的緋聞塵囂而上,這可不是張揚冒失,而是他發現這位老爺子好像特別喜歡別人刺激他,這就是受虐心態,大概平時捧着他的人多了,遇到一個對他諷刺挖苦的他反倒來了興致,你不是喜歡受虐嗎?今兒巧了,我張大官人最喜歡虐待別人,你算碰着了。
安老笑道:“聽你這麼一說也有些道理。”
張揚道:“就拿您老舉例子,你在香港混的風生水起,大錢也賺了,名聲也有了,香港什麼條件都比咱們春陽好,怎麼你還不辭辛苦風塵僕僕的跑到這山溝溝來?”
“思鄉之情啊!”安老感嘆道。
“我看您老是想顯擺!”
安志遠瞪大了眼睛,這話可不入耳:“我早已看透功名利祿,別人的看法我早就無所謂了。”
張揚笑道:“您說你一個人在香港人生地不熟的,你發了財,誰知道啊?別人尊重你那是看在你有錢的份上,可到了家鄉就不同了,別人都知道你是一土匪的兒子,你白手起家從無到有,別人尊重你那是尊重你的能力,連帶您爹都一起尊重上了,現在春陽很多人都說,生子當如安志遠,做賊當做大鬍子!”
安志遠知道他在胡說八道,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有一點張揚說得不錯,他之所以回來不僅僅是爲了尋根那麼簡單,他也想獲得家鄉人的認同,衣錦還鄉,又有哪個人真正能夠不去在乎呢。
安志遠笑眯眯道:“我總算明白爲什麼要選你當招商辦的副主任了,伶牙俐齒,不搞公關可惜了。”
張揚道:“其實吧,縣裡想讓安老投資也沒打算佔你的便宜,前些日子老爺子才發表過南巡講話,縣裡的政策之優惠前所未有,想來春陽投資的多了去了,從春陽走出去的成功人士也不止您老一個。”
安志遠不動聲色的看着張揚,我操,這小兔崽子給我用激將法呢。
張揚道:“不過您老名氣大,又是過去市裡豎立起來的港商先進典型,所以不能不把工作重點放在您身上。”
安志遠不樂意了:“什麼叫名氣大啊?”
張揚拿捏出帶着些許爲難些許輕蔑的笑意,還是老毛病,尺度沒控制好,這輕蔑的成分又拿多了,這就顯得對安老不尊重,下面的話更是把安老氣了個半死,這廝向周圍看了看,壓低聲音道:“現在很多人傳言,說您安老不是不想投資,而是實力上……那啥……”
“我有沒有實力別人說了沒用……”安志遠氣呼呼的說了半截,有意識到上了這小子的圈套,臉上又浮起笑容道:“你說了也沒用!”
張揚暗歎,這安志遠不但是個老狐狸,而且是個小氣鬼,指望着他投資家鄉,看來難度不是一般的大啊。
兩人說話的時候,安志遠的孫女從西北角的廁所中走出來了,這丫頭還是像那天一樣裹得嚴嚴實實的,頭上帶着黑色棒球帽,臉上卡着墨鏡,帶着口罩,黑色小夾克,石磨藍牛仔褲,腳上穿着黑色高腰戶外鞋,看起來整一蒙面大盜,神秘感有了,狂野的味兒也有了,可是哪有半點名門閨秀的氣質?單說她這身打扮,看起來跟個野小子似的,跟品味這兩個字也不搭界。
安志遠笑着向他介紹道:“我孫女安語晨!”
“我上次聽你叫她妖兒……”
“那是小名!”
安語晨的目光透過墨鏡冷冷盯住張揚,她對張揚沒有半分好感,上次在青雲峰上聽着這廝把她曾祖父、爺爺,乃至整個安家挖苦了一通,留給她的印象這廝不但討厭而且刻薄。
張大官人卻沒有意識到人家在瞪着他,禮貌的問候道:“安小姐好!”
安語晨根本沒有理會他,來到爺爺身邊:“爺爺,這裡的環境實在太骯髒了。”她剛剛去過這裡的旱廁,對這裡的衛生狀況極度不滿。
張揚聽到骯髒這兩個字就有些不爽,心說你一小丫頭片子怎麼信口雌黃呢,這廁所還沒正式啓用呢,骯髒也是你弄出來的,這廝心裡腹誹着,臉上卻保持着彬彬有禮的表情,畢竟人家是貴客。
安志遠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家鄉還很貧窮落後。”
“那也不能不講衛生啊!洗手間居然連沖水馬桶都沒有!”
張揚咧開嘴笑了笑:“好多了,現在老百姓都知道用衛生紙了,過去都是用報紙擦屁股!”這廝存心想噁心安語晨來着。
安志遠笑道:“小張主任說得不錯,我們小時候哪有這麼多的廁所啊,一旦內急,田壟裡河溝裡哪兒沒人往哪兒扎,別說衛生紙,報紙也找不到啊,樹葉!泥塊,抓到什麼用什麼,我現在的痔瘡就是那時候留下的根兒。”
安語晨只喊噁心。
張揚和安志遠卻笑了起來,這件事勾起了安志遠心中早已淡忘的童趣。
張揚發現這位傳說中德高望重不易接近的香港富商也沒有那麼多的架子,說起話來也透着風趣。看他簡樸的穿衣打扮,和藹可親的笑容,像極了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哪有半點兒的超級富豪氣質,假如不是先前知道他的真正身份,無論如何都不能和超級富豪聯繫起來。
安志遠提出讓張揚陪他去上清河村轉轉,他想打聽一些事情。安志遠爺孫兩個也開了輛吉普車過來,看成色比張揚的那輛還不如,說是在春陽買的二手車,花了八千多塊,張揚一比心中就有了回數,趙新偉給他的這個人情不小,恐怕不僅僅是爲了感謝他給趙新紅治病。
安志遠這次是從江城偷偷來到春陽的,也沒打算過早的驚動春陽縣領導,對張揚自然是千叮嚀萬囑咐,張揚原本也沒打算讓過多人知道安老的事情,這樣不聲不響的更適合做安老的思想工作,只要能哄的安老頭高興,多少投資一點,他這個招商辦副主任就算大功告成。
安志遠興致盎然,反倒是安語晨對張揚的敵意很大,雖然隔着墨鏡,張揚仍舊能夠時刻感受到她刻骨仇恨的目光,心說不知那裡得罪了這位資本家的孫女,既然人家不喜歡他,自己還是別自討沒趣,選擇敬而遠之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