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一抹身影最終遠去,再也看不見,秦長安表情淡然,轉身回了王府,心中一片平靜。
“王妃……不好了,不好了!屋子裡……”翡翠倉促地跑過來,身旁還有臉色同樣死白的乳孃周氏,她們指着屋子,眼神惶恐,語無倫次。
“冷靜,發生了什麼事。”
“奴婢看到了一隻毛茸茸的傢伙,不像貓兒,也不像是狗,推門進去的那一剎那,它身子直立着,前爪碰着世子的搖籃,擡着腦袋,跟世子的臉湊得很近,奴婢尖叫了一聲,把它嚇跑了……王妃,奴婢也不知道那畜生是哪裡跑進來的,乳孃正巧不在屋,就這麼一點點功夫,它就趁虛而入了,一定要派人排查王府裡哪裡可有地洞之類的地方,這回是正巧被奴婢撞見了,可是下一回就難說了。”翡翠心有餘悸,把門推開了,搖籃裡的龍羽睡得很安靜,她刻意壓低聲音,卻還是無法讓受過驚嚇的心情平復下來。“那東西長的尖嘴猴腮,一身紅毛,不知是什麼怪物,該不會吃人吧?”
再看看精緻紅木搖籃裡躺着的白胖小子,一身細皮嫩肉,身上還散發着乳香,在野獸的眼裡,可不就是上乘的晚餐之選?
秦長安哭笑不得:“翡翠,你是嚇得不輕啊。”
“主子,您不能太大意了……。”翡翠嗓音哽咽,又說:“奴婢小時候鄰居家的孩子被狗咬了一口,幾個月後就瘋了——”
她忍不住又笑:“因爲那條是瘋狗吧,或者是得了瘟疫的狗,再者,若兩個都不是,必然是孩子無端端招惹了狗,纔會激怒對方,惹來禍端。”
聞言,翡翠的下巴都快合不上了,半響之後,才喃喃自語。“您怎麼知道?”
“這世間的生物,就算是一些毒物,也不會無端端地攻擊人,更別提尋常的貓狗了。”秦長安早已明白翡翠誤打誤撞看到的是火狐狸,其實當初火狐狸沒有跟她回來,而是跟着龍羽那一批人馬來了京城,除了接龍羽的那日她匆匆一瞥之外,再也不曾見過。
爲何火狐狸總是偷偷摸摸,神出鬼沒的?
原因很簡單,火狐狸在躲着龍厲,或許它生性狡猾多疑,或許它天生跟龍厲不對盤,或許它也感受到了龍厲對它的不喜,聰明地不再輕易出現在他們的視線裡,但事實上,它從來就在王府附近打轉,或者,根本就藏身於王府之中。
因此,她並未跟身邊婢女提醒,還有火狐狸這麼個不速之客,或許連她都不曾想過火狐狸會暗中潛入龍羽的房間。
尋常人從未見過狐狸,更別提罕見的火狐狸,翡翠沒能認出還好,一旦認出來,想必只會更加大驚小怪。畢竟,狐狸可不是素食動物。
只是,火狐狸爲何會來瞧一個才五個月大的孩子呢?它是自願跟着自己走出森林的,她不認爲它當真是一頭無情的野獸,只是把龍羽當成是一塊鮮嫩的肉,打算飽餐一頓,否則,它早就可以下手了。
回想了一下翡翠的說辭,她內心十分古怪,爲何越來越覺得那副畫面,不像是火狐狸在垂涎一個沉睡的嬰孩,更像是在……推搖籃哄孩子入睡?
這個想法太過驚人,連她都忍不住暗歎可笑,若說因爲她身上馭靈珠的氣息把火狐狸招惹過來,它臣服於自己說得通的話,難道它一隻狐狸還懂得愛屋及烏的道理,因爲明白龍羽是她兒子,纔會一直暗中跟隨?!
“你們先出去吧,我想再躺會兒。”她揮揮手,把翡翠和乳孃都支開,在屋子的榻上躺下,昨晚幾乎整夜沒睡,清晨起來送龍厲離開,如今有了幾分睏意。
只是這一睡,她並未睡太久,半個時辰後就悠然轉醒,掀開長睫,眼神漸漸恢復清明。
她依舊枕着玉枕,在榻上一動未動,唯獨目光落在搖籃那邊,搖籃的的對面,卻露出一條毛茸茸的大尾巴,隨着搖籃的晃動,同樣擺動着。
竟然被她給猜對了!
狐狸在推搖籃,還有比這更加詭異的事情嗎?
若它能說話,豈不是還要給羽兒唱搖籃曲?!
