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快振作精神,林子裡的鳥獸多的是,跑了一隻山鳥而已,很快,耳畔再度傳來細微的聲響,她露出的細白雙耳微微一動,心頭一喜。
循着聲響看到不遠處的地上,一隻灰色兔子生的圓滾滾胖乎乎的,警覺地東張西望,秦長安剛擡起手裡的弩箭,卻見又有一對很小的白兔朝着大兔子一蹦一跳而來,想來是一家子,她笑着搖搖頭,再度放下弩箭。
奇怪。
一大兩小的兔子彷彿感應到了什麼,很快就腳底抹油,溜的乾乾淨淨,她眉頭微蹙,背脊爬上一陣陣的寒意,說不出那是何樣的感受,就像是有誰在暗中監視她一樣。
當她再度找到一隻隱沒在灌木叢中的灰色野雞,心裡有個想法一閃即逝,她故意將弩箭射偏一寸,跟野雞擦身而過,斜斜地插在地面,野雞猶如驚弓之鳥,慌亂地撲騰着雙翅,她神色自如地再架上一箭,正在此刻,一道紅影在她眼角轉瞬即逝,野雞甚至來不及發出垂死掙扎的鳴叫聲,就這麼被拖走了。
秦長安無語地笑,這傢伙兩次三番地從她的手下搶奪獵物,擺明了是跟她過不去了。她進過不少林子,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荒唐事,更別提她至今不曾看清楚對方的廬山真面目,若說是大型野獸,那個身形遠遠不像是熊虎之類的龐然大物,若說是小型鳥獸,她不知有什麼能走能跑甚至還能在樹上上竄下跳的傢伙……
不過有一點,她隱約感知到了,這玩意兒性子狡猾又貪玩,頻頻壞了她的事,故意欺負她這個初來乍到的獵人。
重重嘆了口氣,她沉下臉,佯裝毫無興致,極爲掃興地說。“什麼破地方?像樣的野獸都瞧不見一頭,算了,回去了。”
話音剛落,就把弩箭收好了掛在背上,毫不留戀地轉身就走。
背後不遠處,有東西踩踏在厚實的枯黃落葉上,但沒有馬上跟進,彷彿是在目送着她,更像是在判斷她是否當真生氣了,打算一走了之,還是說說而已。
那種古怪不得章法的想法再度擾亂了她的心,難道這野林子裡果然還有不爲人知的危險?!
走了一會兒,耳根重回清靜,聽到的也沒有剛纔那麼細微又奇怪的聲響,而是林子裡見怪不怪的鳥語,她佯裝走累了,坐在一顆光滑的石頭上,取下隨身攜帶的水壺喝水。
就在她轉過身仰頭喝水的時候,聽到背後窸窸窣窣的聲響,彷彿是有人拖着東西在地上走,林子裡鋪着厚厚的落葉,凡走過必定留下動靜,除非對方是武林高手。
她的好奇心懸在半空,手卻無聲探入衣袖,將一把精緻的匕首從護腕裡抽出一半,依舊不曾回頭,另一手依舊握着銅製水壺,稍稍對準背後的位置,從樹冠下投映的光斑落在光滑的水壺身上,利用光線,讓銅製水壺宛若銅鏡般依稀能看清身後的場景。
沒有可怕野獸對她齜牙咧嘴,也沒有兇惡歹徒對她重重一擊,她看到的卻是石頭下襬放着一隻五彩斑斕的碩大山鳥,以及……豐美的灰色野雞,脖子已經被咬斷,羽毛上留着一灘鮮血。
這不就是剛纔失手的兩頭獵物嗎?對方把獵物送到她的面前,到底是何等用意?嘲笑她一無所獲,兩手空空?
嘲笑的話,爲何這裡面只有山鳥和野雞,卻沒有三隻兔子?
一股惡寒無聲佔據了她的心。
該不會是對方看懂她對兔子一家三口的“憐憫之心”,因此它亦不曾對兔子下手,只是把兔子嚇跑了而已,但山鳥和野雞卻是她勢在必得的獵物,它便搶在她之前捕獲了獵物,特意放在她的身後……這個舉動,是獻寶嗎?
