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燁悠悠道:“聞絃歌知雅意,你李準可是個連頭髮絲都長着心眼的人精,答案你心裡已經猜了個七七八八,又何必在我面前裝傻充愣。”
李準臉色瞬間有些發紅,神情也變得尷尬起來。
陳燁微微一笑:“我可是跟你說過不止一次了,要是再藏着掖着,跟我隔着一層,我看你還是回官洲吧,省得將來有一天我會翻臉無情,對你怎麼着了。”
“主子。”李準撲通跪下了,滿臉驚慌看着陳燁。
陳燁微睜眼瞧了一眼李準:“這是幹什麼,你心裡不就是這麼想的嗎,又何必弄這麼一出。”
李準吭哧了半天,嘴裡嘟囔着,陳燁是一句都沒聽清。“你他孃的要是不會說人話,現在就從車上滾下去。”
李準急忙說道:“主子,不是奴才跟您藏着掖着,而是奴才以爲這做主子的要是睿智,當奴才的就不能太機靈,最起碼不能在主子面前抖機靈,主子本就是長着玲瓏心的人,奴才要是在您面前總多嘴多舌,抖機靈,時間長了,主子就是再大度,你瞅着奴才不也盡剩下發煩了嗎?因此奴才以爲在您面前還是笨點好,這樣一能體現出主子聰明睿智,二呢,奴才也不用擔心遭主子的忌,被主子趕出去不是。”
陳燁嘴角綻起一抹玩味的笑意:“你這是自比楊修吧?”
李準嘿嘿笑道:“主子聖明,殷鑑不遠,奴才不敢不有所警惕。”
陳燁有些痛苦的皺了一下眉頭:“你他孃的要不是太監該有多好。”
李準咧嘴笑道:“回主子,奴才現在倒覺着當太監也沒什麼不好,奴才若不是太監,就算主子賞識,將來能位列首輔,可又能怎麼樣,怎及奴才服侍主子這麼風光。”
陳燁猛地坐起,沒好氣的說道:“你他孃的想得倒美,我是說你要不是太監,我現在就能親手閹了你了!”李準泄氣的看着陳燁,臉上露出哀怨之色。
陳燁打了個激靈,剛要擡腳,李準驚得尖叫道:“奴才知錯了,主子您可別閃了腰!”
陳燁又好氣又好笑的哼了一聲,又躺在躺椅上,沉聲道:“說。”
“是奴才以爲馮保之所以故意晚一天才傳消息給主子,是因爲主子萬歲爺不讓他這麼做。其實主子心裡也清楚,馮保暗中倒向主子,主子萬歲爺是心知肚明的,也是默許的……”
李準停住話語,瞧向陳燁,陳燁嗯了一聲:“接着說。”
“是,至於主子萬歲爺爲什麼不讓馮保及時將萬壽宮失火的消息飛鴿傳書給主子。理由很簡單,那是因爲主子萬歲爺怕驚着了主子,因此纔等事情全都平息了,才讓馮保發消息給主子的。”
陳燁微擡眼瞧着李準,李準急忙嚷道:“主子,這全是奴才心裡所想,可絕沒有一絲藏着掖着,奴才對天發誓,就是這麼想的。”陳燁沉默了片刻,慢慢搖搖頭。
李準欲哭無淚的看着陳燁:“奴才覺着自己如今比竇娥還冤,奴才已經說實話了,您怎麼就是不信啊?”
陳燁沉聲道:“我沒不信,我是覺着你想得有些偏差。”
李準一愣:“請主子指點迷津。”
陳燁微眯着眼,瞧着車頂彩繪的盤旋翻滾於五彩流雲間的四爪盤龍木雕圖案,沉聲道:“你前頭說的靠譜,馮保是奉父皇的旨,才故意晚一天給咱們傳遞消息,我也認爲這就是原因。還有不止我與馮保的私下交往,恐怕就連王府護衛李元清秘密給咱們傳遞消息,父皇也是一清二楚的。因此你接下來說,父皇是怕我擔心的說法就想偏了。”
“奴才不解,請主子明示。”
陳燁玩味的笑道:“父皇心知肚明李元清會即刻將萬壽宮大火的消息傳送給咱們,父皇還讓馮保故意晚一天傳消息給咱們,父皇這麼做,不是怕我擔心,而是想瞧瞧我這個兒子究竟有多擔心他這個君父的安危。”
“爲什麼?”
