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發狠地扯開另一邊的衣袖,臉色極爲難看,只見秦長安的雙臂上全都浮現了紅色的符文,宛若刺青般,無論他如何搓揉擦拭,也無法擦去,他越擦越是用力,縱然皮膚都擦紅了,那些符文還是不曾消失無蹤。
“三郎,沒用的。”秦長安眉心緊蹙,縱然被擦的有些疼痛,但是看到他臉上的鐵青陰沉,就知道他怒急攻心,她拉下他的手,試着勸說他。
“謹言,把金剛錐拿來!”龍厲滿目猩紅,置若罔聞,自顧自回頭,大吼一聲。
金剛錐很快就被取來,奇怪的事情發生了,表面的一圈凹凸不平雕刻上去的符文奇蹟般地消失了!
龍厲沉默了許久,怎麼也不說話,他沒料到好不容易秦長安迴歸了身體,一切看上去都已經塵埃落定,偏偏又冒出來這麼一件極其吊軌之事!
更何況,這一次,他有一種直覺,沒有任何人知道一切是如何發生的,包括裴九。
裴九的打算,無非是兩個,要麼一輩子都在茫茫人海中尋尋覓覓,不一定能喚醒諾敏,一世潦倒孤寂;要麼,找到跟諾敏契合的下一世的身軀,喚醒諾敏,兩人廝守一生,皆大歡喜。
但如今的結果,卻在裴九的意料之外,諾敏的確被喚醒了,卻又是曇花一現,如今一切歸於原位,理應風平浪靜,彷彿一切都不曾發生過,畢竟諾敏已經消失了,不是嗎?
奇怪的是,當秦長安冷靜下來,接受了這樣的事實之後,雙臂上的符文再度消失了,龍厲來回撫摸着她的手臂,一臉諱莫如深的姿態。
沉默了許久,秦長安故意轉移話題,話鋒一轉。“我二哥怎麼樣了?”
她知道那一個晚上她沒得到他的首肯,最後的意識也變得模糊,但想來是龍厲對她動了手,只是如今她看到龍厲守在自己身邊這幅疲累模樣,也不好意思再秋後算賬。
“陸青銅沒那麼弱,前幾日軍中傳來消息,他已經度過危險期,而且,主動請纓回了軍營。跟西朗的第二仗已經跟着蔡敢將軍把西朗的軍隊逼到鐵嶺山附近,相信至多兩個月,就能讓西朗繳械投降,潰不成軍。到時候,你二哥也能凱旋迴京,聲名大噪,有了這次的軍功,朕給他封個大將軍,也是實至名歸,既成全了他多年來的心願,也能讓陸家一躍成爲京城的顯赫權貴,如何?”
龍厲的話,她無法反駁,身爲武將,所有的榮耀和封賞全都是靠在戰場上出生入死得來的,二哥曾經陷入九死一生的境地,但如今已經度過了危機,重新上戰場的確像是二哥的作風,而她身爲二哥的家人,本該理解支持他的決定。
“與其擔心你那壯得像一頭熊的二哥,還不如擔心你自己,朕給你的宮裡添了兩個嬤嬤,你剛做完月子,剛養好的身體又被掏空了,得趕緊休養好了。到時候,估計前線的戰役也結束了。你難道想讓陸青銅看到你瘦的只剩下皮包骨頭的模樣?”龍厲想到她雙臂下時有時無的符文,眉心有刺痛暗暗閃過,但臉上還是若無其事,不動聲色地微笑。
“嗯。”她淡淡一笑,摟住他的脖子,整個人都掛在他的身上。“你就沒有別的話要對我說?”