因爲聽懂她要走了,對方纔收斂了捉弄人的性子,迫不及待地把獵物搬過來,試圖挽留她?
天馬行空的想法,她本該嗤之以鼻,但還是想再試一回。
將匕首重新推入護腕之內,秦長安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彷彿根本不知道身後的地面上堆放着獵物,低聲自語。“這座山陽光充足,應該最適合生長黑菇子,今日左右打不到獵物,不如採點藥材回去,也不算白來一趟。”
她早已把跟龍厲的賭約拋之腦後,這林子裡有一隻有趣的傢伙,她一定要放長線釣大魚,讓那傢伙主動出現在她面前。
她慢吞吞地採摘了兩朵黑菇子,一轉身,大石頭下面果然又多了三大朵黑菇子,每一朵都比她的手掌還大不少,讓她驚歎連連。
黑菇子是活血化瘀的藥材,但藥材鋪子裡能收到的黑菇子往往個頭很小,只因黑菇子在山林中生長,春夏季節是長的最好的時候,不過林子裡的野豬之類也喜歡把鮮美的黑菇子當成是食物,因此最後能倖存下來被採藥人採摘入藥的黑菇子,往往都是當時野豬都瞧不上眼的“小個子”。
那傢伙是從什麼地方採來這麼大的黑菇子?
秦長安萬分欣喜,中途被搶了獵物的冤枉氣早已煙消雲散,解開腰際的麻繩,將山鳥和野雞捆綁在一塊兒,再將黑菇子用帕子包好了揣入懷中。
“今天的收穫頗豐——”她彎脣一笑,隔空發話。“躲在暗處沒什麼意思,要不你出來,我們一起玩?”
周遭一片安謐。
她聽到的只有蟲鳴聲和鳥叫聲,以及自己愈發清晰的心跳聲,等了許久,那傢伙還是不曾現身。
她沒再遲疑停留,提着獵物就走,直到就快要走出林子,她猛地回頭,與那一團火紅身影不期而遇。
終於看到那傢伙的廬山真面目了。
但下一瞬,火紅身影發出她從未聽過的尖利聲音,秦長安眸子一眯,這才發現在自己腳邊不遠處,枯黃落葉裡不知何時鑽出一條手臂粗的蛇,黑底紅紋,一看就深藏劇毒!
她如臨大敵,難道是因爲察覺到她馬上要被毒蛇攻擊,它才凌空出現在她面前,試圖跟毒蛇決一死戰,化解她的危機?
毒蛇弓起身子,朝着那火紅身形吐出紅信子,發出“嘶嘶”的聲響。大戰一觸即發,紅色身影伸出尖銳爪子,張開雪白利齒,對着毒蛇又抓又咬。
秦長安在一旁看的眼花繚亂,心急如焚,但是她不能隨意射出弩箭,以免誤傷紅色身影。
彷彿打了十幾個回合之後,那條毒蛇再也不動彈了,身上裹着黃色枯葉,而紅色身影也哀鳴一聲,軟趴趴地倒在一旁。
毫不遲疑地將手裡的匕首,牢牢地扎入毒蛇的七寸,就算它剛纔是還剩一口氣,現在也是死的透透的了。
纖纖素手撥開紅色身影上的幾片落葉,她細細審視着手下的傢伙,這是一頭狐狸,稀罕的是,是一頭皮毛豔紅如火的紅毛狐狸,厚實的紅色皮毛裡,沒有一根雜色,個頭不大,比她見過的狐狸還要小上一半,興許還未成年。
雖然鬥垮了毒蛇,但狐狸的前爪上同樣受了傷,有一處被毒蛇咬着了,秦長安並未亂了分寸,從腰際翻找出一瓶瓷瓶,知道自己要進蛇蟲野獸的林子,她隨身攜帶了解毒藥,沒想到最終還是派上了用場。
割開狐狸前爪上的傷口,擠出幾滴黑血,再將解毒藥撒在傷口上,扯下一截腰帶,三下五除二地處理了傷口,這種事她做了不知多少次,一氣呵成,遊刃有餘,爐火純青,以至於做完了才發現紅毛狐狸竟然不曾掙扎一下。
