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我已有半月不曾見到犬子,沒料到喬傲居然把主意動到他身上,纔會發生這等意外……懇請王爺看在我痛失愛子的份上,別再追究此事,畢竟始作俑者喬傲也已經被燒死……”
哪怕悲慟,但眼下保住整個藩王府,纔是最要緊的。巴扎這麼想,黝黑的臉龐上神色複雜,透着一股子的迫切。
龍厲笑得人畜無害。“是啊,孔雀王痛失愛子,本王是該體恤,不過,若不是本王運氣好,早已被你的愛子刺中心臟,這筆賬,不知該怎麼算?”
說什麼運氣好?分明是有不差的武功底子!巴扎是武將,別的事不精通,豈會被龍厲矇蔽雙眼?
據他所知,龍厲並無武藝,因此才養了一大堆高手,但剛纔他若不是太過震驚,險些忽略了這個不爲人知的秘密!
“暗殺本王的人不少,除非他有能耐逃出生天,否則,一旦被抓住,便要按照本王的心情來處置,輕則身首異處,重則在烈日下鞭屍。”龍厲高高在上地俯視着巴星的屍體,涼薄眼神,刻薄口吻,無疑是火上澆油。
巴扎嘴角抽了一下,蓄足力道,咬緊牙關才擠出一句。“只要王爺不追究藩王府的疏漏,在王爺離開西南苗地之前,我會再爲王爺送一份禮,給王爺壓驚之用。”
雖然不甘心,自己突然損失了一個兒子,而且還是王位繼承人,可惜,事已至此,他只能控制局面,不讓場面更加難看。明明死的是自己兒子,卻還要賠出大量金銀來安撫靖王的心情,畢竟沒了這個嫡子,至少還要其他兒子,但若是被靖王遷怒丟了藩王的位子,那麼他就是前功盡棄。
“本王后天就要走了,孔雀王動作要快些纔好。”龍厲又是輕忽一笑,那張臉猶如春臨大地般燦爛明媚,只是那雙眼猶如深井,泛着刺骨寒意。
巴扎的心在滴血,不敢繼續直視龍厲,低頭賠笑:“那是自然,王爺大可放心。”
一走出藩王府,龍厲便翻身上馬,回了自己下榻的院子,走入燈火通明的寢室,但內心卻依舊一派寒涼。
怎麼回事?
彷彿又回到了幾年前,自己獨身生活在靖王府的心情,無論在外面整治捉弄了多少官員,發泄了多少怒氣,回到屋內,整個人依舊有些空虛。
自從娶了秦長安之後,日子截然不同,哪怕靖王府不再張燈結綵,芙蓉園裡只有豆大的燭光,他也是腳步輕快,只因他知道,只要他一推開門,他心愛的女人就在裡頭。
“爺,剛纔酒宴上你空腹喝酒,必然難受,不如屬下讓人做些暖胃的甜湯來?”慎行看着坐在牀頭的紅袍男人,龍厲依舊俊美如常,只是卻彷彿透着一種若有若無的寂寥,好似天上的明月,遙不可及卻又清清冷冷。
他下顎一點,烈酒燒身,若是秦長安在他身邊,少不了一陣數落,她花了大半年耐心調養他的身子,扳正他的厭食症,豈能看他空腹喝酒?!
眼前浮現出那張鮮活的怒顏,美眸中燃燒着熊熊烈火,卻把那張俏臉照的更加明豔動人,把她氣急了,有時候當真無所顧忌,不但動嘴還要動手,最喜歡掐他的腰肉,完全不懂尊夫爲天這四個字是什麼道理。
這般想着,刻薄的薄脣卻是有了細微上揚的弧度,彷彿整張陰鬱不快的臉都多了些許溫度,他下顎一點。“去吧。”
他答應過秦長安,要珍惜這一具得來不易的健康體魄,他還要跟她長長久久地當一對白首夫妻,笑看兒孫滿堂呢。
當甜湯端來,龍厲已經跟謹言在部署兩日後離開的事宜,一盞茶之後,他才端着甜湯一口一口喝起來。
“爺還在擔心王妃?”謹言看不過去,面色凝重地問道。
“怎麼能不擔心?人總是要放在身邊才安心。”龍厲淡淡地說,不知爲何,這一碗甜湯喝着喝着,卻沒什麼甜味,他喝了半碗,便擱下了。“王妃還沒有送信過來?”