細白的耳廓,再度浮現淡淡的紅,他在心中無聲喟嘆一聲,薄脣才溢出一句話來。“爺不該打昏你,當時烏勒到底對你動的是什麼念頭,尚且不明,決不能讓你涉險。”
“之前我們斷定他不會讓巫女啓動轉生咒,不想讓諾敏復活,但事實上,烏勒的想法卻跟我們截然相反,他擔心諾敏縱然在這一世無法找到合適的身軀,神魂依舊存在,下一世依舊會是西朗的憂患。與其如此,還不如讓諾敏在你身上甦醒。他何其野心又自負,認定自己的才能勝過往年的陰兵將軍,能讓陰兵走到西朗歷史上的巔峰,更想要親手除掉諾敏這個後患。因爲他知曉,一旦諾敏依附在你的身體上,再度被人殺死,轉生咒就徹底停止,不會繼續轉動。”
跟秦長安相視一眼,龍厲的眼神陰測測的,馬上領會了她的意思,俊臉上遍佈冰霜之色:“因此,他的目的是一箭雙鵰,你死了,諾敏因爲身體的消亡而魂飛魄散,轉生咒因此而破滅,再也不會起作用;而你的死訊同樣會成爲重創我的利劍,一旦令我發狂,他才能解心頭之恨。”
“這回就算了,不過下不爲例,跟我來陰的,到時候休怪我翻臉無情!”她掐了掐他的腰肉,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當時這男人肯定是急瘋了,纔會不擇手段,要知道,平日裡他可從來捨不得對她下狠手。所幸二哥轉危爲安,否則,她醒來之後,若是聽到二哥的噩耗,必定是要跟急眼的。
他的手掌伸過去,落在她的後頸上,失而復得的滋味實在複雜,慶幸又釋懷,他的視線落在窩在自己懷裡的女人,久久捨不得移開。
他當然同樣不希望還有下一次,不想傷她,亦不想她再度陷入險境。
……
十天過去了,秦長安在所有人的精心照顧下,臉上總算不再瘦弱蒼白,恢復了往日的元氣,每天的一日三餐,都在龍厲的監視下,把送來的膳食吃的乾乾淨淨,他臉色的陰沉才能褪去些許。
好笑的是,某人良心發現,不再把她禁錮在棲鳳宮裡,她的鞋子總算又再度憑空出現。
重獲自由的她,每日抱着孩子在後花園轉轉,感受到體內的氣血無聲息地遊走,方知曉出讓身體給諾敏的短短七天,對於自己而言,幾乎是一場豪賭,險些丟了半條命。
諾敏當真消失了嗎?
她坐在涼亭裡,盯着自己的雙臂若有所思,當她情緒平穩的時候,就再也沒見過那些紅色符文圖案,可她在暗中無人的時候偷偷試驗過,一旦她生氣亦或是情緒大起大落的時候,就會出現符文。
這其中的玄機,縱然龍厲請來了青天監的監掌景老,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漸漸的,她早已安於現狀,這些符文不會帶給她絲毫的疼痛,不痛不癢的存在,縱然全都佔據着雙臂,看上去也不過在一對手臂上刺了紅色的刺青,不覺醜陋,反而有種張揚又瀟灑的姿態。
在諾敏鑽入她身體的時候,她曾經置身於火海,尤其是火焰不停地落在她的手臂上,炙烤了許久之後,火焰漸漸被雙臂的皮膚吸收,表面沒有半點燙傷的痕跡,但是痛楚依舊銘心刻骨……
正是那個時候開始,轉生咒的咒文其實已經深深植入她的雙臂,如今諾敏離開,這些符文才冒了出來,提醒她曾經發生過的一切玄妙之事?
都說諾敏是剛硬如鐵的武將,只有秦長安,看到了她沒有人窺探到的……一絲似水柔情,諾敏離開的時候,是幸福的吧,畢竟,她得到了過去求而不得的感情,曾經的恨意重新轉換爲愛意,揹負的負擔也終將釋懷。
諾敏當真消失了嗎?
龍厲的腳步停在不遠處,注視着坐在涼亭內的女子身影,如此詢問自己。
就在昨日,從邊疆運來一批戰馬,本來是直接配給禁衛軍的,考慮到秦長安最近百無聊賴,他命人將一批駿馬送進宮裡來。
以前也給秦長安送過駿馬,但知道這些是戰馬,她的確內心激動,眉眼之間一派歡喜,圍着那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轉了兩圈,朝他粲然一笑。
“我二哥說,戰馬是武將最好的兄弟,大敵當前,戰馬是站着睡覺的,直到死纔會躺下,就像是爲國家赴湯蹈火的將士一樣可敬。”
“喜歡就好,給它起個名字,以後它就是你的了。”龍厲的神色多了幾分柔和。
她摸了摸棗紅色戰馬的鬃毛,戰馬的臉上有一個白色的花紋,像是一片羽毛,她靈光一現,脫口而出。
“就叫鳳凰吧,如何?”
