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羣美麗熱情的女人一走,整個屋內的氣氛就變得詭異起來,龍厲知道好色風流只是龍純的一部分,而絕非是全部。
而龍純一開口便直接攻擊他的女人秦長安,話鋒尖銳,好似一個身手老練的武夫,每一句話都像是在人的要害處紮下一道,可不是普通的寒暄。
可見老王爺不是吃素的傢伙,就連他這個親王的痛處也敢踩,龍厲多了個心眼,必當不能用對付一般人的方法對付龍純。
龍厲眼神一凜,但很快那一抹鋒芒轉瞬即逝,他勾起邪佞的冷笑。“老皇叔是聰明人,本王興師動衆來找你,當然是有所求。想必,你最近跟京城的康伯府往來不少吧?”
並未露出任何驚惶神色,龍純自顧自地剝着玉盤裡的水晶葡萄,一派愜意自如,吞下一顆晶瑩如玉的葡萄,他隨手拿起帕子擦了擦滿是汁水的嘴,心不在焉地說。“康達的確想要我幫他,這老傢伙的野心不小,在京城蟄伏多年,怕是許多人都看走眼了。”
“皇叔是何等想法?”
“此事對我並無壞處,對吧,靖王?”他又剝了一顆葡萄,語氣平淡,彷彿是在談論別人的事,情緒毫無起伏。
龍厲垂眼望向酒樽裡琥珀色的酒水,臉上的陰森漸漸浮現,他跟龍純彼此之間,都是頭一次見面,所以他在觀察龍純,龍純亦在審視自己。彷彿是勢均力敵的兩個武夫,還未出手之前,先必須觀察對方的氣息和內力,再準備出什麼招,才能降服對方。
“龍錦和康伯府許了老皇叔什麼好處?竟然把你也拉入局內?本王實在好奇,你我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
龍錦畢竟曾經是太子,他對權力的貪婪,是因爲他的不甘心,想要重新搶奪看上去理應屬於他的一切,這並不難理解。康伯府摻和在其中,也是因爲一己私慾,康達兄弟想要隻手遮天,成爲真正操控皇權的地下皇帝。至於龍純,倒是讓人想不通,到底是什麼驅使着不問世事的龍純願意跟他們攪和在一起,不惜在晚年還加上一項密謀造反的罪名?
龍純的喉嚨滾了滾,破碎沙啞的嗓音緩緩溢出脣邊,不曾正面迴應,而是話鋒一轉。
“靖王,你可知當初你父皇是怎麼贏了我的?我又爲何選了這麼偏遠的封地爲王?”
微微掀了掀眼皮,那張俊美白皙的面容上生出一抹嘲弄的表情,他不疾不徐道。“願聞其詳。”
依舊聽不出龍厲的真正情緒,龍純毫不遮掩,把過去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一股腦抖了出來。
“你父皇那人,看上去光明磊落,實際上把心腸切開來,也是黑的,可不比我乾淨多少。當年他買通了我身邊的一個侍衛,那人把我賣了,用我的生辰八字和一縷頭髮,你父皇就異想天開,想用巫魘之術咒殺我。你說,我在京城還想睡得安穩嗎?”
當初雖然各個皇子全都看着皇位,但彼此年輕氣盛,意氣風發,那次知道自己兄長竟然想用這種法子除去自己,對龍純打擊甚大。雖然後來他在皇權爭鬥中活了下來,也可以毫無波瀾地看着其他兄弟自相殘殺,一個個英年早逝,等到先帝成爲皇位繼承人,他纔要求自己趕赴邊疆的干城,看似是封王,更像是放逐。
龍厲淡淡反問:“皇叔想跟本王來翻舊賬?父債子償?”
見龍厲波瀾不驚,並無更劇烈的反應,龍純微微一愣,隨即哈哈大笑。“靖王,你一點也不像你父皇。”
龍厲輕輕一扯薄脣,那雙利眸彷彿深不見底的湖水,時而沉鬱,時而帶着幾分蠱惑,凝望着人的時候,好似能夠看穿對方的內心深處。
“皇叔,你若只是唯恐天下不亂,何必蹚這一趟渾水?依照本王來看,你在干城過的日子,可不比神仙差多少。”
龍純的眸色深沉幾許,他驚訝於自己的內心想法居然被這麼年輕的龍厲輕而易舉看穿,與其說是野心勃勃,還不如說他想在有生之年看一場好戲,讓皇兄的幾個兒子窩裡鬥,手足相殘,那才過癮。
感覺到龍純動了怒,龍厲溫溫一笑。“不如,本王跟皇叔做一筆交易。”
龍純從玉盤裡扯下一顆水晶葡萄,這回卻不想着塞入口中,而是單手輕輕一握,那顆圓滾滾的葡萄就被捏爛了,他的目光帶着三分審視,似乎在懷疑龍厲話裡的虛實。
“靖王何時成了一介商人?開口閉口便是做交易。”
“這要看皇叔還把不把自己當成是龍家人。”龍厲輕描淡寫地說。“如果皇叔不把本王當成自家人,那麼,就沒有談下去的必要了。”
“靖王可真是青年才俊,人中龍鳳啊……”龍純的臉色瞬間沉下,冷冷地說。“年紀輕輕,好大的口氣,就連你父皇,在你這樣的年紀,也不可能如此張狂放肆。”
龍厲深沉地笑了:“這一點,似乎本王跟皇叔更爲相似,狂一些有何不妥?只要最後不變成喪家之犬,本王再狂再瘋,衆人也只能受着。”
喪家之犬?!