謹言失笑。“恐怕王妃的信纔剛剛出京城,沒這麼快到西南苗地。”他們家王爺在別的事情上,從不心急,只不過短暫跟王妃分離數月,卻是急的不得了,失去了往日泰然處之的心境。
龍厲沒說什麼,頭一回有點心神不寧,不,或許在之前,也曾有過這樣的相似感受。那是在五年前的春獵時候,他非要把秦長安帶着,但是心裡卻常常生出某種奇妙的想法,彷彿他雖然得到了她,她雖然屬於他,卻不長久。他以爲自己擁有了那一輪明月,卻忘記了它不過存在於水中,當他猛地一擡頭,那一輪明月卻依舊高高掛在枝頭,遙不可及。
因此,他無暇跟巴扎追究世子刺殺一事,滿心都是對她的牽念。
“承平候那裡準備的如何?”
“十五萬邊家軍終日操練,不敢怠慢,隨時聽候王爺的吩咐。”
龍厲又跟謹言說了一會兒話,才上牀休息,在京城眼線衆多,他在皇帝宮裡安插了棋子,而皇帝也在他身邊安排了線人,兄弟之間,禮尚往來,早已到了誰也不敢全心信任誰的地步。
他並不只是爲了平定西南的暴亂而來,在他眼裡,此事根本無法請得動他千里迢迢走一趟,但在西南,他的確可以更隨心所欲地下好自己手邊這一盤棋。
孔雀王巴扎跟皇帝心有嫌隙,爲了自己的爵位世襲,自然已經站在他這邊,再者,他看上巴扎並非因爲他佔據西南邊陲這塊土地,而是他跟其他兩位藩王關係匪淺,這便是連帶關係,不得小覷。
而另一方,四方城的承平候邊聖浩跟自己表面上是拿了靖王府的銀兩開了新的鹽井,一道做鹽商賺銀子,實際上卻在顧太山裡操練邊家軍,以及秘密地冶鐵,製造兵器,時至今日,已經制造出二十萬之多的刀槍。
喬傲的死,還透着詭異,蠱術龍厲知道的不多,但一個人可以在死前還透過意念來操控孔雀王世子巴星身體的蠱蟲,讓巴星做出刺殺的作死舉動,當真駭人聽聞。
至於林中那一具燒的面目全非的屍體,光靠雙腿略顯畸形而判斷出是喬傲,他依舊保留自己的想法。
一個有着強大甚至近乎瘋狂意念的傢伙,在大火之中當真會乖乖等死嗎?還是那一具屍體不過是掩人耳目的道具罷了,真正的喬傲,依舊還躲在某個見不得光的角落?
沒了被他操控的一堆烏合之衆當喬傲的蝦兵蟹將,哪怕喬傲還在人世,也不可能闖入軍營再想要他的性命,喬傲只有一人,而面對的是五千將士,傻子也知道這是一條有去無回的路。
不過,若大軍一走,最危險的人成了孔雀王巴扎,喬傲若不死,必然還會伺機而動。
他和衣而睡,短暫地閉了閉眼,如今已經是七月,天氣悶熱,屋內擺放了兩大塊冰塊來散熱,窗戶半開着,以便夜風吹進來。
桌上燭光被風吹得搖曳生姿,在龍厲的臉上投下一片光影,他依舊沉睡着,很快就進入了夢境。
他站在懸崖邊,此處並不是很高,但懸崖下有一條湍急的江河,耳畔響起巨大紛亂的喊打喊殺,他滿心不耐煩,正欲皺眉,面前卻有一人的陰影飛快地擋在他的面前。
從空中射來的利箭,準確地穿刺入她的胸口,她的身子晃了一下,卻依舊不曾倒下。
龍厲面無表情地看向她,山間彷彿生出縹緲的雲霧,讓他看不太清楚面前這人的面容,直到她一個不穩,往後傾倒,他眼前的霧氣盡數散開,那女子眉心的紅痣,看得他驚心動魄。
她整個人腳底一滑,失去所有力量,宛若一隻紙鳶,飄入空中。
“不要!”龍厲伸出手,腦子裡一片空白,彷彿害怕就這麼錯過她,失去她,往前一撲,整個人撲倒在懸崖邊的碎石上。
他依舊不曾抓住她,就差那麼一點,不過是咫尺之間,甚至他有種恍惚的感覺,自己的指尖跟她的輕輕一碰,但刺骨的寒意點點滴滴地滲入自己的皮膚。
她仰面朝上,不斷地下墜,或許因爲崖山的風太大,可以讓她下墜的不那麼快,她朝他淺淺笑着,胸口的血花迅速浸染了衣裳,眼底好似蒙着一層水光,然後,紅脣輕啓。
她輕輕地朝他喊着。“三郎。”