龍厲的黑眸微微一眯,他該相信這些都是巧合嗎?他的屬下在幾千匹戰馬裡選了一匹棗紅色的戰馬,而秦長安給它起名爲“鳳凰”,這些完全跟諾敏一模一樣,諾敏的坐騎也是棗紅色,同樣名爲“鳳凰”!
他的心悚然一驚,當下就開門見山地詢問,諾敏在她的夢境裡,是否還跟她談過許多過去的瑣事?
得到的,卻是秦長安的否認,她說,她們的交談並不多,諾敏跟她借用七天的身體那一次之後,就再也沒有在她的夢境裡出現過,直到最後一次,也只是聽到諾敏傳來的聲音,連身體容貌都無法在她面前出現。
秦長安的身體恢復的很快,或許是放下了心裡的心事,成就了赫連尋跟諾敏的心願之後,她心裡最後一分鬱鬱寡歡早已煙消雲散。
每個晚上,他的手掌都會在她身上丈量,跟十天前相比,她的腰腹不再瘦的肋骨清晰,彷彿稍稍用力就能折斷一般,就連貧瘠的胸口也漸漸豐滿起來,清瘦的臉上不再有病容和凹陷。
因爲不太放心,他找過三次太醫,但是太醫就診的結果也是千篇一律的相像,都說皇后娘娘已經痊癒,實乃國家大幸。
若是一般人,傷在心口,能死裡逃生已經是天大的幸運,養傷更是一段漫長的過程,身爲一個柔弱女子,沒有三五個月不可能下牀來,但秦長安的確成了衆人眼中無法解開秘密的……奇蹟。
他親眼所見,她心口上的疤痕已經結痂脫落,只剩下一小塊粉色的痕跡,她如此神速地痊癒,只因爲她是藥人的特殊體質,還是……還有其他不爲人知的原因?!
只是,每一天看到秦長安的笑靨如花,精神充沛,他就暫時拋開這些沒有答案的難題,不願讓自己越來越多疑。
或許,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上蒼總算開眼了。
他不曾繼續往前走,打擾她欣賞後花園的美景,等到黃昏時分,他重回棲鳳宮,秦長安不在內室,翡翠說她去了煉藥房。
這女人,果真是閒不住!
他臉色難看,直奔不遠處的煉藥房,推門而入,秦長安卻頭也不擡,她戴着白色的手套,正在研磨藥粉,十分專注。
“在做什麼?”
“這些天我因爲養病,太懈怠了,剛剛想起宮外還有一個情敵沒解決呢,你難道忘了?小周國送來的十八公主沈清。”她的紅脣勾起笑弧,要淡紫色的藥粉裝在一個白色瓷瓶裡,在他面前搖晃了兩下。“這瓶藥是我給她的賞賜。”
若是一般人,必定以爲是皇后善妒,對小周國的紅顏禍水起了殺心,說是賜藥,但實際上,是賜的毒藥吧。
但龍厲卻知道秦長安的性子,完全不想刨根問底,有時候她可以心狠,但卻並不歹毒,從來都不是蛇蠍美人。
他沒見過沈清的容貌,縱然是在秦長安誇讚過她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他亦不曾有過窺見一面的想法。
他冷冰冰地回答:“讓孫武送去吧,親眼看着她服下,免得表裡不一,浪費了你的好意。”
見龍厲沒上當,她露出一臉懊惱:“你就不怕這是毒藥?”
