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燁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笑道:“雖然在你這位堪稱軍事家的面前,我是班門弄斧,但聽聽我這個外行的話,也算爲吃酒助些談資。有可借鑑處,自然很好,沒有,就一笑了之。”
“宗憲豈敢如此狂妄放肆,狂妄驕橫,是統軍打仗的大忌。剛纔東家一番堪稱獨到精闢的培養武備人才的言論,有些宗憲在行武帶兵那些年也曾想過,但沒東家想得深,有些則聞所未聞,實在是大開眼界,宗憲受益匪淺。”胡宗憲躬身,滿臉敬佩之色。
陳燁笑着擺擺手:“你不必吹捧我,我心裡清楚,我剛纔的話,不過是紙上談兵。”擺手阻止胡宗憲,接着說道:“開辦京師武備學堂,就是想彌補一些武舉科考的不足甚至是弊端。譬如,孫子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咱大明朝在知己方面雖然還算差強人意,可在知彼方面,卻猶如瞎子。譬如就說倭寇,咱大明算上這次,已是第二次和倭寇開戰了。第一次是在太祖、成祖時期。當年成祖成對日本國的徵夷大將軍足利義滿加封爲日本國王,實在就是不知彼弄出的笑話。”胡宗憲一愣,疑惑不解的看着陳燁。
陳燁嘴角綻起一抹輕蔑的冷笑:“日本彈丸小國早就有國王,並非成祖皇帝所想是個沒有統一的蠻荒島國。只是這彈丸之地的國王不叫國王,而是叫天皇,並號稱萬世一系。”
“天皇?”胡宗憲、劉全寶等人異口同聲地重複了一遍,互相看看,同時放聲狂笑起來。
廖僕捧着肚子笑出眼淚:“實在是太他孃的可笑了,屁眼大的地方,竟敢叫天皇?哈哈哈哈哈。”
王三輕輕鎚了他一下,廖僕笑聲噶然止住,反應過來,忙站起身,漲紅着臉對神情有些尷尬的李小翠三女躬身施禮道:“廖僕酒後無德,胡言無狀,還請娘娘恕罪。”
小翠綻顏,剛要開言,陳燁微笑道:“話說的雖然粗了些,但也恰如其分,它當真就是屁眼大。”
小翠三女羞臊的俏臉通紅,都低下頭,突然撲哧都輕笑出聲。緊接着陳燁等人都放聲大笑起來。
片刻,陳燁笑着說道:“可就這麼麼個彈丸小國從漢唐起就一直在模仿學習咱們,對咱們可謂知之甚深。當年太祖成祖時,這個彈丸小國南北分裂,後來南朝被北朝吞併,南朝那些不肯臣服的臣僚就跑到海上,與漢奸敗類相勾結,變成了滋擾大明沿海的倭寇。如今日本又如中國戰國羣雄時代一般,戰亂不斷,那個號稱萬世一系的天皇一直就不過是個傀儡,如咱們歷朝出現的割據勢力一般,這些割據的勢力叫大名。他們互相吞併,都想統一,統一了,就由得勝的所謂大將軍成立幕府統治集團統治日本。”
陳燁臉上浮動着淡淡玩味冷笑,若是歷史沒有在那個彈丸小地發生偏差的話,日本歷史上的執政關白豐臣秀吉,此刻應該正在替他日後羽翼豐滿背叛的主子織田信長征戰建立謀反的功勳和政治資本呢吧。
“聽了東家的話,我才知曉,原來小日本是個出曹操的地方,什麼狗屁徵夷大將軍,其實就是日本國挾君擁兵自重的亂臣賊子。”王三咧嘴笑道。
陳燁微微一笑,瞧着胡宗憲:“這次東南沿海再犯倭寇,起因雖與上次有所不同,但時隔近百年,我們對他們的歷史,依舊是瞎子騎馬,不知彼。因此我剛纔才建議武備學堂,一定要專門開設情報科,要下大力氣培養情報人才,不要再讓這種人家都打上門了,我們才慌忙被動迎戰,吃大虧的事再發生。”
胡宗憲深深的點點頭,敬仰的看着陳燁:“是。東家的話,宗憲一定銘記在心。”
陳燁滿意的點點頭:“不只是倭寇,還有蒙古、烏斯藏、吐魯番、哈密、撒馬爾罕等等以及西洋諸國我們都要做到了解他們的一舉一動。其實在這方面,咱們的東廠、錦衣衛在情報收集方面做的還是很出色的。只不過力量用反了,全打在了國內,所幹大多都是怨聲載道,談虎色變的勾當。”胡宗憲心有餘悸的輕微抽搐了一下嘴角。
陳燁微笑道:“因此我建議你去找找朱希忠和陸鐸他們,讓他們抽調一些這方面的專家來授課。”
胡宗憲強笑了一下:“宗憲如今這副模樣,恐怕他們不會買宗憲的賬吧。”
陳燁淡淡一笑,悠然道:“試試看嘛。你雖然無官無職,也許說不定在他們眼裡,你胡汝貞要比當浙直總督時還要上杆子巴結你吧。”
胡宗憲一愣,眼神慢慢亮了起來,恍然激動的看着陳燁,抱拳大聲道:“是!”
