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了,楚白霜又探尋地看了她幾眼,欲說還休。秦長安明白了,自己是小瞧了這個病美人,當時她痛失愛子,悲痛欲絕的時候,還有心思留意外人。她不過是給楚白霜把了個脈,寫了個藥方,用寧王的手毀掉了董祥志,借刀殺人很痛快,卻沒料到這麼個看似柔弱的小女人,居然還記得她的容貌!
本以爲這些深宮女人不足爲慮,倒是她大意了,這個宛若小白花般的纖弱女子,難道也不是這麼單純的麼?
她沒有迴避,反而大大方方地開口,眼神清明如水。“沒有名字的話,天底下學醫的女子其實不少,找一人猶如大海撈針,是有些困難。”
楚白霜不說她的長相,那麼她就不提,留個心眼,再看後續。
沉吟許久,楚白霜才幽幽地嘆了口氣。“這個女子倒是在我危難之際出現的貴人,若不是她,我許是這輩子都難以爲皇上生兒育女,開枝散葉。她的藥方很有效,我心裡感激,卻不知如何才能找到她,否則,必定重重賞賜她。”
言語之間,字字透着真誠,只是秦長安並未太快心軟,事實上她也不太在意這個貴妃能給的賞賜,但是一旦陸青晚的身份太早見了光,反而牽一髮動全身。
秦長安認真地替她分析起來:“這位女醫難道是毛遂自薦而來?要想找她可不容易,若是有人引薦的話,則是簡單不少。”
此言一出,楚白霜的眼底有了光彩,握住秦長安的手,嬌媚的臉上盡是激動。“說得對,只是那推薦她來的人是——”
後面半句話,她遲遲不說,彷彿反覆斟酌其中厲害。
見楚白霜這麼糾結,秦長安反而在心中笑了,想着這個楚白霜的真面目是小白兔還是大灰狼,她不如一試。
當年帶她進寧王府的人是龍厲,但她現在對於楚白霜是個陌生的北漠女子,還是個剛嫁過來才三天的新婦,若是楚白霜故意說出引薦的人是靖王,難免會讓她當妻子的懷疑那位陸姓女醫跟靖王的“關係”,則有挑撥他們夫妻感情的嫌疑,更能瞧出楚白霜的心思複雜,必須一防。
“是誰?”秦長安一臉好奇。
楚白霜笑着搖了搖頭,失望至極地抱怨了句。“都說生完孩子女人的記性就更差了,想了半天都想不出來當年引薦她進寧王府的人是誰,腦袋倒是要炸開了。”
秦長安抿了抿脣。“貴妃娘娘若是記性差,若是不嫌棄的話,我這兒有北漠的方子,可以一用。”
“好啊,有時間你進宮來,我們姐妹好好聊聊。”楚白霜完全沒有貴妃的架子,這麼一比較,更是顯得蔣思荷這位皇后娘娘威嚴有餘,親近不足。
這個話題,就這麼不了了之。
而另一邊,龍家兄弟則坐在後花園,龍厲坐在石桌旁,黑色貂毛圍脖和身後的黑色披風,配着裡頭紅色袍子,竟有說不出的風流瀟灑,風華絕代。
“北漠的女子,就這麼合你的胃口?”龍奕氣定神閒地問。
“皇兄不是一直都希望我早些成親麼?”龍奕輕輕掃過一眼,眼底卻依舊留有厲光,即便他渾身鬆懈,身上的戾氣也總是陰魂不散。
“成親當然是好事,只是朕想不通你何必千里迢迢去娶一個異國女子,難道京城的貴族女子不夠美,不夠嬌?”
他嗤笑:“可惜我最受不了那些惺惺作態、矯揉造作的蠢物,跟蠢人相處,許是要折壽的,更別提娶回來當妻子。”
“靖王妃就如此冰雪聰明嗎?聽你的口氣,這世上的女人盡然不如她。”
龍厲沒有回答,只是目光迷離地望向遠處的宮殿,這幾天連着下雪,鋪天蓋地一片白茫茫大地,那麼安靜乾淨,像是要掩埋一切,抹去一切。
“老三?!”龍奕的拳頭擱在脣上,咳嗽了聲,提醒他不要這麼放肆地神遊天外。
“二哥,你可是覺得王妃的身份尚顯不足?”