“這個沈清想必在小周國並不討喜,既然被她的兄長送了出來,對方應該做好最壞的打算。”他冷哼一聲,眼神極爲銳利。“你是金雁王朝的皇后,就算你看沈清不順眼,把她賜死了,也不算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再者,這個沈清本來就是個體弱多病的,遲早是早死的人——”
她在心中無聲嘆了口氣,她的確是嫁了個鐵石心腸的男人,任何人的性命在他眼裡,都是輕如鴻毛,哪怕是個嬌滴滴的大美人,他亦不曾把對方當一回事。
“那好,我就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
觀察沈清的手下回到皇宮,告訴了她這陣子發現的一些細枝末節,那個對沈清關懷備至的護衛叫做沈源。在沈清身邊已有十年,兩人怕是在小周國就暗生情愫,因此沈清才冒着這麼大的風險,客服內心對龍厲的恐慌,答應成爲小周國的“貢品”,千里迢迢來到京城。她要的並非是龍厲身邊的位置,更不想從一個深宮走入另一座深宮,無非是想要自由身,跟沈源雙宿雙飛。
既然沈清對她而言,沒有任何威脅,秦長安想着要如何安頓她,既能讓自己耳根清淨,除掉麻煩人物,又能送佛送到西,成全這對佳偶,替自己和孩子積累福報。
於是乎,她想到容太妃曾經送給她一顆紫雲珠,這會兒正巧能在沈清身上派上用場。
沈清從小就是個多病的女子,紫雲珠可以以毒攻毒,置之死地而後生。
三天後,一向體弱的小周國十八公主由於在金雁王朝長期的水土不服,在一個月臥牀不起身子毫無好轉之後,紅顏薄命,香消玉殞。
雖然十八公主沒有福氣,但帝后寬大仁慈,最後還是追封沈清爲皇上的義妹,封爲清華公主。
那一日黃昏,一座樸實無華的馬車慢慢駛離了京城,一走就是半個月,直到了一座依山傍水的小鎮上,駕車的男人才扶着一名女子下了車,來到了一個遠離喧囂的木屋前。
女子雖然身段窈窕,肌膚如雪,光看背影很能讓人想入非非,但是一看到那張臉,城門的看守都恨不得把昨夜的隔夜飯都吐光。
那一張臉上,滿是紅色的疙瘩,而且整張臉異常紅腫,看不清原本的五官是什麼樣,連雙脣都腫的像是鴨嘴般可怕。
駕車的男人正是喬裝打扮後的護衛沈源,他緊緊地握着女人的手,直到走入小木屋,他擦了擦木椅,殷勤地扶着女子坐下。
“累了吧,總算到了,這裡是我選的地方,雖然屋子不夠大,公主先將就將就,一兩年以後,我們再換個大院子。”
這個醜女正是公主沈清,她最終選擇相信來傳話的大內侍衛孫武,將皇后賜的藥服下,一個晚上就變成如此的醜態,但是爲了避開京城小周國的耳目,可以早一日擺脫成爲棋子的生活,她一切都願意犧牲。
她一開始還是有些懷疑的,再三詢問孫武皇后娘娘這麼做的原因,孫武只是重複了那一句話——“幫你也是幫本宮自己。”
同樣身爲女子,她反覆推敲了這句話,高高在上的皇后無需多言,若秦長安想要害死她,除掉她這個紅顏禍水,多得是各種陰狠手段,而孫武也只是把兩瓶藥放下了之後,就走了。她在深宮曾經見過那些后妃對待下人的野蠻動作,如果秦長安要她死,大可以命人直接把藥灌到她的喉嚨裡,再冠以“病死”的理由,只要抹掉一切痕跡,相信誰也不會起疑,畢竟她本就是虛弱的身子。
“源哥,這裡很好,我很喜歡,以後我不再是公主,你可別再喊錯了,讓人懷疑。”她新奇地環顧四周,從來都是活在深宮裡的她,當真愛上了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這裡是她的人生重新開始的起點,雖然簡陋樸實,但比起那些個雕欄玉砌卻又冷冰冰的宮殿,不知道好上多少倍。
“清兒……”一臉憨厚的護衛沈源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壓下精壯的身軀,他激動地不能自已。“你願意嫁給我嗎?我雖然給不了你榮華富貴,但只要有我一口飯吃,就絕不會餓着你。我可以到鎮子上去做工,也可以給別人當護院——”
沈清心中嬌羞,但那張紅腫難看的臉卻難以做出任何表情來,她遲疑地問道。“就算我活不了幾年,更不能給你生孩子,你也要娶我嗎?”