“還有地圖,行軍打仗必須要有精準的地圖,這一方面,我會讓李準去欽天監跑一趟,一是讓他們抽調人手重新勘測繪製大明疆域地圖,二是也要選幾個老師回來,專門培養這方面的人才。”
陳燁沉吟了一下,道:“火器的使用與改良開發,要成爲武備學堂的重中之重。我知曉朝廷對火器管制很嚴,京師三大營的神機營,雖名爲火器營,可是火器卻全歸宮中御馬監控制。平日神機營的兵士根本就見不到更別說操練火器,到了發生戰事,才匆匆調撥給神機營軍士,可兵士們也只經過校尉一級長官的演示,就匆忙的拿着上戰場,這種戰力可想而知。”
胡宗憲點頭道:“東家所言,宗憲深有感觸,宗憲在東南抗擊倭寇時,只要戰事剛停,軍中火器就一律被南京鎮守署的內宦收走,決不允許一支火器留在軍營內。這對兵士們熟練運用火器殺敵,非常不利。其實宗憲心裡明白,朝廷之所以如此做,就是怕火器流散民間,會……”
陳燁冷笑道:“防民甚於防川,實在是幼稚,若得民心,百姓就算人人皆有火器,那也會是爲了對付強敵外虜。若失民心,造反又何須用火器。”胡宗憲默然不語,既不敢點頭也不敢搖頭。
陳燁道:“關於火器的改良研製,我們要有海納百川之心,吸收一切甚至是對手的先進之處。譬如東瀛倭寇的鳥槍改良,就應該大力提倡。我在進京前,曾交代秦十六在廣州尋找一下這方面的人才。”
“廣州?”胡宗憲疑惑的看着陳燁。
陳燁笑而不言,若是歷史沒有太大的偏差,如今的廣州應該已與歐洲葡萄牙人有貿易往來了。
“東家,其實現在有不少朝臣都因火器容易炸膛,每次與敵交戰,使用火器則炸傷兵士屢有發生,因此都上書朝廷要求廢止火器,說火器華而不實,不如刀槍在對敵中殺傷力更大。”
陳燁微笑道:“汝貞,像這種鼠目寸光,滿腦子漿糊,用屁股看待天下正在發生的變局的蠢豬,咱們實在是沒精力和口舌和他們糾纏,咱們不必理會,幹咱們自己的,我相信以後的歷史會證明咱們是對的。因此對這種人視而不見,他們說的話,就當狗放屁了。”小翠三女又撲哧笑出了聲,胡宗憲等人也呵呵笑了起來。
“主子,奴才回來了。”李準滿臉堆笑的快步走進克己殿正廳。李小翠臉色微露尷尬不安之色,但稍顯即逝。
陳燁微笑瞧了一眼小翠:“餘氏還算安分吧,沒再惹什麼麻煩?”
李準滿臉堆笑道:“回主子,餘氏被送去浣衣房養病,一路上非常規矩,到了地,還求我捎話給您,說她對王爺無微不至的照顧感激涕零,今後一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
小翠三女都是一愣,美眸內都露出疑惑之色。小翠猶豫了一下,輕聲問道:“李總管,她、她當真這麼說了嗎?”
