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獵人說出的兩個字,於生一時間有些錯愕,但緊接着他心中浮現的卻不是質疑警惕或躍躍欲試之類的情緒,而是回憶起了一件事——
在之前的一次夢境中,他曾見到“獵人”沉默不語地出現在自己面前,當時他因好奇而觸碰那一身空空蕩蕩的獵裝,卻看到自己的手臂直接穿透到獵裝的袖子裡——如果不是後來心中一驚,他在當時便已經穿上獵人的衣服了。
……所以,那次怪夢就是獵人的第一次“嘗試”?!當時ta就在試圖讓自己穿上這身“獵裝”?
於生皺起眉頭,因謹慎而沒有采取進一步行動,而是沉聲開口:“理由?”
“我們知道你在找什麼,”那個空洞模糊的聲音再次從腦海中響起,“通往‘深層’的道路被幻象封鎖着,只有成爲‘它’的一部分,才能繞過這座森林——我們成功找到了這個辦法,但我們無法對抗它的意志,所以只能按照舞臺的‘劇本’活動至今,但你……好像可以。穿上這身裝扮,成爲黑森林裡的獵人——然後你就會看到森林裡真正的路徑。
“如果你真的有對抗它的勇氣和決心,那就去面對它吧。”
於生敏銳地注意到了獵人在指代自己時用了一個很特殊的詞:我們。
“你們是當年的深潛小隊——你們融合成了一個個體?!”
“是的,就像你想的那樣——‘它’無法分辨我們的個體和羣體,因此在‘斷裂’發生之後,我們在下墜過程中發生了融合,”獵人回答着,ta在談論這件事的時候彷彿沒有太大情緒起伏,只是帶着一絲淡淡的懷念,“但我們還記得許多事情,你帶來的那張合照……”
然而就在這時,一聲驟然拔高的嗡鳴聲突兀地響徹了森林,打斷了腦海中的話語,巨大的壓迫感就像從每一根神經末端碾過來一樣刺激着所有的感知,於生感覺到自己的靈性直覺瘋狂震顫,某種被無邊存在注視的錯覺讓他的心跳都停了幾拍——幻覺中,他彷彿看到有一道黑影掃過黑森林,而那黑影是由無數只巨大的、怪異的眼睛組成,帶着令人頭皮發麻的威壓與冷漠。
這幻覺轉瞬即逝,於生髮現森林中又短暫平靜下來,而獵人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卻帶着一絲焦急:“快!我們的時間不多了——它已經意識到舞臺上的演員正在擅自活動,‘獵人’必須撤回到狼外婆出現之前的狀態——你要相信我們,我們一直在等待這個機會,‘它’就要……”
於生猛然上前一步,直接將手伸向那一襲獵裝。
他知道自己這次有些莽撞了。
“獵人”透露的情報並不充分,他和“他們”之間的交流也遠遠不夠建立起什麼互信,“穿上”獵裝之後會發生什麼,應該做什麼,所謂“真正的路徑”是什麼樣子,具體要怎麼通過那條路穿過黑森林,面對安卡艾拉時又會是怎樣的情況……這些對方都沒來得及說清楚,這時候僅憑着一股衝動就伸手,實在有點不珍惜生命的意思。
但他來不及細想了。
因爲就在這一刻,他再次感覺到了安卡艾拉——那道由無數只“眼睛”組成的陰影再一次掃過了黑森林上空,就像某種機械化的掃描程序在檢索所有的存儲空間一樣,他幾乎能“聽”到黑森林中的一切都正在這道“檢索”指令中發出響應、發出共鳴,嬰兒啼哭聲中混雜的噪音越來越大,於生隱約察覺到那個困在“童話”深處的晦暗天使已經發現了自己,發現了自己這個黑森林中的“入侵者”。
他可以開門離開,但這時候開門,恐怕會把現實世界的座標直接暴露給那個晦暗天使。
於生的手再一次穿透了那身獵裝——就像此前夢境中經歷的那樣,“獵人”如一個空洞的幻影,觸碰時根本感覺不到ta的實體。
但於生能感覺到,隨着自己撲向那身空蕩蕩的衣服,他和這一襲獵裝之間的“聯繫”陡然加強了。
安卡艾拉的視線猛地轉了過來,就像舞臺上一個突然活動起來的木偶陡然引起了提線之人的警覺。
於生感覺到那身衣服在覆蓋自己,感覺到自己好像正藏進一個額外的“軀殼”,他感覺自己的頭腦一下子有些許遲鈍,許多不屬於自己的情感和記憶短暫涌了進來,但下一瞬間便無聲無息地流走了,然而就是在這短暫的接觸中,他仍舊捕捉到了許多凌亂的畫面——
他看到十二名身穿厚重防護設備的人正站在一起,而自己在他們之間。
他聽到耳邊傳來指令聲,還有“深潛池”中注水的聲響。
他聽到混亂的呼嘯,無數人的聲音——那些聲音混雜在一起,漸漸扭曲,中間還夾雜着像是許多設備一同運行時的嗡鳴迴響。
他看到自己正在越過一片黑暗,看到自己的“外殼”正在四分五裂。
狂暴失控的能量流舔舐着防護層,內部結構解體的警報信號就像在神經中奔涌的岩漿一樣灼熱,無數的錯誤信息淹沒了腦海,一個聲音尖嘯着——
警告,“臍帶”斷裂,警告,“臍帶”斷裂……
失去核心連接……
於生感覺自己的心智好像正在不同的視角間來回跳躍着,而這些視角不只屬於七十年前的那批深潛員——他看到了許多根本不可能來自人類感官的“記憶”,而他所看到的最後一幕,就是自己正在從一片錯亂瘋狂的光影中墜落。
墜落的盡頭是一片空地,空地周圍立着幾座低矮陳舊的建築。
光芒熄滅了。
於生睜開眼睛,身披着獵人的裝束,站在黑暗小屋的中心。
他的視野搖晃着,許許多多的紅斗篷在這搖晃中就像燃燒着的火焰一樣,寂靜點燃了夜色。
安卡艾拉的目光從小屋上空掃過。
於生擡起眼睛,透過獵人兜帽的邊緣,他看到小屋的屋頂就像短暫消失了一樣,而那道堆積着無數眼睛的陰影就在天空緩慢移動,漸漸向着黑森林的邊緣“墜落”。
它並沒有發現躲在獵人裝束裡面的“入侵者”。
於生沉下心神,在心底試探着詢問:“‘你們’還在嗎?”