“要。”沈源深深地凝視着她,一個字,乾脆利落,他是武夫,不懂得甜言蜜語,只有一片赤誠真心。沈清在他的心目中,就是最美好的存在,哪怕他能擁有她一朝一夕,那都是他的幸運。
沈清突然有些羞赧,她因爲要離開京城,頂着過去那張臉根本出不來城門,如今的這張臉實在是醜陋至極,但是一路上,沈源看向她的目光,永遠都是那麼深情,沒有半點嫌惡。
他們兩個相處已有十年,只是她感懷自己的體弱多病,甚至勸說過他早點成親。可是沈源卻是個一根筋的,他一直在等她,而如今,他們總算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
“皇后娘娘讓人帶話,只要我一連七日服下她給的藥粉,不但能讓這張臉變成原本模樣,還能讓我的身體健康痊癒。哪怕不能很長壽,只要精心養着,活到五十歲不成問題。”她定定地望着手心裡的白色瓷瓶,幽幽地跟沈源對視。“沒想到,來到金雁王朝當真是我人生的最大轉機……可惜對皇后的大恩大德,我們無以爲報。”
“不用想這麼多,皇后做了善事,自有福報。我們早點離開京城,讓你兄長的企圖化爲泡影,不去插足帝后的感情,你兄長若沒那麼愚蠢,就該長個教訓,別再搞那些自以爲是的小聰明,或許這世上風流的男人不少,但元國的皇帝卻對皇后一心一意,他如果執迷不悟,遲早惹來殺身之禍。”
沈清靠在他厚實的胸膛上,無聲點了點頭,兄長把她送到金雁王朝的那一日起,他們這對同父異母的兄妹就早已割斷了最後一點淡薄的感情。既然她的死訊已經被昭告天下,她也沒必要再對小周國的一切戀戀不捨,無法釋懷。
“明天我去鎮子上買好成親的東西,清兒,我們下個月就成親。”沈源牢牢地握住她纖細的肩膀,喜不自勝。
……
細密的雨絲在風中糾纏着,斜斜地飄飛,秦長安站在棲鳳宮的臺階上,伸出手去接飄在空中的雨珠。
龍厲不禁失笑,以爲她在懷孕生子後成熟了不少,可是從這些細節上看來,她仍然像是個青春永駐的少女。
他撐着一把黑傘,站在她的身邊,靜默不發一語。
她本是凝望着天空,忽然一把傘擋住了她的視線,偏過臉就看到龍厲的臉。
那一剎那,龍厲竟然覺得她的眼神藏着太多太多東西,起起伏伏,一眼無法看透,甚至,帶些陌生。
“長安?”他低聲喚着她。
她沒有馬上回答,轉過臉繼續看着面前的雨天,半響之後才輕輕嘆了口氣。“前線還是沒有新的捷報嗎?”
“如今正是膠結的關鍵時刻,西朗的陰兵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確有兩下子,但西朗不適合把戰線拉長,戰爭打的越久,西朗國內就越是怨聲載道,民不聊生。畢竟,一場戰爭,可是需要數不計數的白銀才能支撐……這些說得好聽是國庫,其實還不是從百姓頭上刮下來的游水?烏勒是拼死一戰,一旦他輸了,在西朗國必定威信全無,因此他如今是咬緊牙關強撐着。但事實上,跟金雁王朝耗多一日,他就越是處於下風,如果他聰明點,應該馬上喊停,認清局勢。”他說了這一通,擱下手裡的黑傘,跟她並肩站在屋檐下。“戰爭在任何時候,都是勞民傷財的東西,不過,有時候不得不戰。”
秦長安回以一笑:“我明白。”
“進屋吧,天氣轉涼。”他不再多說,其實他已經下了密令,斬殺狼王烏勒者,賞賜良田千畝,官位三級跳,這麼大的誘餌,是完全值得的。就爲了激勵士氣,儘早除掉烏勒,金雁王朝打得起仗,縱然是拖個一年半載都沒問題,只是他無心戀戰,擒賊先擒王,希望早點完結。
由於他對秦長安雙臂上的符文耿耿於懷,暗中請教了青天監的監掌景老反覆研究,但還是沒有得到明確答案,眼下他不容許發生任何差錯。
過去的他,曾經極爲厭惡一成不變的日子,非要找點刺激的樂子,哪怕玩弄人心人命也未嘗不可。但如今的他,卻恨不得就這麼定下來,不要半點改變,不想再受到任何突如其來的“驚喜”,讓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頭痛欲裂,身心俱疲。
這個晚上,秦長安隱約感覺到要發生什麼,在用晚膳的時候,她就頻頻見到這個渾身透着冷意的男人給她夾菜,她的小碗堆得跟小山一樣高,反觀他,則跟往日一樣,吃相優雅,但又彷彿沒什麼胃口。
