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在世上,本就是有所取捨,兩害取其輕吶……”龍厲悠然開口,他站起身來,撫平華服上的褶皺,衣袍發出悉悉索索的細微聲響。“你可以考慮,朕給你三天時間。三天一過,水牢裡會不會水漫金山,這就難說了。”
慎行同樣緊隨其後,手裡的火把散發出來的光芒,在斑駁的牆面上一閃即逝,眼看着這對主僕就要離去,而水牢這種地方,龍厲絕對不會再來第二次。
下一次,來的人興許只是爲了收屍吧。
“不用三日,我現在就可以給你迴應。”楚陽梗着嗓子說,眼底那一抹紅色身影,刺眼的很。
“喔?”龍厲不曾轉過臉去,無人看得清楚他此刻的表情。
他痛苦地嚥了咽口水,嘴裡滿是鐵鏽的味道,身上的傷口或許不算致命,但長久泡在水中,已然令他遭受重創,尤其是他腿上的傷,再不醫治,恐怕這雙腿要廢了。
形勢所逼,他如果篤定不想活了,早就可以效仿濮永裕咬舌自盡,完全不必在水牢裡消磨這麼久。
對龍奕,他願意冒險一次,那是忠,對老父,他願意苟延殘喘,那是孝。
“我幫你訓練一支成熟的玄衣衛,不過,我不想以楚陽的身份示人。”
一道清滑的笑聲,從陰冷的空氣裡傳來:“這有何難?朕命人毀掉你的容貌,讓你楚家老父都認不出你是他兒子,不就成了?”
楚陽再也沒開口說話,眼底的那一抹紅色身影,宛若一朵火焰,在自己的眼底愈來愈遠,漸漸的,地牢再度恢復了往日的黑暗。
許久之後,他感受到腰際下水,漸漸淺了下來。
一個時辰後,水牢之中的濁水全都泄去,從平臺上跳下一人,在鐵牢最上方,將鐵鎖打開,繼而跳入牢中,幫他打開釘在牆上的鐐銬。
幾天之後,楚家辦了一場喪事,又過了不久,楚家老父帶着兩三個忠實的老僕人,失魂落魄地離開了京城這個傷心地。在外人看來,楚家好好的一對子女,一個死在深宮,一個成爲皇權爭鬥的犧牲品,竟然兄妹兩個無一倖存,更不曾留下任何子嗣。
楚家兒子曾經是禁衛軍統領,楚家女兒更曾坐上貴妃位子,最終楚家的血脈卻在這兩人身上斷絕,楚家老父一年之內遭受兩次喪子之痛,京城這種地方,怎麼還能待得下去呢?還不是徒增傷心?
……
五月天,棲鳳宮的庭院裡,滿滿一大片盡是月季花牆,綻放着紅色的、紫色的、橙色的月季花,隨風搖曳,光是看上一眼,就覺得神清氣爽,心曠神怡。
秦長安依靠在貴妃榻上,手裡是一封蘇家的信件,信封上依舊有着山茶花的徽記,這封信有別於往日的信件,是老爺子親筆所寫。
這裡頭,牽扯到一家姓洪的人家,據說洪家也是江南有頭有臉的富商,多年前幹起了鹽商的買賣,的確靠此賺了不少錢。
但就在前年,在朝中的背景勢力因爲投靠錯了派系,在朝廷的暗鬥中成了犧牲品,洪家唯一入仕的二老爺被降了官職,已經是自身難保。
販鹽的生意做不了,只能指望洪家的礦山,他們原本挖的玉礦見了底,想要開新礦要得到官府的批准,可是大家都知道他們原本的靠山倒臺,都怕幫了他們會被視爲同黨,給自己惹禍上身,所以即使有錢,也沒人願意幫忙。
蘇老爺子跟洪家的大老爺曾經是同窗,眼看着洪家落難,很想幫上一把,但洪家不願接受蘇家的錢財幫助,老爺子知道同窗拉不下臉,卻也無心看着洪家就這麼落敗。
這纔想到了秦長安,於是乎,特意給當今皇后娘娘寫了一封信。
秦長安合上書信,揉了揉眉心,若有所思起來。蘇老爺子當然沒有露骨地請求她幫洪家一把,畢竟洪家跟蘇家有點淵源,但跟她卻是素未謀面的關係。
因此,蘇老爺子也只是點到爲止,願不願意出手相助,蘇老爺子並不強求,一切看她自己定奪。
天底下的所有金礦、銀礦、玉礦、鐵礦,全都歸朝廷所有,民間的商人要想開礦,必須官府頒發開採令,否則,一旦被查出私自開礦,那是要掉腦袋的死罪。
蘇老爺子難得開了金口,她當然要想想如何在其中順水推舟,再者,洪家當真只是蘇老爺子的同窗而已嗎?她不認爲如此單純。