“你知道就好,即便她聰穎過人,但她不是北漠真正的貴族,就算是,小國郡主,頂多也就能坐穩靖王府的側妃交椅。若不是裡面的詳情只有朕知道,朝廷百官一概不曉,否則,還不知鬧出多大的動靜來。你讓朕下聖旨和親,自己倒是無事一身輕,高高興興地當新郎官去了。”
龍厲殷紅的薄脣勾起,扯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他一手捧着淡黃色琉璃茶盞,另一隻手掌放在膝上,白皙的手指磨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當新郎官自然是高興的,否則,還娶什麼老婆?”想到這三天三夜關在新房裡,把秦長安連皮帶骨全都吞入腹內的那種滿足感,他就忍不住神色變柔,戾氣倒是驅散不少,但隨之而來的,卻是無法言語的邪佞之氣。
龍奕剛入口的茶水,險些噴了出來,瞅着龍厲這一臉春情盪漾的模樣,連男人都自嘆不如,簡直就是個妖孽啊。
“別跟朕顧左右而言其他。”他重重哼了聲,俊朗的面孔佯裝不快。“說正經的,靖王妃本該是挑一個孃家有勢力的,可以權衡朝廷,你這麼隨隨便便就給了人,難保以後不後悔。”
“我做的事,不管是爲皇兄,還是爲自己,從不後悔。”龍厲的眸色深沉幾許。
龍奕突然有種如鯁在喉的感覺,當初爲了登基稱帝,這個親弟弟爲他辦了不少事,剷除異己,難免見血,死在他手上的人命不只有幾百條……
印象中那個年幼孱弱的男孩,驕縱跋扈,性子壞的要命,但歲月荏苒,已然長成比他還要高的挺拔男兒,不由地他心中悚然一驚,這個弟弟深不可測,城府心機,玩的是一套一套,加上他手段毒辣,更令朝中百官畏懼震懾。
弟弟強過哥哥,也不是人人都樂見其成的。
他無奈地沉下臉來。“蔡將軍的女兒怎麼辦?你打算收了當側妃還是貴妾?蔡將軍跟了你這麼久,總要給人家一個說法吧,吊着算哪門子事?”
“蔡敢家裡的野蠻丫頭?”龍厲嘖了聲,一臉的不屑一顧。“他們倒是膽子肥了,這種只懂舞刀弄劍的蠻子也敢奢想進靖王府?我看起來這麼不挑嗎?是個女人就要?”
龍奕笑的勉強,喝了兩口茶水,才耐心勸道。“你若不要就算了,跟蔡將軍說個明白,但記住了,好好說,你這張嘴可是別處處不饒人。你不娶她,她往後還是得嫁人的。”
“皇兄何時變得這麼囉嗦?”他輕忽一笑,眼底卻深邃的宛若萬丈深淵。“蔡敢也就是敢在我不在朝中的時候跟你嚼舌根,我既然回來了,就由不得他心懷鬼胎,大放厥詞。”
他堂堂靖王,可不是需要那麼一丁點勢力就娶這家那家的嬌嬌女,笑話!是他睡女人,還是女人睡他?!
龍奕見他如此堅決,顯然這事不需要他煩惱,眼光輕垂,落在龍奕腰際的那個墨藍色香囊上,極爲詫異。他這個弟弟,向來只佩戴麒麟玉,講究奢華做派,其他的東西完全看不入眼,什麼時候附庸風雅帶起文人用的香囊來了?
“老三,你這香囊有何明堂?上頭繡着的是什麼?彎彎曲曲的,看不出樣子。”
龍厲的嘴角抽了抽。“繡的是龍,皇兄忘了我的生肖了?”
“當然記得,可是這要說是龍,實在太勉強了吧,哪個繡娘手這麼笨拙,說是百足蟲還可信些……”龍奕興致勃勃地調侃,但話說到一半,卻發現龍厲的臉色愈發陰沉。他眉頭一週,卻是咧嘴笑開來,一副幸災樂禍的模樣。“該不會是靖王妃的傑作吧?”
面對兄長的笑逐顏開,龍厲冷冷哼了聲,卻並沒有將香囊藏起來的意思,的確,他過去是從不會戴一個香囊,但今時不同往日,香囊雖小,卻裝着長安對他的心意,他捨不得卸下。
龍奕見狀,更是笑的合不攏嘴,前仰後合地擊掌。“朕多少年沒見過這麼拙劣的繡工了……哈哈哈,偏偏你這傢伙還當成寶,你這個靖王妃到底是個多有趣的人兒,能讓你跟失了魂般認定她?”