“換句話說,父皇是想看我這個兒子究竟是擔心他的安危,還是擔心奉天殿的位置。”
李準臉色一變,驚慌的問道:“主子是說,萬歲爺故意讓馮保晚發消息一天,就是想看看主子得到李元清的密信後會有何舉動,是不是會、會、會……”
陳燁微笑道:“若是我猜得不錯,咱們從鹿野開拔返京時起,在咱們前後左右方圓十幾裡內恐怕都有錦衣衛甚至是沿途各衛所兵馬小心護衛着呢。”
李準臉色都白了,急忙爬起身,就要奔向車門,陳燁沒好氣地笑道:“咱們又沒做什麼,你怕什麼!”
李準激靈停住腳步,轉身擡袖擦着額頭上驚嚇出的冷汗:“主子恕罪,奴才、奴才確實是有些給嚇着了。”
陳燁突然吃吃笑道:“我相信此刻父皇恐怕要比我這個做兒子的更鬱悶吧,從鹿野出來前,咱們就給李元清發去回京的消息外,再無消息傳回去。父皇想瞧得京城景王府一片忙亂景象可是沒瞧到,他老人家一定是既失望又納悶。”
李準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奴才想密鴿傳書李元清讓他將京裡的消息隨時報來,主子總是攔阻,原來主子早就洞若觀火。”
陳燁搖頭笑道:“這你可高擡我了,我不讓你放密鴿回京,是覺得非常之時,既然父皇平安,咱們還是少動爲妙,抱着的是個小心而已。剛纔這番話,也不過是剛想明白,事後諸葛而已。”
李準讚歎道:“主子過謙了,雖然主子是剛想明白其中的關鍵,可主子從接到李元清密信到現在,步步無錯,若沒有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的心胸氣度,又豈能做到如此。”
陳燁微笑道:“行了,你不覺着你現在的馬屁拍得越來越沒滋沒味了嗎?”
李準嘿嘿笑道:“看來回京後,奴才真要去找奴才的乾爹,再讓他老人家點撥點撥奴才。”
陳燁無奈的笑着搖頭:“你他孃的不拍馬屁能死啊!”李準嘿嘿笑道:“回主子,做奴才的不會拍主子馬屁,您覺得這種奴才留着還有用嗎?”
陳燁一愣,半晌,豎起大拇指:“有道理真是聽起來像狗屎一般臭的至理名言!”
李準有些尷尬的笑道:“主子您這個比喻有點噁心。”陳燁撲哧,放聲大笑起來。
突然馬車發出輕微的咯吱聲,輕輕晃了一下,停住了。李準臉色一變,沒等張嘴出聲,車簾外傳來廖僕的聲音:“東家,京裡密信到了。”
話音剛落,車簾挑開一道縫隙,一隻粗糙的大手握着一隻紅嘴紅眼通體雪白的鴿子伸了進來,手剛伸進車內,就張開了,鴿子拍打着翅膀飛向李準。
李准將手掌伸開,鴿子輕盈的落在李準手掌上,發出歡快得咕咕叫聲。李準急忙將鴿子左腿掛着的一小節木管摘下,小心打開塞子,倒出裡面的紙卷,恭敬的遞給陳燁。
陳燁微笑搖搖頭,沒接紙卷,反而伸手將李準手裡的雪鴿拿了過來,鴿子咕咕叫着,驚慌的掙扎拍打着翅膀,陳燁微用力握緊鴿子,輕輕的摩挲着,片刻,雖然鴿子掙扎的不那麼劇烈了,但依舊瞪着紅紅的眼珠警惕的瞧着陳燁。
李準匆匆瞧完密信,擡頭道:“主子,是馮保傳來的密信,信上說,皇上已準吏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閣臣嚴訥丁憂回家守孝。戶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閣臣袁煒奉旨調任吏部尚書。原禮部左侍郎高拱升任戶部尚書,賞文淵閣大學士,賜飛魚服,併入閣預機務。”陳燁逗弄着雪鴿,聞言笑了一下。
李準有些鬱悶的笑道:“雖然高拱這河南毬入閣已在主子意料之中,可是真瞧到這大鬍子叫驢入了閣,奴才這心裡還是一陣陣的不舒服。”
陳燁笑着問道:“馮保還說別的了嗎?”