他猛地驚醒,這個夢不是他第一次做過,在秦長安墜江後的兩年裡,他做過許多次,但全都是重溫夢境罷了。
但今晚這個夢,卻透着一股子的詭異。
五年前,他親眼目睹她墜江,不曾抓着她,更不曾撕心裂肺喊出自己的真實想法,但在剛纔的夢裡,他卻脫口而出,那一聲“不要”,大有毀天滅地的猛烈瘋狂,甚至蓋住了周遭的廝殺聲。
五年前,她同樣是在他面前墜落,但臉上只有灰敗的死氣沉沉,以及眼底的那一絲幽暗,但剛纔的夢裡,她的笑容卻很甜美,很真實,更別提那一聲“三郎”,正如他們在閨房之中她喚過自己無數次的一樣,飽含溫柔。
龍厲一動不動地依靠在牀頭,後背早已沁出一身冷汗,裡衣貼着背脊,溼噠噠的很是難受。
“謹言。”
“屬下在。”謹言站在門外回答,剛纔似乎聽到裡面有細微的夢囈,不過,他不相信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子,此生還會做惡夢。
“傳本王的命令,明日晌午就啓程。”龍厲輕描淡寫地丟下一句話,他等不了了,哪怕這個夢境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也不想冒險。
他不想用秦長安來冒險,失去她一次,那種痛到極致卻又無法言語的感受,勝過凌遲,他不想再品嚐一次。
……
這是平生第一次被幽禁。
一個面生的嬤嬤送來了早膳,白銀接了過去,低聲道。“勞煩嬤嬤了。”
嬤嬤擡頭,不留痕跡地掃了一眼,笑着詢問。“靖王妃這麼早就去院子散步了?”
白銀轉過頭,並未開口,但嬤嬤早已循着白銀的視線,找到了那一抹翠綠色的身影。
秦長安擡頭看了一眼,伸手扯過一截柳枝,蹲在湖邊用力抽打着清澈的湖水。
那位嬤嬤站在秦長安身後,壓低嗓音說道。“靖王妃,老奴有話要說。”
“又是皇上讓你來送話了?這回說的又是什麼?”狠狠一抽湖面,激的水花飛濺,她頭也不回地冷聲說。
嬤嬤面色凝重。“今早,靖王府被禁衛軍圍府了。”
五指一收,抓緊手裡的柳枝,她臉色一沉,這個嬤嬤她不認識,不過,她關心的不是此人的身份,而是言語之中的深意。
“什麼名頭?”
“最近京城頻頻出現殺人分屍案,靖王去西南苗地領兵親征,靖王妃在宮內短住,自然要派人保護靖王府的安全。”
秦長安聞言,面容宛若被冰雪覆蓋,沒有半分笑容,指甲深深陷入柳枝之內,“咔擦”一聲,柳枝斷裂成兩半。
“皇上還說了,靖王世子還小,恐怕離不開靖王妃,因此,讓禁衛軍把世子帶到宮裡來——”
先是把她軟禁在宮裡,看她一副不肯示弱的樣子,於是又打算從她的軟肋下手……她身爲人母,龍羽便是她最大的弱點。
只是,龍羽不過是個降臨人世還不滿一年的小子,皇帝竟然如此心狠,讓禁衛軍動手!
說得好聽,把孩子帶到皇宮來,怕只怕,到時候,皇帝會把龍羽扣住,除非她答應承認自己的藥人身份,點頭爲皇帝效勞,否則,他不可能讓他們母子相聚。
秦長安開始是蹙眉,慢慢揚眉,而後瞪圓了一雙美目,裡面全都是熊熊火焰。
“你又是誰?”
貌不驚人的嬤嬤低下頭,靜靜地說:“老奴年輕時,曾經是王爺身邊的宮女,直到王爺封王建府,老奴名叫程笙。”
她聽程笙這麼說,細細打量一番,此人四十開外的年紀,雖然臉上有着歲月留下的風霜,但是不像其他宮裡的嬤嬤,多半板着臉,眼神冷淡又勢利。
程笙這位中年嬤嬤,眉目溫柔,跟她的名字一般謙遜隨和,給人的第一印象並不差。
“王爺既然搬出皇宮,有了自己的王府,爲何沒把從小照顧他的你帶出去?”秦長安稍稍壓下心中的怒火,並不打算輕易相信任何人,尤其在還未知道此人的底細之前,程笙說的,誰知道是不是鬼話連篇?