她實在沒能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火狐狸察覺到榻上的人醒了,立馬警醒地想要溜走,卻被一道清亮的聲音喊住。
“小紅,你跑什麼?”
火狐狸當真停下來,從搖籃下面的空隙鑽了過來,不遠不近地停在空地上,不敢徑自靠過來,圓溜溜的眼珠子對準她,好似擔心她會斥責它一般手足無措。
“過來。”她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火狐狸遲疑了下,但最終還是聽話地跳上軟榻,仰着頭打量秦長安的表情,見她笑吟吟的,沒有板着面孔,更沒有發怒跡象,這纔在她的衣袖上蹭了蹭,一如往常的親暱。
龍厲不喜歡小紅,總說狐狸有股狐騷氣,他這人愛潔如命,對任何氣味都有着吹毛求疵的高要求。不過,看起來火狐狸同樣不喜歡他,怪不得老太君說火狐狸被視爲四方城的神獸,人家也有架子,也有看人的眼光。
可不,龍厲一走,它就出現了,還鬧出了不小的亂子。
“給我瞧瞧你爪子上的傷。”她朝他伸出手掌,火狐狸已然聽懂了她的話,把右前爪搭在她的手心,她看了兩眼,被蛇咬傷的地方已經痊癒,並且長出了紅色的絨毛,而它動作靈敏、活蹦亂跳,在靖王府出入自由,應該沒有大礙。
“你是從哪裡鑽出來的?難道狐狸跟耗子一樣,也擅長打洞?”她用力揉了揉火狐狸的腦袋,輕笑道。
火狐狸把毛茸茸的臉轉了過去,一副不開心的樣子,那神情及其傲嬌,彷彿不滿她拿它這般罕見靈獸跟人人喊打的耗子相提並論。
嘴角彎了彎,秦長安彎下腰,又問。“你很喜歡羽兒?”
聞言,暗自生氣的火狐狸卻慢悠悠地轉過臉來,咧嘴一笑,連眼睛都笑成眯眯眼,彷彿有了人一樣的表情,那是歡喜,那是愉悅,不難解讀。
爲什麼?
據她所知,野生狐狸可不會這麼親人,而且狐狸本性多奸詐,這是不容置喙的事實。她可以相信火狐狸有靈性,對她友善,是因爲她及時救了它一命,否則,被毒蛇咬了一口的它,早就死了。
但它沒有理由對她的兒子這麼好,陪它睡覺,陪它玩鬧,甚至被不懂事的孩子抓着皮毛胡鬧,它也不曾發飆回擊過。
是因爲愛屋及烏這麼簡單,還是……。因爲龍羽是她的親骨肉,他的身上同樣散發出跟馭靈珠相同的氣息?
幸好龍厲已經出門了,否則,這件事傳到他耳邊,這男人一定雷霆大怒,就算把整個王府查個底朝天,也要把火狐狸從老巢裡揪出來。
畢竟,誰能忍受堂堂靖王世子幼年玩伴是一隻狐狸?!況且,這狐狸還跟老媽子似的,推搖籃,哄孩子入睡,以訛傳訛,火狐狸不就成了精怪一般令人畏懼了?
“以後來看羽兒,可以,不過,要更小心些,別把人嚇壞了。”她斂去笑容,王爺剛走,整個王府等於沒了男主人,少了主心骨,她暫時不想讓火狐狸曝光,惹來更多非議。
畢竟,一頭白虎當寵物,已經足夠讓她成爲茶餘飯後的談資了。
火狐狸發出“呲呲”的細微聲響,那副傲慢姿態,彷彿是在說,誰讓那個小丫鬟膽子這麼小?哪裡是它嚇壞了她,她殺豬般的尖叫聲才把它嚇得夠嗆!