“李闖,你幫我查查宿州洪家的事,越具體越好。”秦長安喊來身邊護衛。
“是。”李闖點頭。
“對了,瑪瑙的身體還好嗎?”她話鋒一轉,貼身四婢中的瑪瑙嫁給了李闖,兩人成親大半年了,瑪瑙成親一個月就有了身孕,是入門喜,但因爲胎位不正,一直在家裡養胎。
“上回得了娘娘的方子,用着很好,瑪瑙總是說,等她生下這個孩子,就要回到娘娘身邊做事。”
秦長安淺淺一笑:“不急,孩子更重要,讓她安心休養。”
這邊李闖剛走,白銀進了門,在她耳畔低語幾句。
“青天監?好,讓人進來吧。”她眸光一閃,由白銀扶着,坐正身子。
來的是青天監最資深年長的景宿,此人約莫有五十來歲,卻不顯老態,身着青天監獨有的白色常服,下襬處繡着黑色燕子,哪怕面對上百位官員,秦長安也能第一眼認出青天監的人,正因爲這個地方,有別於朝廷其他部門。
青天監曾經出過一位國師,還是在開國太祖皇帝的時候,據說那位國師能通鳥語,曾經因爲跟燕子對話,而讓太祖皇帝在民間巡查的時候,躲過一場山洪。之後,青天監的官服上,繡着的便是燕子圖案,很是特別。
“景老,你今日可是爲了裴九而來?”秦長安開門見山地問。
被賜了座位的景宿沉吟許久,才說道。“老朽在青天監待了四十年,帶過的弟子也有百來個了,從未見過裴九這樣的……”
似乎斟酌了一番,還是無法找到精準的詞彙來形容裴九這個青年人,景宿皺着一對灰白眉毛,低聲說道。“老朽認爲,此人不是池中之物。”
“何以見得?”秦長安挑了挑眉頭,好整以暇地看向面前的老人。
“我曾用太祖師爺的玄晶石測試過,裴九的資質是這批青年中最好的,不過,第二天,玄晶石就裂開了,我極爲震驚,不知是何徵兆,至今只告訴娘娘一人。”
她眉心一蹙,嗓音清冷。“據我所知,你的太祖師爺,便是這麼多年青天監唯一的國師景浩,對嗎?”
“正是。”他面色凝重,表情不太好看。“這塊玄晶石,是一代代傳下來的寶物,唯有能成爲青天監最高位的人才能擁有,除了用來驗證招攬人才的資質,平日裡全都被供奉在青天監的隱秘密室裡。玄晶石開裂,此事令老朽心神不寧,總覺得不是好兆頭。”
“你懷疑是裴九所爲?”
景宿緩慢地搖了搖頭。“玄晶石對業界人士而言,的確是神物,可若有人衝着它而來,也該是盜取才對,沒必要毀壞它。而且,玄晶石擱置的地方,極爲隱秘,還有三道機關,青天監除了老朽之外,無人能夠順利進入其中。”
“此事的確古怪。”她下顎一點,眼神早已涼透,心中涌出一種異樣的感覺,裴九似乎比她想象中,還要複雜。
他明明是一個普通百姓,行爲舉止透着古怪,順利進入青天監,她不意外,可是因爲他,青天監的寶物玄晶石無辜破碎,這裡面當真只是意外,只是巧合?
“景老,裴九出身市井,不懂規矩,爲人處世的道理也不太明白,但若是對國家有用的人才,你就幫我好好管教一番。若是扶不上牆的爛泥,青天監大可把他驅逐出去,不必爲難。”秦長安微微一笑,神色自如。
“娘娘此言差矣……跟裴九相處多日,老朽並不認爲他不懂爲人處世的方法,相反,此人是因爲心高氣傲,一般人入不了他的眼,也就不屑給任何迴應了……老朽猜,他或許過去曾經是個顯赫家族的少爺?”
秦長安微微一愣。“這又是從何說起?”
“老朽這輩子稱不上閱人無數,卻也看得明白不少人的心思,裴九雖然年輕,但老朽總覺得他的身上藏了許多秘密,彷彿隔着一層迷霧般,始終瞧不見他的真心。他看起來能跟青天監的同僚相處得極好,私下一起喝酒,甚至還逛青樓賭坊,但老朽卻認爲,他從不把任何人當成是自己人,跟這世道格格不入,彷彿是一隻離羣的孤雁。”
離羣的孤雁?
秦長安本沒有這麼覺得,但是被景宿這麼一提,倒真是有了幾分同感。剛過弱冠的男人,生長在鄉野之地,自然不如那些皇親貴胄,從小就有着數不清的心眼,但裴九卻一點也不單純耿直,這又是爲何?