“吃完了嗎?”他一手託着下顎,看她很努力地解決那座小山,薄脣微微上揚,這些年,他一直都喜歡秦長安吃東西的樣子,不矯揉造作,吃什麼都津津有味。
她掀了掀眼皮,手邊的一碗鴿子湯還散發着誘人的香味。“湯還沒喝呢。”
“慢慢喝,朕先去沐浴。”他起身,握了握她的肩膀,這個動作好似暗示着什麼。
秦長安目送着他的身影,金冠下的黑髮裡,依舊摻雜了幾根銀絲,低調的銀光掠過她的眼底,她捧着溫熱鮮美的鴿子湯,一時之間心思不穩。
這些天,爲了把她的身體養好,兩人只是單純的同牀而已,身爲他的女人,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龍厲在牀上的勇猛,但這陣子卻是連親吻都幾乎不曾發生,對他而言,必定是很難熬的吧。
唯獨每個晚上,他會用雙手在她的腰腹上摩挲丈量,不厭其煩地確定她在一點點地恢復往日的身段,偶爾她被撩撥的心生盪漾,會湊過去親他,他卻總是不冷不熱地說道。“都瘦的只剩一副骨頭了,朕一壓就散了,別想那些有的沒的,早點睡吧。”
一次兩次下來,秦長安也就學乖了,更何況她的確瘦得厲害,宛若大病初癒,臉上的氣色也不好,這樣的女人……恐怕完全不能讓男人動了慾念吧。
讓生龍活虎的男人當了一個月的和尚,清心寡慾,秦長安的內心也有些愧疚,若是其他家族也就算了,男人可以去別的女人的房間,但龍厲卻沒有其他的選擇。
因此,纔沒有人能夠理解,爲何一個男人年紀輕輕身居高位,全天下的女人都能被他勾勾手指頭就召到宮裡來疼愛,偏偏他只守着一人。
剛纔吃晚飯的時候,龍厲的眼神不再毫無波瀾,把她當成是一隻肥美的烤鴨般上下打量,直到反覆確認,才離開飯桌,獨自去隔壁的淨房洗澡。
不過是一個月沒有行敦倫之禮,她緊張什麼?艱難地吞嚥了一口鴿子湯,卻聽的一旁服侍的翡翠忍不住笑出來。
美目一瞪:“死丫頭,笑什麼?”
“奴婢很少見到主子緊張呢,是怕皇上吃了您不成?”翡翠如今也已經年紀不小,因爲貼身伺候秦長安,雖然沒有嫁人,但也明白夫妻之間是怎麼一回事,以往秦長安要侍寢,可都是神色自如,今晚怎麼有些特別的氣氛?
主子真要是被皇上吃了,也不知道吃了多少回了,不是早該習慣了嗎?
“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生冷不忌了?敢調侃你家主子,是不是不想活了?”秦長安故意板起臉,喉嚨的確有種如鯁在喉的感覺,在看到龍厲的白髮之後,她對他的心情,時常複雜地難以言喻。
說完就要去掐翡翠的臉,正在兩人嬉鬧的時候,翡翠笑着閃躲。“娘娘饒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這纔像話。”秦長安哼了一聲,繼續端起碗喝湯。
翡翠小心翼翼地提醒:“主子,您別再喝了,吃的太飽……不太好。”畢竟,皇上爲了體恤娘娘大病初癒的身體,很久沒開葷了。
一時不曾察覺,秦長安險些被一口湯嗆到,故作陰沉地看向翡翠。“真該給你找一門親事了,你這張嘴是越來越厲害了,以後誰敢娶你?”
翡翠嘻嘻笑着,討好地說道。“好主子,奴婢陪您去院子裡走兩圈消消食,肚子裡積食了,待會兒可難受了。”
秦長安忍俊不禁,最終還是禁不起她的軟磨硬泡,去院子散步,走了一會兒,她看似隨意地問道。“翡翠,我是不是還是太瘦了?”
過去她雖然也是纖瘦的身段,但凹凸有致,該有的都有,她並不看重這些,加上身子比一般的女子還要強健,很少生病,總顯得精神奕奕,活力滿滿。
但自從清醒後,她照過一次鏡子後,就再也不想主動照鏡子了,她見到過許多病人,瘦得脫了相,是極爲難看的,宛若一朵很快要凋零的花兒。爲了讓她醒來,龍厲曾經在昏迷的她身畔塞了龍鳳胎,想用母子的心靈感應牽絆住她對這個世界的留戀,但等她醒來後,他卻固執地不讓她親自餵養孩子。
她沒再跟他唱反調,畢竟她自己心裡清楚,她瘦的只剩下皮包骨,彷彿從鬼門關走了一趟,身子受到重創,更別提心口那一道更是兇險,整個身體都被掏空,奶水少得可憐,又如何能有餘力哺乳?