秦長安笑了笑,沒再說什麼,她至今無法篤定自己跟這些野獸之間的牽連是什麼,只是普通緣分還是什麼,但她明白,她是北漠郡主,還是衆人眼中的女神醫,身份越是繁複,越容易給自己找招來無妄之災。
“小紅,我可以收留你,但你要知道,這裡不是深山老林,不是你的地盤,我不想有人把你當成是妖物,更不想有人把你當成是獵物。”她沉默了半響纔再度開口,語氣勝冰。
盤成一團火紅的火狐狸定定地看着她,彷彿在消化她說的這一番話是什麼意思,眼珠子裡水汪汪的,哪裡有什麼狡詐奸邪,分明跟一隻貓兒一隻狗兒沒有太大區別。
“外面有很多獵人,別亂跑。”她說的更加言簡意賅。
一隻全身紅色皮毛的火狐狸,沒有一根雜毛,說的輕些,光是這一身狐狸皮,就不知可以賣上多少銀兩;再者,火狐狸難得一見,若是有眼紅的權貴看中它,把它抓去,不管是當成出風頭的展示品,還是當成一盤山珍海味端上桌,都是慘淡下場。
一說獵人,火狐狸彷彿反應不小,它點了點頭,又朝着秦長安蹭了蹭手背,冰涼的狐鼻頭擦過她的手,她的心頓時軟了。
“小紅,你真的是狐狸嗎?還是長得像狐狸的狗?”分明是一頭忠犬嘛。
火狐狸這回沒再發出不快的叫聲,而是突然落了地面,“噌”一聲跳上窗臺,很快離開了屋子。
秦長安沒有追上去,直覺告訴自己,火狐狸還會回來的。
果不其然,只是喝了一杯茶的功夫,窗戶口發出輕微的聲響,她起身打開,一團火紅靈巧敏捷地跳下。
它仰着頭,嘴裡含着什麼東西,她俯下身子,彎腰細看,一截東西從火狐狸口中落下,掉在地上。
掏出絲帕擦拭乾淨,這才放在手心細細打量,火狐狸拿來獻寶,必然不是普通的東西。
這是一顆樹根般的藥材,只有手掌長短,乍眼看上去,有些像山藥,粗糙的皮外有着大大小小粗細不同的長鬚,皮下呈現淺紅色,沒有任何氣味。
棋紅。
她一眼就認了出來,棋紅是極爲滋補的藥物,而且還有解毒功效,若把解毒藥物排個名次,它至少在前三位。
越是好東西,越是千金難求。
只是棋紅藥效最好的那一段,深入土地五尺有餘,採藥人往往靠一人之力很難挖出,而它本身數量極爲稀少,不喜光不喜溼,產量稀少,因此,別說市面上找不到,一般大戶人家也幾乎見不到棋紅。
但是,很難挖出的棋紅,卻真真切切在她手裡。
沒來由地想起,她在四方城的林子裡,火狐狸先是搶了她看中的獵物,見她要走,卻又把獵物拿出來討好她……那時候她只是覺得有趣罷了,卻從未想過,火狐狸竟然認得藥材。
還有更大的驚喜嗎?
“幹得好,小紅,你怎麼知道我會製毒?”她會製毒,同樣的,她也需要研製出各色各樣的解毒藥,棋紅的價值,或許她比任何大夫更加清楚。
火狐狸不會說話,只是搖晃了下腦袋,不管是不是誤打誤撞,它都贏得了主人的喜歡。
“往後,或許還有用得着你的地方。”秦長安幽幽地說,龍厲一走,她的危機感就更迫切起來。
是的,從嫁給龍厲,當了靖王妃開始,她的危機感就在心中紮了根,只是這一次,這種感覺更強烈而已。
皇帝如果已經確定她是藥人,又會如何使出計策,針對她,陷害她?
她垂眸沉思,除了取她的血來做試驗之外,她可有其他更明顯的破綻?!
定定地看着腳邊的火狐狸,一個想法從腦海閃過,速度很快,她從龍厲厭惡狐狸身上的氣味,聯想到了自己。
她的身上,同樣有味道,一絲若有若無的藥香味,雖然很淡,但若是平心靜氣,仔細嗅聞,是聞得到的。
原因,無疑是因爲她被連續餵了十多年的藥,藥材跟她的血液骨肉相融,她怎麼就沒早點想到這一點?
其實,她小時候的時候,身上的這股子藥香味還要濃烈一些,後來,父親陸仲就習慣給她戴一個香囊。雖然父親平日嚴苛肅然,但卻親自制作香囊,給她系在腰上,那時候……她約莫才五歲吧。
年幼的她,不知道父親的深意爲何,只當香囊是個小小的禮物,只當這是父親對女兒的心意,她喜歡的,一直都很喜歡……
甚至,這樣的影響,潛移默化,她學了醫,也會給其他人做香囊。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際,那裡空空如也,思緒猶如一匹野馬般飛快奔馳。
一夕之間被抄家,她成了官奴,就不曾想過要給自己佩戴香囊,後來在北漠當了郡主,日常生活都由下人負責,北漠貴族女子穿的衣裳都愛用薰香,她不曾在意,正是因爲如此,她身上的氣味才被掩蓋,沒有招來任何人的懷疑?
