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衆人散去,一切重新恢復了平靜,陳愛國默默收拾着村民留下的狼藉,張揚回到房間內,看到濟善又開始唸經超度,喬夢媛坐在母親身邊,雙目中充滿了悲傷和惶恐,她已經被這巨大的悲傷折磨的遍體鱗傷。
張揚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喬夢媛回過頭,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流露出些許的安慰。
張揚知道喬夢媛已經一整天沒吃東西了,找到陳愛國,在他廚房裡下了素面,給濟善和尚送去了一碗,還有一碗遞給喬夢媛,喬夢媛搖了搖頭道:“我不想吃。”
張揚道:“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我們就得面對現實,以後的路不管有多長,我都會陪你走下去。”
喬夢媛的嘴脣動了動,她忽然有要流淚的衝動,可是她流不出,淚水早已流乾。
張揚也餓了一天,回到廚房內,陳愛國炒了一碗辣椒炒肉,放在竈臺上,向張揚招了招手道:“來,一起吃點吧。”
張揚手裡還端着喬夢媛沒吃的那碗麪條,湊到了竈臺前,跟陳愛國一起吃麪,兩人都沒說話,一會兒將麪條吃了個一乾二淨,張揚又盛了一碗,今天的確有些餓了。
陳愛國吃過飯,將空碗放在一邊,掏出一張紙,拿出菸草,很熟練的捲了一個菸捲兒,湊在嘴上點燃,用力地吸了一口。
張揚望着他臉上的傷痕,有些歉意道:“陳校長,對不住,今兒連累你了。”
陳愛國道:“沒什麼,我只是擦破了點皮。”
張揚也吃完了飯,將空碗放在竈臺上。
陳愛國道:“抽菸嗎?”
張揚搖了搖頭:“抽菸有害健康!”
陳愛國笑道:“年輕人不抽菸好,我抽了大半輩子了,放不下了。”
張揚道:“其實當年你能夠選擇返城的,爲什麼要堅持留下?”這是他心中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陳愛國望着張揚道:“我一直都很奇怪,一個你這樣的年輕人爲什麼對我們當年的事情如此上心,搞了半天,你居然是張解放的兒子。”
張揚道:“我對這個父親沒有一絲一毫的印象。”
陳愛國道:“我們插隊的時候,你爹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夥子,對外面的一切都感到好奇,喜歡和我們知青交流,對城裡的事情非常向往,他在村裡算得上一個人物。”
“怎麼說?”張大官人聽出陳愛國對老爹的評價並沒有多少褒義。
陳愛國道:“他出了名的能打,脾氣也不太好,當年小石窪村同齡人中沒有不怕他的,不過他對我們知青倒是不錯。”
張揚點了點頭,對這個從未見過的老爹,他的印象開始漸漸變得清晰了起來。
陳愛國道:“小石窪村地處偏僻,來這裡插隊的知青只有八個,你背來的那位女士我有些印象……”
張揚雙目一亮,陳愛國終於願意坦陳舊事。
陳愛國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照片,那張照片是一張合影,張揚也有,不過他的那張遠不如陳愛國的這張清晰,陳愛國指着照片道:“許常德、董得志、沈良玉、王均瑤、我、陳天重……”
張揚心中暗自感慨,這六個人自己已經全都查明瞭,除了可能隱匿身份仍然活在世上的王均瑤和眼前的陳愛國,其他人都已經死了。
陳愛國指了指邊上最矮的那個男子道:“他叫閔剛,死的最早,就埋在後面的土崗上,一次暴雨,小石窪村泥石流把他給埋了,挖出來就已經斷氣了。”
張大官人暗道又死了一個,看來小石窪村還真是一塊凶地。他的目光回到了照片正中的位置,那個和陳天重並肩站在一起的人物。
陳愛國道:“他叫蕭明軒,是我們這羣人中最有才氣的一個,你今天背來的那個人,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過去應該來找過他,聽說是他的對象,印象中那女的來過兩次,蕭明軒對她的態度非常冷淡,後來一次還是哭着走的。”
張大官人盯着照片上的蕭明軒,總覺着這個人的表情神態有些熟悉,可面目輪廓又是如此的陌生。
陳愛國道:“過去的事情,我知道的全都告訴你了。”
張揚點了點頭:“謝謝!”
陳愛國道:“那位女士選擇來西山寺跳崖,我看她仍然沒有放下幾十年前的事情。”他長嘆了一口氣道:“那段日子,留給我們心中的陰影實在太深,我不想再提!”
