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死去的胚胎。
於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個判斷——因爲他沒有任何對應的知識或經驗可以判斷眼前這團奇形怪狀的“肉塊”是死的還是活的,也沒有人知道“天使之胎”應該具備怎樣的生理特徵,非要說的話,是在看到這團肉塊的一瞬間,答案便已經出現在了他的腦海中。
他知道這東西是死的,沒有呼吸,沒有血流,沒有思維,沒有靈魂,從一開始就沒有任何“誕生並作爲一個生命體成長起來”的可能。
但這東西正在一點點長大,肉眼很難看出來,但它確實是在生長,於生甚至覺得自己能聽到它體內那細微的,彷彿是渺小氣泡破裂般的“生長聲音”,這個死去的天使之胎每分每秒都在變得更大一點,在爲誕生做着準備。
於生同時觀察到了這詭異個體的死亡狀態和生長過程,他感覺無比矛盾和困惑,甚至無法理解此刻涌入自己頭腦的信息到底是自己認知到的“真相”,還是安卡艾拉強行灌注給自己的“知識”,他在原地呆愣了許久,嘗試着處理自己意識中那些矛盾衝突的信息,直到安卡艾拉的聲音再次闖入腦海——
“我看不太清ta的樣子,這種情況持續已經很長時間了。”
於生擡起頭,看着那道從死胎身上延伸出去,漂浮在半空的斷裂臍帶。
他聽到腦海中的聲音繼續響起,平靜又溫和,不帶有絲毫暴戾和惡意:“我們之間的連接……很微弱,這是一個古老的故障,在很久以前,在流浪的那些日子裡,這個故障就已發生。我不確定ta現在的狀態,但我一直在盡力爲ta輸送營養——我的創造者說,這是我最重要的任務。
“你在那裡,你有你的眼睛,你能看到ta,對嗎?
“能不能告訴我,我的孩子是不是一切還好?ta……長大了嗎?”
於生張了張嘴,他向前走了兩步,來到那毫無生機的“胎兒”前,又謹慎地閉上了嘴巴。
他不知道自己的答案會產生什麼影響,但他知道,那個溫和友好的聲音……是個晦暗天使。
於是他謹慎地沉默着,並嘗試通過自己和安卡艾拉之間的連接去反向感知對方,以期能夠掌握一點主動。
然而那個平靜,低緩的聲音突兀地打破了沉默。
“……ta已經死了,是嗎?”
於生感覺自己的心臟猛然停跳了半拍,他下意識吸了口氣,渾身緊繃地站在原地。
而在這之後,安卡艾拉便長久地保持着沉默。
沒有人知道這個古老的,怪異的,已經超出理智所能理解的心智在想着什麼。
過了不知多久,於生忽然有了動作——他向着那死去的天使之胎伸出手。
死去的天使之胎,何嘗不是一個“死者”。
但一個從未存活過也從未思考過的、死在誕生之前的“死者”,又能向他傳達什麼呢?這個空洞的軀殼中沒有任何心智與靈魂,ta又能在“交談”中展露出什麼?
於生也不知道,但他想和這個“孩子”談談——如果這真可以的話。
黑暗降臨了。
與以往的任何一次死者交談都不一樣,於生沒有看到眼前這堆奇形怪狀的肉塊產生任何動靜,ta也沒有睜開眼睛或張開嘴巴——撲面而來的只有黑暗與虛無。
但在這無盡的黑暗虛無中心,依稀好像有着什麼東西在散發出微光。
於生走向那道微光,並看清了那是什麼東西。
他的眼神微微變化,心中卻沒有太大驚訝——那是一本書。
一本又舊又破的,彷彿被許多孩子翻看了不知多少遍的童話書——《松鼠騎士帶你讀故事》。
於生擡起頭環視四周,在這片極致的虛無黑暗中,這本童話書是唯一的東西。
略微猶豫之後,於生彎下腰,將那本童話書小心翼翼地撿起,翻開。
裡面寫得很滿。
確實就跟松鼠說的一樣,這本書裡面寫滿了孩子們天馬行空的故事,那些因爲印刷質量低劣而缺漏的段落,空白的紙頁,到處都寫滿了各種各樣稚嫩的筆跡、拼音還有塗鴉,甚至是一些抽象的線條,有許多所謂的“故事”其實只有兩三句話,讀不通也看不懂,恐怕即使是當初寫下它們的人,回過頭來也看不明白自己當時的那些古怪念頭。
於生慢慢翻動着手中的紙頁,而後感覺到了什麼。
他擡起頭,卻發現周圍仍舊只有一片黑暗,這片虛無的空間中除了他自己,就只有自己手頭的這本童話書。
然而於生皺了皺眉,那種模模糊糊的“感覺”還縈繞在自己四周,他仔細辨認着這微弱的“存在感”,若有所思地看向前方。
這裡有一個“聽衆”。
他看不見ta,聽不到ta,他知道ta甚至都還沒有誕生在這個世界上,這片黑暗中理論上真的應該什麼都沒有——但這裡有一個聽衆。
小聽衆已經準備好了,現在是讀故事的時候。
於生捧着那本童話書,片刻之後,他輕輕呼了口氣,在黑暗中盤腿坐下。