狐狸這種野獸,跟白虎和靈隼截然不同,狐狸向來是狡詐奸猾的,又是野性難馴,光看紅毛狐狸個子小小,捕殺山鳥野雞不在話下,完全不是農夫豢養的狐狸,興許從來都是獨自生活在這兒,見了毒蛇也沒有半點閃躲逃避,獨當一面,一定是野生狐狸。
野生的傢伙,就算是一隻沒有攻擊力的兔子,見了人也會逃走,這是動物的天性,也是本性。
但紅毛狐狸卻在她的手下一動不動,異常乖巧,不但如此,還收斂了尖利的爪牙,彷彿一刻前跟毒蛇奮戰反撲的情景,全都是她的幻覺而已。
秦長安內心異常怪異,但還是忍不住笑出來:“紅毛小子,今天我們在此地相遇,緣分不淺,你救了我一回,我也給你解了毒,這下子兩不相欠了。”
狐狸那雙深棕色的眼睛定定地凝視着她,秦長安也顧不上它聽不聽的懂,到底能聽得懂多少,看着自己被綢緞包裹的前爪,伸出舌頭想舔噬傷口,卻被秦長安伸手阻攔。
“你的口水一定不如我的解毒藥,剛纔那條黑環蛇很毒的,別舔了。”離開之前,她還是忍不住揉了揉紅毛狐狸的腦袋:“我走了。”
靴子邁出一步,第二步卻動彈不得,她低頭一看,紅色狐狸卻爬到她的腳上,尖牙利齒咬着她的長褲,讓她再也不忍心拋棄它離開。
輕聲嘆了口氣,她朝它伸出手:“你要跟我一起走嗎?”
龍厲站在兩人約定的大樹下,馬蹄聲由遠及近,他掃過一眼身畔的獵物,嘴角勾起一抹勢在必得的笑意。
“長安,這就是你所說的滿載而歸?”
她依舊坐在馬背上,淺笑着看向他,順勢看向地上的獵物,一頭鹿、一對野雁、一隻山豬,將自己囊袋裡的獵物往下一丟,在龍厲看來,這是負氣的表現。
龍厲似笑非笑,扶着秦長安下馬,不疾不徐地說。“運氣不好沒關係,犯不上真生氣。”
說的雲淡風輕、輕描淡寫,但偏偏秦長安聽出來某人自負驕傲的口吻,她輕哼一聲。“這些都是你親自狩獵的獵物?沒讓暗衛幫你?”
“暗衛都在一千步之外守着,若是出動暗衛,漫山遍野的獵物都被打光了。”
“三郎,別高興的太早了。論數目,的確是你的獵物比我多,論個頭,也是你的獵物比我的大,不過,我們是不是也要比較一下獵物的價值?”
龍厲動作透着一股慵懶,他俯下身子,以長指指了指囊袋裡的獵物:“爺沒看錯的話,一隻山鳥,一隻野雞,毛色不錯,賣到市場,怎麼也能賣個三無兩銀子吧。”
三兩銀子,或許還買不來一條鹿腿。
秦長安感受到某人不加修飾的嘲笑,而且,他篤定了今晚她要因爲如今顯而易見的輸贏而付出極爲慘痛的代價。
“加上這一隻,如何?”她吹起一道清亮的口哨,望向遠方。
一團火焰,在草原上飛快移動,這一幕景色透着詭異新奇,直到那團火飛快地爬上秦長安的後背,穩穩當當地蹲在她彎曲的臂彎,龍厲纔看清楚這是什麼東西。
“看傻眼了吧?這是火狐,三郎,你估個價吧。”
他森眸一眯,他見過這世上不少珍禽異獸,狐狸不奇怪,皇家狩獵的圍場裡,狐狸算是常見獵物,白狐狸黑狐狸灰狐狸不值一提,唯獨這色澤如火毫無雜色的紅毛狐狸,百年難得一見,這價格就很難估定了。
“你贏了,火狐的確是珍品,價值不菲。”他話鋒一轉:“既然是獵物,怎麼身上沒有傷口?”