“皇兄,是誰在春獵的時候特意捉了只小白兔送到楚家獻殷勤?又是誰稱病把楚白霜那麼怯懦單薄的女子騙到寧王府去的?”龍厲皮笑肉不笑,這種談資他手裡有的是,誰還沒有一兩件黑歷史?
龍奕的俊臉垮下,徹底笑不出來了,大手一揮,正色道。“算了,你想娶也娶了,怎麼還來笑話朕過去的情史了?”
“惜貴妃給皇兄生了個公主,可曾起了名字?”楚白霜進宮就被封爲妃子,一年後生下一個女兒,雖然不是期待的兒子,但也因此而成了貴妃。惜貴妃,惜字上面,就可見龍奕對她的萬千寵愛,格外珍惜。
談到這個女兒,龍奕不免神色溫柔,得意洋洋地說。“叫做嫣兒,小丫頭胖乎乎的,人見人愛,什麼時候你這個當叔叔的去抱抱。對了,帶上靖王妃,老話說的好,多跟小孩子接觸,以後懷的容易些。”
龍厲若有所思,皇兄雖然坐上了皇位,事事順心,但唯一不順遂的就是楚白霜的肚子,雖然幾年前秦長安留下了方子,一年多後楚白霜調養好了,再度有孕。但三年生了兩個,兩個都是女兒,怎麼都沒辦法爭氣懷個兒子。偏偏皇兄對楚白霜情有獨鍾,總要分掉大半寵愛,因此,至今後宮只有幾個公主,他明白皇兄是什麼意思,無非是想要長子從楚白霜的肚子裡鑽出來,這樣的話,以後嫡長子肯定會被封爲太子,楚白霜就能母憑子貴,屆時,蔣思荷這個皇后也無法撼動楚白霜的地位。
“好。”他輕輕鬆鬆答應了。
宮裡就是麻煩,一頓宴席幾十道珍饈,一道道上,宴席結束,居然過了兩個時辰。
走出宮門的時候,已經接近黃昏,秦長安不是沒想過宮廷的應酬累人,卻沒料到區區一頓飯都能用掉半日時光,實在無趣。
剛坐入轎內,她撐着額頭,閉目養神起來,誰知有人掀開簾子,光明正大地擠進來,轎子頓時擁擠不少。
“可曾有人刁難你?”龍厲摟住她的細腰,此話居然透着一絲擔憂,他不得不把秦長安推出去,那是因爲他的女人不可能是養在溫室裡的花朵,她遲早要適應嶄新的身份,嶄新的生活。
“雖然說宮裡是吃人的地方,可我也不是吃素的。”她橫了他一眼,隨即又閉上了眼,轎子被擡起來,平穩地往前走。
“見了那麼多后妃,就沒有什麼想問本王的?”他將她的腦袋擱在肩膀上,讓她能休息的舒服些,秦長安沒有抗拒,臉上一派寧靜祥和。
“容太妃是個好相處的,但是淑太妃……我總覺得她城府很深,一眼不能看透。至於皇上的妃嬪們,蔣皇后有些清高傲慢,不苟言笑,怕是還有不近人情的惡名,但我還不能斷定她真正的性子如何,也許反而她並不是個難纏的主,倒是那個楚白霜,她單獨跟我說話,提起過去的陸青晚,好像是還記得我的容貌,但在最後卻又收手了,我在想,小白花般的柔弱動人,會不會是她的面具而已?”
“難爲你了,不過第一次見面,卻已經將人性揣摩的七七八八。”龍厲握住她的小手,黑眸一黯再黯。“楚白霜是楚家嫡女,十來歲的時候就才氣滿滿,據說還有過目不忘的本領。”
“過目不忘?”秦長安眉心微蹙,但還是未曾睜開眼,“你是說她真就認出我了?還未拆穿我,不過是還沒部署好心中計劃,暫時靜觀其變,按兵不動?”
“本王不認爲有那麼玄乎,宗親女子爲了擡高身價,不都誇得天上有地下無的,真正才情橫溢名副其實的又能有幾人?”
聽出他的嗤之以鼻,她不免被逗笑了,整個緊繃僵硬的身子才鬆懈下來。“皇上那邊你怎麼看?”