龍純聽得心中震怒,這個侄子行事乖張,做事往往不擇手段,而跟人相處起來,也是一副唯我獨尊的模樣,彷彿任何人都不在他的眼裡。哪怕他是長輩,是龍厲的皇叔,龍厲也不曾讓他感受到一絲尊重和敬意。
如此目中無人,性格乖僻,倒是讓他在不爽之餘,反而覺得有種脾氣相投的感覺。
一時之間,兩人徑自沉默不語。
窗邊的微風拂過,樹影搖搖,桌上擺放着幾碟小菜和水果,還有一壺酒,屋內華麗的裝飾跟酒菜相比,更顯得酒菜清淡極了。坐在一旁的龍純若有所思,天青色的華服袖子上的金絲紋路,透出一種詭異的儒雅,他雖然已經是個不折不扣的老人,但身姿依舊挺拔,更顯尊貴。
龍厲則眉如墨畫,眼似深井,鬢若刀裁,墨黑頭髮上一頂流蘇金冠,金冠與紅袍上的圖騰相得益彰。他端着酒樽小口飲用,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股風流。
當看到龍厲眉眼之間的一絲神態,龍純眼底閃過一道諱莫如深,心裡竟然是從未有過的激動,他這才啞着嗓子開口。
“你說的沒錯,不管是龍錦還是龍奕當皇帝,對我並沒有太大的影響。你父皇讓我無比落魄地離開京城,更用巫魘之術害我,你可知他讓我失去了什麼?”
龍厲擱下了手裡的黃金酒樽:“本王聽說,純皇叔在江南曾經對一個女子一見傾心,此事可當真?”
龍純面色驟變,彷彿那雙眼裡,點燃了一簇火光,哪怕轉瞬即逝,也被龍厲輕而易舉地捕捉到了。
一抹殘忍的笑意,在他的薄脣邊勾起,寒意宛若冰霜,一寸寸地爬上他的黑眸深處。“那位女子的閨名,可是叫蘇蕙?”
龍純用殺意崩裂的眼神死死瞪着龍厲,但龍厲則視而不見,白玉般的臉龐依舊神色淺淡。
“你怎麼可以這麼說你的母妃!”
龍厲聳肩一笑,不以爲然。“本王說的是皇叔的一廂情願,可沒說我母妃對皇叔也抱有同樣的想法,何來對我母妃的不尊不敬?!”
眉眼染上薄怒,龍純握了握拳,這會兒看清楚了,這個侄子是有備而來。
轉動着拇指上的玉扳指,龍厲輕輕哼笑了聲,那雙眼愈發幽深。“皇叔年輕時候風流倜儻,想來對女子格外溫柔,如今都五十多歲了,還能御女無數,老當益壯,讓身爲晚輩的我極爲羨慕。”
龍純被人刺中痛處,心中一緊,恨不能當場就殺了這個口無遮攔、刻薄無情的傢伙,但一想到記憶深處那個楊柳般的溫柔女子,竟然生出這種怪胎,他還是不無震動。
他皮笑肉不笑。“靖王年輕力壯,何必羨慕?難道是在牀笫之間,已經極爲勉強了?”要論惡,他可是天下有名的惡人,難道還怕一個初出茅廬的臭小子?!
“本王自然遊刃有餘,不勞皇叔費心。王妃研製了一種大力金剛丸,據說能幫助男人持久生猛,本王這回帶了一些過來,不如贈與皇叔。皇叔若是用得好,本王爲你無限量供應,直到皇叔駕鶴西去。”
龍純聽得額頭青筋暴突,這死小子,是想讓他精盡人亡,死在牀上?是咒他死嗎?!