他知道該怎麼做了。
於生小心翼翼地把這本已經非常破舊的書翻到了第一頁,而後清了清嗓子——
“在很久很久以前……”
……
遠方那座不斷涌出惡魔的黑暗尖塔轟然倒塌了——它在今晚第三次倒了下來,從尖塔中涌出的惡魔幾乎眨眼間便被泰坦召喚出的雷霆燒成灰燼。
小紅帽喘着粗氣,一隻手扶着身旁的裝甲車殘骸,一隻手捂着胳膊上的傷口,從劉海的縫隙中看着戰場上的情況。
紅龍第四次落了下來,筆直地墜向王子的防空陣地,而在更遠一點的陣地上,近衛騎士團正在和紅皇后的士兵們反覆爭奪着一片制高點。
還有狼羣在硝煙中穿梭,從一片影子鑽到另一片影子中,不斷刺殺着那些侵入陣地與壕溝間的女巫,或將遠方的情報帶回到多蘿西匆忙間建立起來的指揮部。
黑森林已經被徹底燒成一片焦土,每一寸土地都至少被燒燬了兩遍。
美人魚還在放BGM。
或許是夢境扭曲了每個人的時間感知,小紅帽現在幾乎懷疑這場戰爭已經持續了幾個月,甚至幾年之久。
但在這時,她突然發現了一件事情:那座倒塌下來的黑暗尖塔並沒有像之前幾次那樣再生。
遠方的陣地上,被消滅的女巫也沒有再次從空氣中冒出來。
隨着時間推移,戰場上的所有人都發現了這些明顯的變化。
國王第一個跑了過來,它敏捷地跳到多蘿西軍團那輛被擊毀的裝甲車上,立起身子眺望着遠處,良久纔不太確定地低頭看着小紅帽:“敵人好像真的開始減少了——我的騎士團正在消滅最後一批士兵。”
小紅帽眨眨眼睛,她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片刻之後,彷彿久遠的記憶一下子回到當前的時間節點,她猛地擡起頭,看向了那道靜靜佇立在黑森林中心的、如今對所有人都已經可見的巨大裂隙。
在黑森林上空,安卡艾拉投下的龐大陰影正在緩緩收縮回裂隙中。
……
“……後來,他們都過上了快樂而幸福的日子。”
於生慢慢講完了自己記憶中的最後一段故事,輕輕把書合上。
黑暗中並沒有迴應。
這裡真的有一個聽衆嗎?“ta”真的存在過嗎?這些故事真的產生了影響嗎?
於生其實根本不確定,他就是想試試,現在他試完了。
於是他重新站起身,靜靜地站在黑暗中,等待着這裡出現什麼變化。
他等了很久,直到幾乎失去耐心的時候,他才依稀聽到了一個近乎幻覺的聲音——一聲很微弱的笑,就像嬰兒笑起來那樣,咯咯的。
於生甚至都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聽到了它,也來不及再做什麼確認,因爲幾乎就在那笑聲出現的一瞬,周圍的黑暗便悄無聲息地崩塌了。
僅僅眨眼間,他便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那個充盈着薄霧的、褪去一切色彩的“幻象”中,那個怪誕而沒有生機的“天使之胎”仍然靜靜地躺在眼前,而他的手還保持着放在“天使之胎”表面的姿勢。
下一秒,他看到天使之胎的表面浮現出了無數細小的紋路,紋路不斷蔓延、分裂,眨眼間便遍佈其上,並頃刻崩塌。
沒有發出任何聲響,ta就這麼在於生面前無聲無息地變成了碎塊,而後又迅速從碎塊變成砂礫,變成粉塵,變成比塵埃還要細小的東西,直至消散在空氣中。
於生睜大了眼睛,他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而後他聽到腦海中傳來了一個聲音,安卡艾拉那平靜的嗓音在發出一聲嘆息——
“……所以,我的任務結束了。”
於生皺了皺眉,剛想說些什麼,便注意到這片蒼白的薄霧驟然間劇烈動盪起來!
色彩恢復了,霧氣眨眼間如夢境般消散,於生眼前浮現出大片錯亂的色彩和燈光,而後便感覺自己好像正在一條通道中快速墜落,他就這麼一直向下墜着,甚至覺得自己墜落了幾年之久,而後他又恍惚了一下,感覺自己落在了什麼地方——這本應是一次劇烈到足以致命的衝擊,但他卻覺得自己是被什麼東西託舉着,最終輕飄飄地觸及了地面。
腦海中的眩暈和混亂讓他一時間無法睜開眼睛,直到過了好一會,他才聽到耳邊傳來耳鳴般的噪聲,聽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緊接着,又有一個毛茸茸的觸感出現在臉上,還有微微溼漉漉的感覺。
於生睜開眼睛,看到一條紅棕色的大尾巴出現在視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