李準急忙陪笑道:“回王妃娘娘,餘氏確實這麼說的。她還對奴才哭着道,她冒犯了王妃娘娘,心裡後悔不已。她讓奴才捎話,她現在已明白,您纔是景王府的王妃娘娘,她再也不敢癡心妄想了,只求娘娘能原諒她對娘娘的不敬。餘氏還說,等離開景王府,她會日日吃齋唸佛,保佑王爺和您都福壽康寧。”
李小翠羞紅的俏臉上露出一抹開心的笑意,如釋重負的輕吁了一口氣。
陳燁斜睨着眼中不時閃過得意之色的李準,玩味的笑道:“你辛苦了。”
李準心裡微微一跳,急忙諂媚道:“主子這話讓奴才受寵若驚,奴才不過就是跑跑腿,怎敢當辛苦二字。”
陳燁深深的瞧了一眼李準:“坐下吧。”
“謝主子。”李準滿臉笑容的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了,劉全寶笑着端着青花粉彩福壽細腰酒壺給李準面前的酒杯斟滿了酒。
“劉大掌櫃,客氣了。”李準眉開眼笑端起酒杯,突然輕聞了一下:“是三十年的汾酒?咦,不對啊,咱們大夥兒剛纔喝的不是老窖嗎?”
王三臉喝得通紅,擠眉弄眼笑道:“李總管這趟去,時候可不短,我們已經連換了兩種酒了,就是汾酒也剩下這一壺了,你要是再晚回來一會兒,我們可就要換西鳳了。”
李準仰脖喝下杯中酒,愜意的哈了一聲,笑道:“這麼說,兄弟們是準備將王府所藏的佳釀通通喝上一遍了?”廖僕同樣臉色通紅,有點大舌頭的笑道:“李總管您不會是不捨得吧?”
李準呲牙一笑:“廖僕兄弟,咱家是怕醉死你,景王府酒窖珍藏的佳釀瓊漿,讓兄弟你用木盆洗澡洗上三兩個月都不成問題。”
“李準,給錢總管的密信發出去了嗎?”陳燁問道。
李準忙躬身道:“回主子,在回來的路上,奴才已發出去了。”
陳燁點點頭,沉吟了片刻,笑道:“咱們救災是善舉也是皇命所爲。可是總不好光讓咱們賠本不是。若是不出意外,有了米商一半的糧米,應天的賑災應該能夠渡過了。這留給咱們的一半糧食,就作爲這次賑災收回的本錢吧。”
陳燁瞧了他們一眼,嘿嘿笑道:“這麼一算,僅是這一半的糧米,咱們就很有些盈餘進賬。”劉全寶等人呵呵笑了起來,李準更是喜得合不攏嘴。
陳燁望向李準,淡淡道:“李準,那個孫朝用可靠嗎?”
李準臉上的笑容立刻變成苦笑,站起身:“主子,奴才只是……”
陳燁笑着擺了下手:“你別多心,我只是在考慮這個人可用不可用。”
李準放下心來,陪笑道:“主子,孫朝用是馮保的乾兒子,對馮保那可說是死心塌地。馮保靠上了主子,他自然是知曉的。馮保也曾在奴才面前屢次提起他,對奴才說,主子在江南所謀之事,他必會全力以赴。奴才也就是抱着一試的想法,聯絡了他,自然奴才不敢交給他什麼重要的事,只是讓他盯着點海瑞的一舉一動以及應天地面的大事小情,可別說,這孫朝用還真上心,就差沒把海瑞的吃喝拉撒也飛鴿密信傳給奴才。”
“馮保舉薦?”陳燁笑了,當日我對父皇講出要謀江南財富,我記得當時在萬壽宮謹身精舍內只有黃錦沒有馮保,馮保竟知曉此事,看來我的那位父皇不僅心活,手伸的也夠快嘛。
“知曉孫朝用對海瑞有何看法嗎?”陳燁問道。
李準搖頭笑道:“這個他沒在密信裡寫過。不過奴才用腦子想也能想出來。”
“哦?”