他鐵青着臉罵道:“少廢話,說吧,你想要什麼?至少把條件列出來,讓我看看是否滿意。”站在龍錦那邊,還是站在龍奕兄弟這邊,他不認爲沒有轉圜餘地。
“皇叔剛纔問本王,可否知曉當年先帝的驅逐,讓你失去了什麼東西——”龍厲頓了頓,“該不會皇叔最認真的一段感情,便是被這麼毀掉的吧。”
龍純不自在地轉過臉去,他的一輩子,已經走得差不多了,也許最多不過還有十年,就能走完全程,走到那個終止的盡頭。但他永遠都會記得,當年跟隨皇兄一道下江南,就在一個煙雨濛濛的春日,見到了那個女子,那一瞬間,他的心跳得很快,很快。
這麼多年過去了,他的權勢雖然不算驚人,卻也讓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得到想要的女人,年輕貌美的舉不勝舉,他不在乎生活多麼糜爛風流,對於女人只在乎她的順從,以及牀上的歡暢淋漓……其他的,早已不再多想。
而那個女人,成爲了他的皇嫂,成爲了德妃。
半響之後,龍純才瞥了龍厲一眼,沒頭沒尾地丟下一句。“我們龍家的男人,誰都不是情種。”
就算被皇兄捷足先登,擄來了她的芳心,但皇兄卻還是看穿了他當年的眼神,那時年輕氣盛,不知喜歡一個人的眼神,是最容易出賣自己的內心。
就因爲這件事,皇兄不能容忍他的覬覦,哪怕他只是默默傾慕着德妃,皇兄還是想讓他生不如死。
求而不得,其實並沒有世人所說的那麼痛苦。他或許心裡只有過那個女人,但卻還是選擇了獨自遠走,去了偏遠的封地,除了知道皇兄對皇位勢在必得之外,還有一個不可否認的原因,便是他不想讓她爲難。
而這一走,卻是再也沒見到她最後一面。
他一直以爲,她會在皇兄的萬千寵愛裡,福祿綿綿,子孫滿堂。
卻沒料到,她的結局是紅顏薄命,香消玉殞。
於是,他再也沒有離開干城,回到京城,哪怕皇族有大事發生,他也總是缺席,年復一年,皇族內真正記得他的人,也漸漸老去或是死去了。
龍厲感受到在談及母妃的時候,龍純的心情有了不小的起伏,此事是他不久之前才調查清楚的,爲了順利將這個臭名昭著的皇叔拿下,讓皇叔臨陣反戈,他花了不少心思,就爲了揪出龍純的弱點。
當初皇權之戰還未鬧得風雨大作之前,幾位皇子曾經一同攜手同遊,便是煙花三月下江南,正如一切話本子裡會描述的故事一樣,必定會邂逅佳人,促成良緣。
但是更多的,只是猜測罷了,雖然這個皇叔以荒唐著稱,但對他母妃卻不曾做出什麼難以原諒的壞事,如今親眼所見,反而發現龍純對母妃的心思,並不只是簡單的一見鍾情罷了。
這一點,讓向來冷漠無情的龍厲,也稍稍震驚了。
龍厲冷冷地一笑:“龍錦已經輸了,在四年前就輸的一敗塗地,哪怕皇叔把干城的將士都借給他,也只是杯水車薪。一個敗者,更是扶不上牆的爛泥,就算皇叔想要看戲,這種廢物又能讓你看到什麼精彩的好戲?更別提那個只知道做白日夢的康伯府,本是外戚,不得過多幹涉朝政,但這些年未免把手伸的太長……。但康達已經垂垂老矣,而純皇叔卻依舊健朗,若是此事不成,你可有把握不被康伯府的爛攤子連累,讓你連晚年都不得安生?”
“你說的沒錯,若是想看你們手足相殘,龍錦的確不是你們的敵手。輸了就是輸了,弱就是弱,一個人的地位,本是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人說拼死吃河豚,皇叔不該這麼目光短淺纔對。”
“若是真正精彩的大戲,也該是你們兄弟相愛相殺才對。”龍純把玩着手裡的黃金酒樽,上面雕刻着一棵河岸垂柳,那是他在江南看到的風景,而干城長不出柳樹,所以,他讓匠人把柳樹刻在隨身所用的許多物件上。
但不會再有人知道,他懷念的並不只是江南的小橋流水人家,而是當初第一次見面,站在岸邊柳樹下的那個美麗女子。
龍厲森眸一眯,語氣凜冽。“皇叔什麼意思?”
龍純的臉上露出詭異多端的笑意,破裂的嗓音好似石頭劃過地面,極爲難聽。“皇子之間,資質平庸的龍錦當然不是你們兄弟的對手,不過是投胎投的及時,才當了太子。但是,如果把你們兩個拆開來,拼個你死我活,那副場面一定很好看吧。”
那一剎那,龍厲眼神驟冷。“皇叔想要挑撥我們的關係?”