“馮保還說,主子萬歲爺召徐階入玉熙宮奏對,徐階一番聲淚俱下的對自己誅心之言,弄的主子萬歲爺感慨不已,不僅免了徐家走私的罪,還對徐階好言褒獎一番。”
陳燁沉吟了片刻,嘴角露出一抹了然微帶嘲諷的笑意,接着逗弄雪鴿。
“馮保信上就這些。”李準偷瞟了一眼陳燁,臉露猶豫之色。
“說。”
李準打了個激靈,急忙給了自己一嘴巴:“沒臉的傢伙,又瞎轉念頭。”
陳燁點頭道:“這個法子好,今後你要是再敢打小算盤,心裡盤算着趨利避害,瞧見一次,你就自己抽自己五個耳光,可要聲聲見響。”
“是。”李準沒精打采的低應了一聲,擡眼瞧到陳燁望向自己,猛然反應過來,急忙陪笑道:“奴才是想說,主子萬歲爺對徐階真是寵愛有加,不僅沒龍顏大怒,下旨徹查徐家走私大罪,反而如此輕巧的就免去了徐家所犯的大罪,還褒獎了一番徐階。這真是,奴才也不知該如何說了,看起來,主子咱們是白忙活了,人家徐階根本就不需咱們示好,有主子萬歲爺這棵參天大樹罩着,徐家怕是萬年不倒嘍。主子,老十六這趟廣東是白去了,奴才這就給李元清發密信,讓他將老十六召回來吧。”
陳燁又摩挲了一下雪鴿,將雪鴿又交還給李準,嘴角微露冷笑:“對於馮保信上所說的兩件事你是這樣看的?”
李準一愣,又急忙匆匆瞧了瞧手上的密信,片刻,擡起頭,依舊迷惑不解的看着陳燁。
陳燁沉聲道:“發密信給李元清,但不是讓他把老十六召回來,而是讓他轉告我的話,要事無鉅細,一絲蛛絲馬跡都不能放過,將徐家走私的所有罪證,聽仔細了是所有罪證全部運回京來。”
“主子,主子萬歲爺已經不追究了,咱們弄回這些無用的罪證做什麼使啊?”李準不解的問道。
陳燁冷笑道:“你錯了,父皇之所以這麼處理徐家走私一案,不是他老人家不想徹查追究嚴辦,而是心有所慮不能不暫時放過了他們。”
李準驚疑的瞧着陳燁,躬身道:“奴才愚鈍,請主子明示。”
陳燁嘴角露出嘲諷的笑意:“其實根源出在了我三哥身上,他這一次嚴重的超越了父皇容忍的界限了。徐階何人,內閣首輔,是用是黜,決於君上,旁人豈敢動這個心思。三哥是想當皇儲想昏了頭了,竟然聽從高拱郭樸之策,當然這裡面也有咱們的功勞。”
陳燁嘿嘿一笑,點漆如墨的雙眸閃過一絲奸計得逞的自得之色,但稍顯即逝,接着說道:“其實我三哥和高拱他們還真是冤枉了徐階,他徐階還真不是暗中曲意討好咱們。他是因爲咱們將賬簿交給他,使他一則投鼠忌器,二則是他看出了我敢如此大張旗鼓動六和錢莊,並演了那麼一出荒誕的大戲,幕後恐怕是父子合謀。
因此他才弄出海瑞一人上本,以兒子對父親大不敬的罪名彈劾我,彈劾不過是試金石,一旦試出果然六和錢莊是父子合謀,他就明白,再追究不放,會引火燒身,因此他選擇了暫時後撤,蟄伏以待時機。可不成想,反倒讓我三哥和高拱他們誤以爲徐階首鼠兩端,才致使彈劾功虧一簣。因此他們覺得徐階再坐在首輔位置上,對他們不啻於在頭上懸了一把隨時能落下的鍘刀,恰好這時咱們雪中送炭送了他們一個自以爲能將徐階扳倒的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陳燁吧嗒了一下嘴,笑着嘆了口氣:“因此高拱和郭樸就迫不及待,不惜與徐階公開撕破臉,可不成想他們這樣做卻是遭了父皇的大忌。其實說心裡話,換作是我,別人給了香餌,我也許也會按捺不住上鉤的,結果恐怕,嘿嘿,看來咱們以後行事,對父皇的帝王心術,我這個做兒子的還真要好好揣摩領會纔是。”
“主子,奴才還是不解,高拱郭樸彈劾徐家走私,又怎麼會遭主子萬歲爺的大忌呢?”李準依舊茫然的問道。