“回主子,奴才雖和孫朝用連點頭之交都算不上,奴才沒說假話,當年奴才和鄭如實遊歷南京秦淮河,雖是微服,但絕瞞不過孫朝用,可他連面都不露一下,可想而知他是沒將奴才和鄭如實放在眼裡。”
陳燁笑了一下:“別講沒用的。”
李準嘿嘿笑道:“是,孫朝用在南京鎮守署已有十幾個年頭了。南直隸朝廷財賦命脈重地,他能做這麼長時間鎮守太監而沒挪窩,可見他不只是嘴巧心活會巴結馮保那麼簡單。”陳燁和胡宗憲都點點頭。胡宗憲眼中第一次流露出讚賞之色瞧了一眼李準。
“主子知曉在南直隸,別看同樣有套和京城一樣的朝廷班子,但南京鎮守署纔是真正的掌家衙門。鎮守太監在南直隸官場上私下裡可是有二皇上之稱。海瑞雖然被主子萬歲爺拔擢升爲右僉都御史巡撫應天十府併兼蘇州知府。可在孫朝用眼裡不過是一個沒什麼背景的官場小吏不知走了什麼狗屎運,竟蒙主子萬歲爺垂青一步昇天做了封疆大吏。”
李準嘿嘿笑道:“主子,在奴才這些人眼裡,官場上像海瑞這種官,私下都有個說辭比喻。”
“哦?說來聽聽。”陳燁感興趣的問道。
李準嘿嘿笑道:“那就是爬竹竿的,爬得越高出溜的越快。”
陳燁莞爾,沉吟了片刻,默默點點頭。李準這話符合實際情況。明史海瑞隆慶三年夏,升右僉都御使巡撫應天十府。那時的海瑞已是上過那道名震天下青史留名的爲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職,求萬世治安事的萬言書。曾罵死修玄四十餘年,乾綱獨斷的嘉靖皇帝而能不死從詔獄走出的怪胎天下官吏誰人不懼。因此權勢熏天的南京鎮守太監去見海瑞,才能畏懼其威名,自減輿轎隨從儀仗。
而沒做過這件驚天動地大事而拔擢爲應天巡撫的海瑞,孫朝用沒將他放在眼裡,理所應當。
陳燁嘴角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意,李準眼睛瞬間亮了,每次瞧到陳燁露出這抹熟悉的笑意,李準就心裡知曉,不是有人倒黴就是即將又有財富要到手了。
陳燁擡眼瞧到李準眼露貪婪驚喜之色的神情,愣了一下,隨即恍然,別有意味的相視一笑:“李準,你給孫朝用去個信,讓他在海瑞賑災快近尾聲,開始實施重新丈量覈查應天十府州縣田畝時,找個適當的時機,去主動拜訪一下海瑞。告訴他,讓他去見海瑞時,將輿轎隨從儀仗砍去三分之二。”
李準一愣,狐疑的看着陳燁:“主子這是?”
陳燁微笑道:“你想想,海瑞素來清廉簡樸,最惡官場民間奢靡之風,如今連號稱二皇上權勢熏天的孫朝用去見海瑞都要自減輿轎隨從儀仗,那江南的士紳勳貴聽聞這個消息,他們會作何想?”
李準恍然,興奮的笑道:“一定會嚇得屁滾尿流,望風逃竄。”
胡宗憲眼露猶疑之色,抱拳道:“東家,宗憲有些不解。海瑞是個不通曉人情世故更不知官場那套和光同塵規矩的倔驢憨直之人。當年他在宗憲治下淳安爲縣令時,所斷官司,不論是非情由,只論貧富學識。只要是窮人、讀書人狀告地主士紳,他皆判窮人、讀書人有理。
還滿嘴振振有詞,窮富懸殊,小民百姓若不是冤屈的緊了,又豈敢上縣衙告狀,同理,讀書人習聖人之書,知禮義廉恥,若非真有冤情,又豈能前來鳴冤告狀。他如此胡爲判案,雖弄得小民百姓交口稱頌清天,可也將全縣的富賈士紳都得罪了。
後海瑞去湖廣興國做通判,依舊如此,不該其愚直不通世故的作風。這次他蒙聖上拔擢,巡撫應天十府,他這套作風必會變本加厲,宗憲在偏廳,已聽聞李總管說,江南士紳勳貴畏其如虎,嚇得都將朱漆大門塗成了黑色。東家又讓鎮守太監孫朝用如此做派,豈不是更助長了海瑞偏執癲狂的仇富心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