“你們兄弟若真是毫無齟齬,自然能不被挑撥。其實,看到靖王的第一眼,我就有種想法,若是那張皇位換你來坐,金雁王朝又該是一番何等光景?”
“皇叔的想法還真是天馬行空,神來一筆。”
龍純嗤之以鼻:“深知靖王勢力之廣,但往往這時候,那位就該對你起疑心了。所謂帝王之術,無非如此,過河拆橋而已。”
冷笑出聲,龍厲的眼神宛若刀子一樣凌厲。“皇叔敢說這些話,實在找死了。”
“干城是我的封地,在這裡,我又有什麼不敢說……”龍純站起身來,囂張地大笑,那張陰柔的面孔,生出一種近乎癲狂的光彩。“又有什麼不敢做的?就算是殺個人,也跟殺條狗沒什麼區別。”
“皇叔就不怕我能要你的命?”龍厲不冷不熱地說,這一句話,凍結了龍純喝了酒後而搖搖晃晃的步伐。
龍純死死地盯着龍厲的那雙眼,幾杯酒不可能灌醉他,可是那一刻,他卻彷彿真的醉了。龍厲的眼,形狀美好,幾乎跟德妃如出一轍,那個已經被歲月消磨了五官輪廓的女子,再度在自己面前清晰起來,那褪色的身影,也瞬間描繪了斑斕色彩,整個人鮮活起來。
他如鯁在喉,打死也不願承認,正因爲得不到,才一輩子無法放下。他不認爲自己多麼專情,就算當初德妃選擇了自己,而不是皇兄,或許在得到之後,他也不可能對她一輩子矢志不渝,也許這段感情也會無疾而終,這是皇家人的通病。
但心裡,卻多了一顆硃砂痣,這是他一個人的秘密,在他嚐遍無數女人的銷魂滋味,王府裡兒女成羣之後,能讓他沉浸在思念裡面的,終究還是隻有那一個死人而已。
“你不像皇兄,但是很像她。”
龍厲不滿他的態度,更不願看到他過分沉迷的神態,他對先帝雖然沒有過多的感情,但先帝對他百依百順,這一點毋庸置疑。
見龍厲下顎緊繃,龍純笑得更誇張放浪,懶洋洋地揮揮手。“如果我答應了你,日後去地下見她,是否也不必心存愧疚?”
他彷彿是在自言自語,但龍厲很清楚,那個“她”,指的正是三十歲不滿就紅顏早逝的母妃。龍純前言不搭後語,看似清醒,實則真有點神志不清,該不會此人已經半瘋了吧。
“都是她的兒子,她若看到你們自相殘殺,會難過嗎?”他的腳步一個踉蹌,卻跌在軟塌上,悶聲笑了出來。
龍厲居高臨下地俯視着這個男人,看他笑得不能自已,剝除了那一身華貴皮囊,靈魂早已只是一個瘋瘋癲癲的老人而已,原來所謂惡名在外的龍純,也有這麼可憐的一面。
但是,龍純的挑撥離間,是因爲想要報復先帝,那些話猖狂到了極點,一旦追究下去,就是大逆不道。
龍厲轉過俊臉,燭光把他的臉照亮了一半,另一半則隱秘在暗處,沒再理會眼前酒不醉人人自醉的瘋癲皇叔,管他是真醉還是假醉,但是一想到龍奕跟自己的關係,他只是涼涼一笑。
他對皇兄,並無外人誤會的那麼忠心耿耿。
任何愚忠,都是他最爲不屑的情感,所謂的忠心可靠,不過是利益一致,同道中人罷了。可是誰也無法預料,曾經一起攜手同行的同伴,是否會在某一個岔路口把對方丟下。
若是真有那麼一天,他相信身爲帝王的龍奕不會放過他,而他,也不會再把龍奕當成是自己的二哥。
兩虎相鬥,必有一傷。
彷彿生來就是爲了在無情帝王家存活一樣,他對自己的父兄,全無拖泥帶水的感情,在他們願意以真心待他的時候,他適當地輔佐他們,替他們辦事。
在他看來,這就是各取所需,沒什麼大不了。
他的眼神,有着幾分鄙夷不屑,卻又帶着幾分同情可憐,複雜的難以看穿,就這麼不近不遠地凝望着龍純的背影。
龍純趴在軟塌上,一動不動,看起來真是酒醉失態,而他所說的話,又有幾句是真,幾句是假?
龍家的男人,當真沒有一個是情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