陳燁微笑道:“內閣首輔何人,那是父皇的大管家,那是何等重要的位置。我剛纔說了,是用是黜,全決於聖心獨斷,豈容他人插手干預。更何況高拱郭樸發難徐階,明眼人都能瞧明白是我三哥在對徐階發難。在父皇眼裡,無論你的旗號打得多麼堂而皇之,他老人家都會一眼瞧到根本上。我三哥若真的利用徐家走私一案扳倒徐階,那今後內閣恐怕就將演變爲父皇和我三哥分制的局面,父皇再想乾綱獨斷恐怕就,嘿嘿,等我三哥在內閣站穩腳跟,甚至控制了內閣,接下來的絆腳石就該輪到我了,這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何況那時攻守易勢,他是進攻,我就是再不甘心也只能步步爲營陷於防守,我這個人毛病多,一抓就是一大把,稍有不慎,讓他鑽了空子,鼓動內閣以及清流言官甚至滿朝官員上本彈劾我,父皇就是再想保我,恐怕也會回天乏術。”
李準臉色蒼白,說道:“奴才明白了,等主子被他使詭計鬥倒,這第三步棋恐怕就會劍指主子萬歲爺了,縱然裕王不想,高拱郭樸還有那些阿諛奉承的小人牆頭草也會將裕王推到奪宮篡權上的,真要那樣,主子萬歲爺可就……”李準激靈靈打了個冷戰,驚駭恐懼的停住了話語。
陳燁微笑道:“這也就是咱們在鹿野分析過的並飛鴿密信老十六去廣東搶奪罪證的原因,因爲徐階不能倒。不過聖明無過於君父,父皇畢竟是乾綱獨斷御極四十餘年的天子,臥榻豈容他人染指,看得比咱們深遠,我三哥和高拱郭樸剛撅了下屁股,他老人家就已知曉了他們拉的什麼屎。”
李準如釋重負的擡袖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喘着大氣道:“幸虧主子萬歲爺聖明,神眼燭照,一眼就瞧到魑魅魍魎的鬼伎倆,這纔將這場驚天陰謀消弭於胎腹中。哎,不對,主子,既然您說主子萬歲爺識破了裕王的歹毒用心,可、可爲什麼還讓高拱官封戶部尚書,入閣預機務?”李準臉色突然一變,驚慌地看向陳燁。
陳燁嘴角綻起一抹玩味的笑意:“這就是古往今來帝王常用的平衡之術了。我三哥和高拱他們若是不發難,徐階這一次十之八九凶多吉少,可他們一發難,恰恰保住了徐階。父皇心裡清楚,別看徐階被我三哥彈劾,他的內心還是向着我三哥多一些的。畢竟兩害相權取其輕嘛,我這種人無論從前還是現在,都不是徐階之流,大儒名臣們心中未來君主的理想人選。
我三哥雖然同樣心機深沉,但他有一樣讓他們這些所謂的名臣大儒們滿意的就是我三哥性子裡的那份軟弱,當然他們管這個叫仁厚。這是其一,其二,以徐階之才,假以時日,今日這次彈劾發難,他完全有這個能力消弭,與我三哥重新握手言歡。他們再次聯手,對我的威脅大,但對父皇的威脅更大。
父皇決不允許朝堂興起另一股有可能撼動他老人家獨治的勢力存在,因此他老人家又豈會輕易放過讓他們反目成仇,永遠都不可能再次聯手的機會。這也是高拱能因這場鬧劇成了名義上最大獲利者的原因。高拱之纔不在徐階之下,在輔政安民,治理國家方面,其才甚至在徐階之上,若爲首輔,必是少有的良相。但我曾說過,一個人若是有了大才,那他的心也會隨着他的才能膨脹甚至更大,這種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屈居他人之下。高拱想當內閣首輔都快想瘋了,父皇讓他入閣,連同閣臣郭樸,就是要讓他們鬥個不可開交,他們一個要保住相位,一個野心勃勃要爭奪相位,會怎麼樣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