他說的雲淡風輕:“他應該沒認出你來,不過隨口一說,就算是後宮的妃嬪,全數站在他面前,他也記不得的。”
她勉強撐開眼皮,翻了翻白眼:“有你這麼說親哥的嗎?”
龍厲沒回答,只是一下一下地撫摸着她光潔如玉的手背,沉默了半響,才聽的他徐徐說了句。“按理來說,楚白霜能生下兩個公主,都是你的功勞,她若是以後算計你,真就不是個東西了。”
他可是知曉楚白霜是個什麼樣的女子?
他垂着眼,長長的羽睫在半空中顫抖着,好看的薄脣此時抿着,散發着蠱惑的氣息,這種奸佞陰森的神情讓坐在一旁的秦長安背脊沒來由地發涼,眼眸不禁冷斂。
“長安,在這裡只有兩個選擇,要麼成爲打獵的獵人,要麼成爲獵人的獵物。”
一時之間,她的心瞬間讓人掐緊一般,一股窒息感伴隨而來,她十九歲才必須面對這種生活,但他卻是生來如此,由不得他選擇。他是在什麼年紀產生這種覺悟的?會是在別人還在捏泥巴過家家不知愁滋味的年齡嗎?
她突然浮現出一抹自我厭棄,怎麼回事,她居然同情起他來了?他哪裡需要別人的同情,他可從來都不是弱者啊!那些被他踩在腳底下的,生死不由天,由着他慢慢折磨,才真的應該被同情吧。
“容太妃的孃家是呂侯府,可是早在十年前,侯府就已經有沒落之勢,但淑太妃不同,她背後是康伯府,兄長是先帝身邊的一品大臣康達,是從先帝還在太子的時候就在一旁輔佐的,弟弟是兵部尚書康建,就算是如今,康伯府還是真正的勳貴。”她琢磨着,心中悚然一驚,該不會龍厲所說陸家之所以會出事,全是外戚作祟,那個外戚……是淑太妃背後的孃家勢力嗎?!
“你這些情報哪裡來的?”龍厲陰惻惻地笑,“剛踏上金雁王朝,就知道了這麼多?”
“從南疆回來,我就讓夜清歌幫我做了一點功課。”果不其然,一提到夜清歌,龍厲的臉色又變了。
她可顧不得他那點小肚雞腸,繼續說道。“可是,淑太妃跟陸家又有什麼來往?我爹只是太醫令,淑太妃又不是體弱多病的主,想必我爹一年到頭都見不得她幾面,得罪她的機率少之又少。”
“說的沒錯,回去了,本王就給你看一件東西。”他點頭,依舊惜字如金,不打算繼續這個話題。雖然在轎子裡相當私密,但依舊不是談話的好地方。
她閉上了嘴,宮裡的女人來頭都不小,但若是因爲爹得罪了一個女人而被扣上通敵叛國的罪名,那也太不值當了。
“明日起,本王要恢復上早朝了,那些老傢伙一個個蠢蠢欲動,該收收他們的骨頭了。”
秦長安暗暗鬆了一口氣的神情,卻落在龍厲的眼裡,他氣的捏了捏她的手肘,不過才新婚幾天,她就巴不得他不要出現在她的眼前了?這還有爲人妻子的樣子嗎?
“捏我做什麼?你一個王爺,上早朝不是天經地義的責任嗎?”她瞪着他,揉了揉發疼的手肘。
龍厲哼了聲,“本王去早朝,靖王府的內務可就交給你了。”
她懶得理會他,往金絲軟墊上一靠,全程都不說話了,有龍厲這麼個惡主子,靖王府真是鬧不出什麼亂子,她何必操心?
踏入王府之後,兩人一道進了芙蓉園,謹言已經守在門口,一等主子們進了書房,他也跟在身後。
秦長安還是細心地瞧出謹言的表情有些不自在,雖然不明顯,許是見到她的關係。
“謹言哥。”她淡淡一笑。
“王妃,屬下不敢當。”謹言面無表情地回答,一身僵硬,以前陸青晚是官奴,他好歹是王爺的一等侍衛,怎麼都承的起這聲謹言哥,但如今,她是王妃,他不過是個侍衛,主僕之分,他怎麼敢逾矩?
“你還是這麼古板,一點也沒變,倒是臉上的皺紋多了,我說呀,你還是該多笑笑。”她丟下這一句,才扶着桌子坐下,將目光望向笑而不語的龍厲。
“王妃給你的建議,聽着點,別總是板着一張死人臉,本王也看膩了。”他說着風涼話,話鋒一轉。“東西呢?”