“是老奴自願留在宮裡的,左右都是爲人做事,在宮裡還是宮外,並無太大區別,只要不做錯事,落人口舌就行了,去哪裡都不會餓着老奴的肚子。”程笙又是一笑。
秦長安眉心微蹙。“程嬤嬤,你別怪我多疑,我被皇上的人請到這兒來,除了昨晚送飯的宮女之外,就再沒見過旁人。”
如果皇帝派禁衛軍把靖王府圍起來了,那麼,她不可能善罷甘休,坐以待斃。
但首先,她必須瞭解自己不是被人左右挑撥,這個程笙送來的消息一定要是千真萬確才成。
“老奴當然不可能無故出現在這兒,若不是皇后命老奴領了腰牌,是進不來此處跟王妃說話的。”程笙攤開手心,躺在她手上的果然是能在宮裡宮外自由出行的腰牌,她低眉順眼,又緩緩說道。“老奴曾經在王爺身邊服侍近十年,或許王妃知道王爺乳孃的那件事?”
她面色微變,哪怕沒有開口承認,但程笙已然察覺秦長安眼神變得凌厲。
“那個跟侍衛苟且的乳孃,是老奴的親姐姐,她名叫程怡。老奴家中貧困,五歲就進宮當宮女,派去照顧靖王的時候,剛滿十五歲,當時宮裡的乳孃不夠,正在宮外選人,老奴便派人通知了喪夫的姐姐過來,沒想過真的選上了。”程笙的語氣平靜,話鋒一轉。“後來此事被王爺撞見,也是老奴親口提出要將姐姐處死,至少當時王爺年幼,會手下留情,能保住姐姐的全屍。”
“正因爲如此,哪怕你在王爺身邊忠心耿耿數十年,還是對王爺心存愧疚,因此,不曾跟隨他出宮去王府做事?”
“老奴看着王爺長大,對王爺的性情至少了解一二,老奴哪怕把心掏出來,但還是會讓王爺想起那些不愉快的過往,又何必跟去靖王府,讓王爺礙眼呢?因此,還不如留在宮內,或許,以後王爺還有用得着老奴的地方,可以讓老奴盡忠。”
秦長安在心中暗忖,沉默不語,半響之後,纔再度開口。“好,我信你,程嬤嬤。”
“圍府一事,王妃似乎並不意外?”
她微微皺眉:“若只是圍府,我不必方寸大亂,只是,王府裡還有三個孩子,最大的也不過三歲。那些禁衛軍是什麼人?我最看不慣那些官兵,行事作風十足兇悍,跟強盜也差不遠了。他們不像我們女子一樣心軟,一旦鬧得雞飛狗跳,那些孩子受了驚嚇,纔是我真正擔心的。”
程笙沒說什麼,但面部的表情愈發柔和,心想,都說靖王跟王妃感情不和,恐怕又是靖王想出來的障眼法,這樣臨危不亂的女子,一身氣度風華完全不輸宮裡的皇后娘娘,而且,還比皇后多了幾分魄力,就算跟皇帝爲敵,也不見秦長安有絲毫的膽怯和惶恐,果然放眼天下,只有靖王才配得上她了吧。
“靖王妃,老奴這兒還有個消息,楚貴人在幾天前突然下身出血,情況大大不好,很可能大人孩子都保不住。昨晚,珍秀宮那邊又有不小的動靜,幾位一道出診的太醫臉色難看。”
秦長安不曾理會身旁人的表情,徑自往前走,突然停下腳步,冷冷一笑。“在自己身上用苦肉計,殊不知是藥三分毒,更別提毒藥,就算解了毒,也得花上更長久的時日慢慢調養。這麼快就懷上龍子,運氣挺好,但也不看看自己的身子是否撐得住。”
程笙聽得出她的弦外之音,但她在宮裡當了半輩子的差,豈會不知管好自己的嘴,纔是生存之道?
發現程笙還在身邊,她轉身一笑。“程嬤嬤把消息送到了,請回吧,幫我跟娘娘道一聲謝。”
皇后當然知道她被留在宮裡,所以找來可以信任的老人給她送信,但皇后不能隨意插手此事,畢竟皇帝是皇后的丈夫,她能暗中幫忙已經讓秦長安心生感激,皇后不能公然出面,實屬無可厚非。
雖然對皇帝沒有任何好感,總覺得龍奕跟蔣思荷絕非良配,可是這天下的夫妻並非都跟她和龍厲這樣,秦長安再憤憤不平,也不可能去挑撥帝后之間的感情,讓他們夫妻失和。
此事因她而起,最終能擺平的,也唯有她自己而已。
她不能慌,更不能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