“這傢伙不費我一支弩箭,自願跟我,來的路上我已經給他起好名字了。”秦長安朝着火狐狸擠眉弄眼:“是吧,小紅?”
龍厲忍俊不禁。“長安,你給寵物起的名字,總是這麼不用心。”
白虎叫做虎頭,雖然隨性了點,至少還像那麼一回事,但靈隼叫做飯桶,更像是個笑話,至於這隻新來的狐狸,被安了個“小紅”的名字?在她甚至還搞不清楚這是一頭公狐狸和母狐狸之前?
“起什麼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認了。若它不認,你叫他玉皇大帝也沒用吶。”秦長安粲然一笑,就在龍厲靠近她的時候,火狐狸突然豎起火紅皮毛,朝着龍厲齜牙咧嘴,那是野獸面對對手本能的防備。
敢對堂堂靖王齜牙咧嘴,這隻火狐狸脾氣也不太好嘛。
她聳肩壞笑,很是得意:“看來它不太喜歡你。”
“爺用得着它這個小畜生喜歡嗎?”龍厲的臉色變得陰沉詭譎,勾起她的下顎:“你喜歡爺就成了。”
秦長安趕緊晃動一下雙臂,抖落一身的雞皮疙瘩,轉移話題。“勝負已分,我們該去見娘子軍了,正巧把這些獵物帶給她們打牙祭。”
龍厲徑自上了馬,沉甸甸的獵物自然交給護衛扛回去,朝着秦長安伸出手,她也不拘泥害羞,握住他的手,坐在他的背後,跟他坐一頭坐騎。
跟來的時候,明明是一樣的熟悉小路,由於已是黃昏,路上行人冷清,天邊的晚霞宛若金紅交織的巨大綢緞,在遠處交相輝映,變換着不同的光澤和色彩。
她渾身輕鬆,張開雙臂摟住他的腰,將臉頰貼在他的後背,感受到他騎馬時用力時背上肌理的緊繃,不由地輕忽一笑。
“三郎,你喜歡如今的日子嗎?”
龍厲含糊地應了聲,他是個不可一世的男人,不管在京城還是江南,亦或是金雁王朝的任何一寸土地上,他有錢有勢,日子過的不會差。
狩獵的時候,他感受到跟過去的自己早已不同,之前的靖王,被人斷定活不過二十歲,但如今的靖王,甚至可以策馬疾馳、拉弓射箭,那些獵物是他獵到的,那是他想做的,能做的,更願意做給秦長安看的。
與世無爭的生活是何樣的?
他從未想過,也從未期待過,他一度認定自己喜歡玩弄權術,操控別人的命運,將人踩在腳底踐踏捉弄,才能讓他的心情稍稍好一些。
但此刻慢走在鄉間小路,什麼都不做,只是跟秦長安騎在一匹馬上,黃昏暖風陣陣,一雙柔若無骨的小手抱着他的腰,那張光潔柔嫩的面頰暖乎乎的,從單薄的衣料上滲透過些許真切的溫度過來,每當他騎的更快些,那雙小手就會將他抱的更牢更緊,而他的心口也會猛烈地震盪起來。
只不過,他不得不承認,他喜歡這樣的時刻。
彷彿天地之間,只有他們兩人。
“三郎,其實你娶到我,真是你上輩子,不,好幾輩子修來的福氣。你瞧,我不只是人見人愛,連有靈性的鳥獸都能被我吸引,你撿到寶了,對不對?”
龍厲冷硬的嘴角有了一絲幾不可察的弧度,此刻心裡蒸騰着的情緒,比歡喜還要歡喜,他卻完全不想抗拒。“是啊,本王撿到寶了。”
這世上只有一個陸青晚,只有一個秦長安,不管她是官奴也好,郡主也罷,除了她之外,再無一個女人能讓他體會到即便如此平凡的朝夕,也可以讓他體會到從未有過的滿足和甜蜜。
他竟然想讓這一條路再長一些,他們可以走上一個時辰,兩個時辰,甚至一整夜。
只因,他們在四方城的快活日子,轉眼就要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