等景老離開了許久,秦長安依舊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她當初是看中了裴九的異能,才引薦他去青天監小試牛刀。
每個人都有秘密,她並不好奇裴九身上的秘密,但如果這個秘密會影響到金雁王朝,那就不划算了。
玄晶石的破裂,是因爲有人故意毀損,還是當真是一個意外?
看來,她應該仔細查查裴九的來歷。
……
今年的春獵,延遲了整整一個月,五月天,約莫三百餘人去了圍場,前面由禁衛軍開路,爲首的正是武狀元陸青銅,他長相粗獷中不失穩重,一身青灰色騎馬裝,依舊低調樸實,剛硬的黑髮高高束着,臉上毫無遮擋,露出面頰上的奴字刺青。
這位曾經淪爲官奴的陸家子弟,看起來沉默寡言,三十年的年紀卻遭遇了人生的起起落落,身上的故事比說書人的話本子還要跌宕起伏。
十八歲意氣風發的時候中了武探花,不久之後陸家就被抄了,當了許多年的官奴,甚至一度從京城消失。現在,陸家洗清了通敵叛國的罪名,他自然就回來了,那一身武藝和利落刀法,不曾荒廢,而且比十八歲的時候更加精進。一舉奪得武狀元之名,現在是禁衛軍統領,名下帶着一萬有餘的禁衛軍,已然是皇帝眼前的紅人。
很多人都想不通他爲何不想方設法弄掉臉上的刺青痕跡,雖然眼下很難找到洗清刺青的方法,但是哪怕變淡一些,也可以免去衆人異樣的目光。
可是陸青銅則不然,那些過去困住他太多時間,現在他已經是三十而立的年紀,如何還能對過去念念不忘,傷春悲秋呢?身爲一個武夫,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他從來不是以容貌吸引衆人目光,既然如此,只要他的行爲舉止沒有任何奴性,臉上刻着的奴字,自然也就代表不了什麼。
禁衛軍騎馬在前面領路,後面跟着一座紅色的華麗馬車,馬車很大,足以容納五六人,本來是帝后分別坐一輛馬車,但最終龍厲還是要求跟皇后一起乘坐。
馬車內鋪着柔軟的毛毯,矮桌上擺放着各色糕點,溫熱的紅棗茶,輕盈的靠枕,幾本解悶的書籍,就爲了讓裡頭的主子一路上不覺乏悶。
這次春獵,來回要花上十天左右的時間,秦長安自然不願獨自留在宮中,一聽到春獵兩個字,早已蠢蠢欲動,而龍厲一開始則不同意,畢竟外人還不知道她懷有身孕,但他心知肚明,但最終,還是跟她妥協了。
能讓龍厲妥協的原因,自然是美人在懷,耳鬢廝磨,飄飄欲仙,自然一切都好說了。
“終於還是跟着朕出來了,開心嗎?”龍厲一手環住秦長安的腰,就算馬車偶爾有些顛簸,也能讓她靠在自己懷裡。
秦長安美眸輕挑,哼了一聲。“一年一回的春獵,少得了我嗎?”
他按住她的手,嗓音雖輕,卻又不容置疑的天子威嚴。“不成,朕說過,狩獵的時候,你只能在一旁觀望。”
她眼珠子一轉,一抹慧黠轉瞬即逝,隨意應了一聲,就當做是迴應,反正人都出來了,還能任由龍厲管手管腳嗎?
心中很是激動,她可是有陣子沒有騎馬狩獵了。
龍厲眯了眯黑眸,妻子肚子裡的小九九,自然沒有逃過他的火眼金睛,這下子,臉色瞬間陰沉幾分,雙手緊緊箍住她的腰,冷聲道。“陽奉陰違可不成。”
“這回春獵,來的都是文武全才,青年才俊,他們才需要在皇上面前出風頭,讓你記得他們名字,到時候,這些人策馬奔騰,英姿勃發,場面必然十分精彩。”她笑笑,不正面迴應他的話題,遊刃有餘地避重就輕。“就不知道今年拔得頭籌的是哪位?”
果不其然,一聽到什麼“文武全才”“青年才俊”,某人的五官微微一扭,臉色奇差無比。
話說的沒錯,今年開春,由於科舉的關係,京城有多了好幾個年輕官員,陸青銅那種大齡男子是特例,多半都是二十歲左右,學文的斯文俊秀,學武的健美有力,嘖嘖……一個兩個全都是招蜂引蝶的年紀!
身爲天子,剛滿二十六的龍厲自然還年輕,那張臉也是王朝一等一的男色,不過,身旁的妻子也才二十有一的年紀,他本打算壓着人在旁邊看看就當是出宮散心,結果她滿腦子竟都是剛入仕的年輕男子?!