“爺,給您。”謹言呈了上來。
這是一封奏摺,但是暗紅色的封面已經泛黃破損,可見是陳年的摺子,她攤開來一看,裡面洋洋灑灑幾百字,無非是呈報軍營內務,但看到是誰寫了這張奏摺的時候,她的眼神凝滯起來。
是陸青峰,是她大哥在軍營裡寫的奏摺,當年在跟小周國打仗,正值深秋,氣候異變,提前降雪,紮營的士兵被凍得受不了,所以身爲將軍的陸青峰派人把奏摺送去先帝手邊,要朝廷爲在邊疆的將士們準備禦寒冬衣。
摺子裡的內容很尋常,秦長安一時之間不能聯想到什麼,又見手邊多了一份名單,裡面就是各種糧草後備。
她錯愕地看向他:“朝廷批下來了?”
他下顎一點:“你再看看。”
秦長安繼續盯着這份朝廷下達的物品清單,果然上頭有冬衣兩萬五千件以及棉被的字樣,跟小周國一站奠定了大哥在軍中的地位,纔有了後來好幾次大戰都由他帶領的後話。那時候她年紀還小,隱約記得是有一年還不到冬天,就下了好幾天的大雪,凍得她連去山上採藥都不行。
可是這裡頭又有什麼玄機呢?軍中物資缺乏,大哥向上稟明,東西也從朝廷發放下來了,一切都很順利,滴水不漏啊。
難道——
她猛地轉向龍厲,眸子中滿是狐疑,語氣冷幽。“難道問題出在冬衣上面?”
龍厲露出諱莫如深的笑意,拍了拍雙掌,才見謹言捧着一套衣物過來,是灰色的棉衣,她伸手一碰,棉布已然極爲單薄,有好幾處都破了洞,露出其中的棉絮。
秦長安雖然做的不是布匹生意,但料子的好壞還能瞧出來,都是高大漢子穿的棉衣,居然沒什麼分量,墊在手裡輕飄飄的。將棉衣攤在桌上,她撕開棉布一角,摸了摸裡面的棉花,卻是極爲稀薄,甚至不能連片。而這些棉花,陳舊破爛,顏色呈現出偏深棕色,顯然是陳年的。
就算是一般坊間賣的普通棉衣,裡面的棉花至少是這件的三至四倍,她的手指無聲撫向棉衣手臂上繡着的徽標,眼神驟然一沉,這是……軍中的標記啊,這些棉衣也並非貧民所穿,而是給軍營的士兵穿着禦寒的冬衣,可是穿着這種冬衣,如何能奮勇殺敵,突出重圍?!
“若我沒記錯,當年大哥並未輸了這場戰爭。”她眉心一皺,面色冷凝。
“沒輸,是因爲你大哥領兵如有神,再加上一點運氣,可你不知道的是,小周國在那次戰役中死一萬二千餘人,傷五千四百人,但金雁王朝的死傷同樣過萬。”龍厲大手修長如玉,端起茶盞時舉止優雅,卻又難以掩飾周身凌厲外露的霸氣奪人。“也就是說,這是險勝。”
她心絃劇烈一震,龍厲能偷偷取出十多年前的奏摺以及戰場上的冬衣,自然是有他的本事,可是,她已然有了不祥的預感,一件小小冬衣就能牽扯出很大的麻煩來。
“若是士兵們穿着保暖厚實的棉衣上戰場,死傷絕對不會到達這個數目,對嗎?”