張揚仍然注視着照片上的蕭明軒,從外表上看,自己從未見過這個人,可是爲什麼會產生似曾相識的感覺,在八人之中,這個人是最爲淡定從容的一個,這份淡定從容在那樣的年代相當的難得,一羣身處逆境的年輕人,一羣風華正茂,命運卻突然發生改變的年輕人,在巨大的落差下仍然能夠保持這份淡定的不多,許常德做不到,他的臉上充滿了沮喪,陳天重看起來也並不開心,雖然每個人都在笑,多數人都帶着憂鬱,只有這個蕭明軒笑得如此淡定從容,不知爲何,張揚忽然想到了一個人,蕭國成!雖然蕭明軒的外貌和蕭國成全然不同,但是他們同樣擁有淡定從容的微笑。
張大官人搖了搖頭,這世上不會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吧?
陳愛國看到他的神情,有些詫異道:“你想起了什麼?”
張揚笑道:“沒什麼!”
回到喬夢媛身邊,濟善也剛剛吃過飯,張揚悄悄將他叫到門外,夜幕降臨,天氣已經恢復了晴朗,張揚將那張照片遞給濟善,指着中間的蕭明軒道:“大師記得這個人嗎?”
濟善點了點頭道:“他就是當年常來寺裡的那個知青,對了,就是他帶着那位女施主來過……”
張揚已經可以證實,孟傳美和這個蕭明軒曾經有過一段感情,這段感情始於喬振樑之前,因爲那段特殊的歲月,孟傳美和蕭明軒的感情也無疾而終,最終沒有修成正果,兩人分開之後,孟傳美遇到了喬振樑,嫁給他,併爲他生下了喬鵬舉。而就在孟傳美安於這種生活的時候,在若干年後遇到了蕭明軒,兩人舊情復燃,最終沒能很好的控制住自己,走錯了一步,孟傳美珠胎暗結,懷上了不屬於喬振樑的女兒——喬夢媛,當然這一切源於張大官人的推測。孟傳美已經死了,她留給喬振樑的是終生無法排遣的羞辱,留給喬夢媛的是無盡的傷痛。種種跡象表明,喬夢媛已經知道了自己並非是喬家人的秘密。
張大官人暗自感嘆,這世上的事情怎麼這麼複雜。
濟善看到張揚呆呆出神,不禁呼喚他道:“張施主,張施主!”
張揚這纔回到現實中來,他笑了笑道:“大師,我有個不情之請。”
濟善點了點頭道:“張施主請說。”
張揚道:“今天大師告訴我的這些事,可否不要向其他人提起?”
濟善道:“張施主放心,這些事我不會向任何人提起。”
張揚又道:“大師,我想問你一件事,當年我父親張解放是一個怎樣的人?”
濟善想了想,並沒有直接評價張解放,低聲道:“當年那羣人過來要燒西山寺,帶頭的就是你父親。”
張大官人有些尷尬的笑了笑,看來自己的這個老爹的確不是個良善人物。
濟善又想起了一件事:“對了,這次有人捐給了我們西山寺一筆錢用來修葺寺廟,我懷疑捐款者可能就是當年的那個知青。”
張揚眉峰一動,這倒是一個很好的切入點。只要調查清楚那筆捐款的來路,自然可以順藤摸瓜的找到蕭明軒究竟是誰。
張揚並沒有等到第二天再去老爹的墳前拜祭,他不迷信,不相信什麼鬼神之說,向陳愛國問明瞭他老爹墳墓的位置,當晚就摸黑上了土崗,帶了一瓶酒,灑在了老爹的墳前。
人都死了,無論當年張解放是善是惡,一切都已經化爲過眼煙雲,張大官人在老爹的墳前暗暗道:“老爹啊老爹,當年你活着的時候沒幹多少好事,幫着許常德助紂爲虐,又強暴了沈靜賢,生下了蘇媛媛,這些事可都是喪良心的大壞事。做兒子的不好意思說你,你自己泉下有知,應該要好好檢討一下了。”
張解放已死去多年,自然不會聽到兒子的心聲。
張揚藉着月光,清理了一下墳上的荒草,又給分頭捧了幾把新土,老爹當年做得壞事,自己如有機會要儘量彌補,要不怎麼說父債子償呢?
張解放如果泉下有知,也一定會有這樣一個兒子感到安慰了。
喬夢媛一夜未眠,陪伴在母親的屍首旁,張揚也一整夜沒睡,給老爹上完墳之後,就默默陪在喬夢媛身邊,什麼叫患難見真情,就是在別人最需要你的時候出現在她的身邊。喬夢媛的人生髮生了如此劇變,如果不是張揚自始至終守在她的身邊,她只怕早已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