這樣的念頭,比起她腹中有孩子還想着要騎馬狩獵更加無法容忍!
旁邊男人身上散發的氣勢太過凌厲,秦長安難以忽略,馬車突然顛了下,還不等她晃動身子,已然被人壓在身下。
那雙陰測測的眼,死死地鎖住她,那副眼神絕對稱不上友善,彷彿要把她的皮剝了般可怖。
一手按住她的手腕,另一手則捏住她的下顎,龍厲惡狠狠地瞪着這張稍稍圓潤的面頰,不冷不熱地問道。“皇后是打算來狩獵了?說說看,瞧上哪位小爺了?”
沒錯,他用的是狩獵這兩個字。
狩獵,所謂的獵物,可以是野獸,也可以是……視作獵物的人。
她一時沒能忍住,知道這男人縱然當了皇帝,心眼還是那麼小,不由地撲哧一聲笑出來,不過,壞心思的他把她也帶壞了,她故意一本正經地說道。“聽說,今年的文榜眼是個世間難得一見的好二郎,美男子,出身江南杭州。此人溫潤如玉,貌比潘安,芝蘭玉樹,就不知是否言過其實,名不副實?”
龍厲沒料到秦長安當真說了個真實存在的青年男子出來,他下顎緊繃,咬牙切齒道。“那位文榜眼,今年才十九歲,怎麼着?皇后還想着老牛吃嫩草嗎?”
秦長安不理會他帶刺的話語和嘲諷的語氣,漫不經心地笑。“要論年紀,皇上還比我年長整整五個年頭呢,我哪裡稱得上是老牛啊?”
話音未落,某人徹底怒了,那雙眼燃燒着火光,不由分說,咬上她柔嫩的脣,這女人……就這女人能把他激怒!
就在把她吻的昏頭轉向之間,他含糊不清的嗓音,還在她耳畔隱約浮現,帶着惡劣的情緒,聽上去,很是不甘心。
“你這一棵嫩草,爺吃定了!”
任由他在自己嘴上又吻又咬,秦長安的心情很複雜,自從龍厲當了爹之後,脾氣已然有了不小的收斂,不過此人孤僻狠戾的性子,那是根深蒂固,她不曾指望他會徹底改變。
再者,若能徹底改變,或許她也就沒那麼愛了。
她遇到的,是一個很暴虐很任性的男人,然而,他對待感情之事卻異常忠貞,正如他所言,他們都是對方的第一次,看中了就一根筋到底……
因此,哪怕他的性情反覆無常,只要她能餵飽他的慾望,就能讓他溫馴橫躺,人人撩須順毛,有點像那頭她豢養的白虎。
她喜愛自己的存在,可以安撫他暴躁易怒的情緒,這樣,才能證明她跟這世間任何一個人的與衆不同。
感受到身下女子異常的溫順,毫不反抗,龍厲這才停下啃咬的動作,撐起雙臂,居高臨下地睇着她。
她就這麼柔軟地躺在純白毛毯上,鵝黃色的常服,將她襯的嬌豔活潑,一雙眸子生的及其靈動,脈脈含情,顧盼之間盡是嬌媚,紅脣上的胭脂有些淡了,因爲有一半因爲他的吻,進了他的嘴。
這樣的秦長安,看着實在誘人。
龍厲的喉結無聲滑動了兩下,眸心刷過異彩,氣息浮動之間,他不快地逼問。“爺問你,往後朝中的俊俏男兒只會越來越多,誰纔是你心裡的洛神?”
秦長安忍住笑,神色愈發柔和,但是她越是神色嫣然,就越是勾動了龍厲的心,這天底下又有哪個男人,可以抵抗心愛女人的笑靨如花?
“我心中的洛神呀,有一頭墨黑亮麗的長髮,有一雙形狀美好的眼睛,高挺的鼻,單薄的脣,脣形卻很好看,色彩也迷人,而且……”她頓了頓,用低不可聞的嗓音輕聲說道,那雙眼熠熠生輝。“很適合親吻。”
龍厲聽了,雖然心花怒放,但那張略顯陰沉的俊臉還未改變神色,好似不曾被輕易打動,斜長入鬢的俊眉挑了下。“沒了?”
“我心中的洛神,還有一具很好的身體,線條優美,宛若叢林獵豹,手長腳長,寬肩窄腰——”她直勾勾地盯着他瞧,彷彿目光也順着他衣裳下的線條滑落,嘴角上揚。“很適合擁抱。”
“只是適合擁抱嗎?”龍厲將額頭抵住她的,兩人的臉盡在咫尺之間,幾乎鼻尖相碰,吐納的氣息也混合在一起。“就不適合上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