“興許一半都不到,畢竟小周國不足爲懼。”
秦長安陷入沉默。冬衣到達的時候,將士們滿懷希望,但是穿着這樣單薄劣質的冬衣,原本就凍傷的士兵的病況只會愈來愈嚴重,而大哥當年年輕氣盛,才二十歲而已,他又最爲體恤手下,眼裡是絕對容不下沙子的。
更別提,有一有二就有三,冬衣可以做手腳,棉被也可以,糧草藥材哪個不行?數量上記得明明白白,可每樣東西都有良莠之分,本該用一等的,最後用了三等的次品,但在清單上是瞧不出文章的,但在賬目上,卻能有很大的來去。一般的棉衣,再好的也不過一兩銀子,但若是用劣等品,一兩銀子可以買個六七件……一次戰役派去兩萬多將士還是少的,若是每次戰役幾萬的軍中補給全都這麼以次充好,那可是一大筆龐大的利益啊。
而誰能有這麼大的膽子,在軍中補給上動歪念?軍中爲國家根基,小官當然是不敢的,一旦被查處,可是要殺頭的。
心思飛轉,腦海中突然靈光一現,她不敢置信地脫口而出。“莫非是兵部尚書康建做的手腳?”而康建可是淑太妃的弟弟,出自實力雄厚的康伯府,而且,他至今還在兵部尚書的位子上,已經穩穩當當坐了二十多年了。
可見不是容易扳倒的傢伙。
若是沒有淑太妃,秦長安不會滿心繁雜,但淑太妃是什麼人?幾乎是龍厲還在襁褓中就在她的宮裡養大的,可以說是他的養母,即便龍厲此人無視禮教,他還能跟養母反目成仇嗎?畢竟淑太妃可不是林皇后,不曾設計陷害他的生母德妃,他能不記得這份恩情嗎?
如果真是淑太妃孃家做的,那麼淑太妃是早已知情,還是矇在鼓裡?又或者,淑太妃在宮裡牢不可破的地位,本就是孃家的昌盛爲基礎,而這份光鮮亮麗,卻是染上無數無辜死去將士的鮮血,而煥發着妖豔的光彩。
你……會覺得爲難吧。
話已經到了喉間,終又消失無蹤。她長長的睫毛無聲輕垂,隨即狀若無事地揚起,眉眼間已經恢復一片清明。
“這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要找到當事人也不容易,更別提康家樹大根深,當年跟小周國一戰倖存的將士也早已分派到不同陣營,就算此事當真,又有幾個願意站出來跟康家對峙,得罪這麼個士族大家?”
“本王手裡的證據全都指向康建,康家在金雁王朝這二三十年內,已然從一般的望族成爲首屈一指的顯貴,光靠他們幾個當官的俸祿,是遠遠達不到這種程度的。”龍厲言有所指,並不避諱。
“事情過了這麼久,要想翻案,讓真相重見天日,少不了精心謀劃,你可有對策了?”她有些心急。
龍厲斜長入鬢的眉舒展開來,陰邪俊美的面龐也微微柔和了,隱約有笑,低聲安撫。“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對付老狐狸,可得慢慢來。一旦打草驚蛇,他會把過去參與此事的人證全都滅口,到時候反而得不償失。”
秦長安是個聰慧的女子,但商場跟官場又不能相提並論,更何況官場上的人往往兩面三刀,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每個人背後都有錯綜複雜的關係網。除掉一個官員可以,但要揪出背後的主使者,纔是關鍵。
更別提她纔剛回金雁王朝沒幾日,若是放任她在其中闖蕩沉浮,也不知幾個奸計下就被誰陷害了去,他覺得還是將她納入自己羽翼下安全些。
她低下眉:“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這個康家到底是什麼樣的,我想見識下。”
“康家這對兄弟,跟淑太妃的關係極爲深厚——”
她明白了,龍厲這是要她跟淑太妃套近乎,淑太妃這裡是一個突破口。
“淑太妃……”她幽幽念着這個名字,原來這就是龍厲在北漠不肯全盤托出的真正理由,這一次,硝煙還未燃起,她已能預見這是一場惡戰。
她靜下心來,寫了一封信,交給白銀,在離開北漠之前,她就已經開始籌劃在金雁王朝埋下了五個屬於自己的釘子。
“交給甲,讓他帶給我大哥,記住,這封信決不能落入別人手中。”
白銀點頭。“我這就去。”
“路上小心。”她親自送白銀出了靖王府正門,還未走回自己的院子,就見到瑪瑙快步迎來。
“郡主,有一個叫慎行的王府侍衛等着見您,您見嗎?”
“叫他過來。”她回到芙蓉園坐着,一坐下,翡翠就勤快地端來了一盅雪燕,她喝了兩口,卻沒什麼胃口。
“王妃。”慎行朝着她行禮。
“慎行哥,可是西廂有什麼事?”秦長安有所預感,白雪般的臉上神色淡淡,但唯有熟悉之人,才能看到她眼底的一絲擔憂。
“昨夜莊夫人一夜未睡,寫了這麼厚厚一沓,讓屬下親手送來給王妃。”
“她還說什麼了?”她看着慎行手裡的一疊宣紙,足足有三十來張,每張上至少數百字,她不由地想起那個婦人在燭光下坐的筆挺,握筆的姿勢有些笨拙,但還是一筆一劃寫下每一個字,鼻尖不由地一酸。
“沒說什麼。”慎行老實回答。
“她來靖王府也有兩個多月了吧,都在西廂做什麼?”