秦長安眼神一沉,猛地站起身來,朝着門外喚了聲。“翡翠。”
“奴婢在。”
“把熱水送到我的屋子,我要洗浴。”
“是。”
頭一回,她讓白銀近身服侍她洗澡,兩人同爲女子,白銀又是江湖出身,本來就沒有什麼可害羞的。
她褪下衣裳,踏入浴桶之內,白銀不懂今天主子怎麼突然想起要人服侍了,這麼幾年,秦長安總是獨自在淨房沐浴,就連更衣都不讓婢女動手。嫁了人之後,情況倒是有了改變,好幾次靖王進了淨房內,許久纔出來,而她,卻成了有幸得見王妃沐浴的第二人。
白銀爲秦長安撩起長髮,免得頭髮被弄溼了,只是一走近,才發現她的身上到處可見的痕跡,深深淺淺,大大小小,分佈在不同的部位,脖子、胸口、腰際……說不定水下的肌膚,也有這樣的痕跡。
她的眼底閃過一道訝異。“王妃,這是什麼?是王爺做的?他怎麼下手這麼重?”
想來,王妃不喜歡婢女近身伺候她洗澡,便是因爲不想被人看到這些東西?難道王爺果然有不可告人的癖好,王妃卻不得不暗自承受?
白銀不由地倒抽一口冷氣。
秦長安回眸看她,笑道。“我豈會白白被人欺負?他身上的也不少。”尤其是背上的抓痕,他在晚上那麼放肆,着實該吃點痛苦,只是不知這些小小痛苦,在他看來,是否又是一種別緻的愉悅?
白銀還是沒說話,或許,她被眼前的景象震驚的連話都不會說了。
“放心吧,這些痕跡並不讓人痛苦……”相反,製造的過程,還有些愉快。不過體諒白銀不曾出嫁,不太瞭解這些男女情事,她也就一筆帶過。
白銀又“嗯”了一聲,但臉色顯然有些不太自在,自己主子說話向來直接,但爲了顧忌自己未曾出嫁的身份,倒是收斂了幾分。
“白銀,你看着我,有什麼別的想法嗎?”秦長安突然開口。
“要我說實話嗎?”白銀問。
“當然說實話。”她有些緊張,但臉上笑容未曾改變。
“我不知王妃看着纖瘦,實際上脫了衣服,身材遠比看上去的婀娜多姿……”白銀後知後覺地低頭看了看自己胸前的一馬平川,她從小就學武,雖然是貨真價實的女子,不過,身子好似一副搓衣板,過於平淡了,難道是以前女扮男裝束胸布纏多了,才導致她依舊跟少女般毫無線條?
秦長安微微一愣,回過神來,就要打她,笑罵道。“誰讓你看我的身子!”再說了,她是纖瘦,只是如今還在哺乳的時段,有的地方自然比懷孕前要明顯了,咳咳。
不太清楚主子的用意,白銀難得一臉迷惑,不再擺出那副麻木的冷凝表情。
“最近我在研究明雲的病,常常在煉藥房裡待着,身上可是沾惹了藥味?”她大大方方地擡高玉臂,湊到白銀面前。
白銀老實說。“這麼一說,似乎是有些味道,不過,主子有時候在煉藥房常常大半日,有些藥味也是尋常,難道……王爺不喜歡?”
想想也是,主子現在嫁做人婦,雖然跟王爺之間的感情總是有些撲朔迷離,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主子多多少少還是在意王爺的。
秦長安收回了手臂,貌似心不在焉地把身子沉入溫水,隨口一問。“跟他無關,只是如今我身爲朝廷宗婦,進宮的時候也是這麼一股子的藥味,恐怕別人不喜。”至於龍厲,他怎麼會不喜歡,分明喜歡的要死!他不止一次在牀笫之間說起,他就喜歡她身上這股自然的藥香味,能讓人心情平和,彷彿有治癒人心的用途。
“前幾天,皇后娘娘不是賞賜了主子一瓶花露嗎?據說還是貢品,主子出門在外,只要在身上滴上一兩滴,就能透出花香,不知這樣行嗎?”
她笑着點頭。“你的主意不錯,那瓶花露很小,隨身攜帶也不麻煩。好了,你去給我拿一套常服過來,別太華麗,我要去風府一趟。”
白銀應了一聲,退了下去,秦長安常常往來風家,只因爲那裡有個病人,既然是去看診,自然不必一身華服,難以做事。
淨房只剩下秦長安一人,她臉上沒了笑容,或許這淺淡的味道很容易被忽略,但像白銀這樣的習武之人,亦或是其他五感比較敏銳之人,恐怕都聞的出來。
是她大意了。
白銀的提議,表面上可行,無論是胭脂水粉還是花露發膏,全都有香味,自然可以起到掩飾之用,但是這些想法太過淺顯,而且外在的香味,並不持久,哪裡敵得過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氣味?
揉了揉眉心,她的眼神很快恢復清明,很快找到更好的方法,雖然無法永久地改變她身爲藥人的破綻之處,卻可以由內而外地給她打造一個保護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