他沒有得到迴應。
但他隱隱約約聽到了一些空洞的呼嘯,呼嘯聲似乎是在有意識地向他發出“信號”。
看來“他們”還在,只是爲了避免進一步刺激到安卡艾拉,“他們”藏起來了。
於生站在原地靜靜思索了片刻,隨後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又試探着擡起胳膊。
他看到自己穿着獵裝,但當他嘗試活動手臂的時候,並沒有什麼異樣的感覺。
看來並沒有發生最糟糕的情況——他此前唯一擔心的,就是“穿上”獵裝的過程是個陷阱,會導致自己被這身衣服控制,變成下一個必須按照黑森林規則行動的“獵人”,那可是比死更麻煩的展開——但現在看來,這一切並未發生。
於生眨了眨眼,他隱隱約約覺得自己身上似乎還有些變化,卻一時間說不清這種變化是什麼,而與此同時,他又感覺到一道目光。
循着感覺看去,他看到了蹲在旁邊的松鼠——這個小傢伙緊張兮兮地在旁邊待着,身體肉眼可見有點發抖,但終究是沒有逃出這間屋子。
“所以……”松鼠用很輕細的聲音說着,“你現在也是‘獵人’了?”
“大概?”於生想了想,上前一步將松鼠捧了起來,“不過好像沒什麼變……”
他說到一半突然停住了。
松鼠見狀有點擔心地用爪子抓了抓於生的手指:“怎麼了?”
於生卻沒有迴應,他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牆壁。
那道牆,正在他的視野中“閃爍”。
牆壁在無規律地閃動着,時而消失時而出現,在牆壁消失的時候,他甚至可以直接看到外面的黑森林景色——而那整座黑森林,也正在他的視野中閃爍着。
每一棵樹,每一朵花,每一叢灌木,都在無規律地閃爍着,就像接觸不良的投影畫面那樣,黑森林中的一切都變成了缺乏實感的閃爍幻象,而且隨着時間推移,這種缺乏實感的幻象感也越是強烈。
於生怔怔地向前走去,他直接帶着松鼠穿過了那道閃爍的木牆,走到小屋的外面。
“哇!”松鼠驚呼起來,她剛纔沒來得及反應,這時候才錯愕不已,“我們剛纔穿過牆了!你是怎麼辦到的?!”
於生卻沒顧得上回應松鼠的疑惑,因爲他又看到了一樣東西。
一道巨大的裂隙,就像當初在老鄭的房間裡看到的、安卡艾拉的觸鬚刺入現實世界時撕開的那道裂隙,正靜靜地在黑森林中心佇立着。
它就在那,從一開始就在那——通往舞臺背面的那條路,就藏在黑森林裡。
只不過一直以來都沒有人能觀察到它。
“你看到那個了嗎?”於生擡起手,把松鼠托起來,用另一隻手指着那道裂隙的方向。
松鼠卻有點發怔:“啊?什麼?”
“……沒事,”於生搖了搖頭,“看來確實只有‘獵人’能看到它。”
他輕輕吸了口氣,邁開腳步,走向那道裂隙。
然而下一秒,當他朝着裂隙方向邁出第一步的瞬間,無盡的狼嚎聲和一聲可怕的咆哮便陡然讓他停下了腳步。
松鼠頓時失聲尖叫:“狼來了!!!”
狼來了——
無數的狼出現在於生的視野中。
於生可以肯定,哪怕他當初領着胡狸在黑森林裡炸出一條路,跑去打狼外婆的時候,從周圍撲出來的狼都沒有這麼多!
密密麻麻的狼影直接從空氣中浮現出來,在閃爍不定的森林背景中充斥了視野中的每一寸空間,就彷彿是這座森林裡有史以來所有的狼都一瞬間擠到了舞臺上——如有實質的惡意和殺戮慾望在空氣中凝聚着,簡直要析出血腥味來。
於生瞬間倒吸了一口涼氣,但還是咬着後槽牙,伸手從背後拿過了那杆獵槍,很不嫺熟地把它握在手裡。
“來啊——”
他咬牙說着。
然後狼就撲上來把他撕碎了。
稀碎稀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