“莊夫人很安靜,從不踏出西廂一步,多半是在房間裡刺繡,抑或是在院子裡種花種草……”慎行頓了頓,又說:“屬下不敢說閱人無數,但也看得出來,夫人是個心慈人善的。”
她寥寥一笑,眼底沒了溫度。“心慈人善,是啊,可是在這個世上,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
無言以對,慎行不再開口。
“你們是在哪裡找到她的?她當時在做什麼營生?”
“夫人當時在閭城鄉下的一個小繡房做繡娘,繡一些女子的絲帕之類的小物件,日子過得很是清苦。”
“她一直在逃亡,已經是驚弓之鳥,怎麼願意跟你們這些陌生人回來?”
“爺英明神武,早就料到,所以吩咐屬下,帶上您父親的畫卷,屬下把畫卷拿給她看後,她就笑了。但爺叮囑必須極爲小心,屬下在閭城不曾多做解釋。或許,在王妃跟她見面之前,夫人都一直以爲能見到陸大人,這兩個月來,她的心裡抱有一線希望,是靠着最後的希望而等到今日的。”
秦長安粉脣抿成一線,也就是說,在見到她的時候,她卻告訴莊夫人陸仲已死的噩耗,無異是把她這將近二十年的希望徹底擊碎。
人若是沒有念想,往往就活不下去了。
莊福過的窮困潦倒,完全沒有多餘的銀子來保養,但她看上去依舊美麗,一如往昔,比有些豪門貴族的夫人們還要年輕,臉上沒有歲月的痕跡。這二十年,對她而言,是幸福的,她認爲自己保全了一心愛着的男人,還保全了男人心裡的愛人。她沒有老去,不覺悲苦,心中只有一個信念,就是有朝一日還能跟陸仲相見?
她的世界,是封閉的,但那麼幾年的時光,就足夠她珍藏在心裡,每天拿出來反芻咀嚼,品味到那麼一點點甜味,就能繼續迎接下一個明日了嗎?
即便,她明知爹放在第一位的人,永遠都不會是她?可是卻沒有半點嫉妒、憤恨、不甘?
“慎行哥,謝謝了,下去吧。”
慎行無言轉身。
秦長安突然喊住了他:“替我轉達一句,讓她別再沒日沒夜地繡花了,別傷了眼睛。”
慎行笑着轉頭,好似慶幸她終於想通了,有着一絲格外的激動。
她煩躁的心情頓時平息下來,把一盅雪燕全都吃完了,這才心平氣和地翻閱那一大疊厚厚的宣紙。
看完這些東西,她花了半個時辰,那個女人幾乎寫完了她的大半生,鉅細無遺,語調平靜祥和,絲毫看不出半點怨氣。
莊福是個孤女,從她三四歲記事起,她就住在一個熱鬧的院子裡,一個全都是大大小小孩子的院子。
但他們長大的過程,是衣食無憂,卻不是無憂無慮。他們什麼都不用學,一日三餐都有專人送來,他們不會餓肚子,也不會受凍,但他們有個最怕的人,他們都叫他羅爺爺。
只要是不乖的孩子,就會被羅爺爺關進小黑屋,之後,她就再也見不到那個小夥伴。
每個孩子在過完四歲生日後,就開始被喂藥,但年幼的莊福不懂,她以爲這就是正常人的生活,以爲藥就是食物的一部分。
等她長到十五歲的時候,院子裡出現了問題,不少孩子開始生病,連日高燒、咳嗽、上吐下瀉,再後來,很多孩子會被連夜送走,她身邊的夥伴一個又一個地消失。
羅爺爺對他們更加苛刻,但她實在想不通,爲什麼他們每天都喝藥,每天都鍼灸,卻還是不停有人生病,病的那麼嚴重。
直到半年後,莊福也開始生病,但她病的不太一樣,她是在睡了一覺後,突然就不能說話,也不能再聽到任何聲音。
從那時候起,她開始惶恐,想要在一堆人中消失匿跡,但好景不長,沒幾天,羅爺爺就發現了她。
她毫無異常,卻一直在掩飾自己聾啞的事實,當她見到羅爺爺看她的眼神時,她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