翡翠搖頭,一本正經地說。“娘娘已經許久沒照鏡了,身子已經跟過去差不多了,您不想穿以前那些宮裝,擔心穿着顯得空蕩蕩的。您如今總做勁裝打扮,反而更顯得英姿颯爽,奴婢覺得很好看。”
“就你嘴巴甜。”秦長安笑了笑,不再說什麼。
宮裝自然華美,但很容易曝露一個人的缺點,像她前陣子瘦的跟一塊鐵板沒兩樣,前後一馬平川,完全不適合。
再加上宮裝層層疊疊十分繁瑣,不適合靜心養病的自己,她就穿起了勁裝。畢竟勁裝利落,男女皆宜,就算她身材幹瘦,宛若沒長好的少年郎也無所謂。
陪着主子進了內室,翡翠跟秦長安對視一眼,無需多言,知趣地退了出去,把門關上。
龍厲正站着擦拭溼漉漉的長髮,已經擦得半乾,纔看到秦長安回來了,他眯了眯黑眸,將手裡的布隨意一拋,嗓音透着幾分磁性。“回來了?”
“嗯。”秦長安淺淺一笑。
他像是優雅又殘酷的獵食者,朝她一步步走來,全身赤裸還溼噠噠的,神情高傲地彷彿這一切天經地義。
當龍厲兩條手臂將她困在牆壁與他之間,秦長安只能撐大美目瞪着他,恨不得整個人嵌入牆裡。
那一刻,不知爲何,她居然想低頭,避開這樣火辣辣的視線。
按理說,他們已經當了三年多的夫妻,她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她頭一低,才更加惱火,不經意發現垂下視線,也會看到不該看的。
他的喉結滾動,把那股被壓抑的煩躁解讀爲憤怒。她把長髮束起,單單用紅色綢帶紮起,身上一襲紅色勁裝,瀟灑明豔,勾勒出她漸漸恢復如初的纖細腰身和哺乳期的愈發明顯的胸前豐滿,更別提衣領很低,露出了一截潔白如玉的脖子和美好的鎖骨。
她怎麼能這麼招搖過市!即便是在宮裡,也不盡然沒有其他男人的存在!他更希望她穿着眼前的宮裝,華美又端莊,衣領也高,腰線也沒有這麼明顯!可是,前陣子的她,的確不適合穿宮裝,他明白她的心思,便允許她在宮裡隨意一些,只是如今她的身體好了,這一身勁裝也帶來了不同以往的誘人感覺!
死死地盯着那一截白玉般的脖子,他恨不得在上面咬一口,狠狠的。
“明天開始還是穿宮裝吧,實在尺寸不合適,找宮廷裁縫過來修改。”他的心情很矛盾,雖然秦長安做勁裝打扮也很有風味,讓人眼前一亮,但總會讓他想起那個諾敏也是這般的裝束,他就有了逆反的想法。
沒人知曉他內心深處的牴觸,迫不及待要把她跟諾敏區隔開來,不能讓她們的行爲舉止越來越相似,更不想她活的越來越像另一個人,縱然那人曾經是個偉明顯赫的女將軍,他亦不能答應。
又來了。
秦長安險些翻了個白眼,這男人越來越喜歡從頭到腳管着她了,自然頗有些不耐煩。“連我穿什麼衣服都要管?”
“朕是你男人,朕不管你,你還指望誰管你?知道的你是皇后,不知道的還以爲宮裡來了一位江湖俠女,你的傷已經痊癒,不穿宮裝的確跟你的身份不匹配。”他的語氣半真半假,虛實難辨,自從秦長安清醒後,他們夫妻之間時不時會冒出一點小口角,他發現一旦他越是霸道專制,她對自己的膩煩反而會更加明顯,因此,只能用說笑的口吻,試圖緩和彼此之間的氣氛。
“三郎,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着我?”就在龍厲俯下身子,解開她腰際的紅色腰帶,她的眸光一閃,雙手抵住他的胸膛上,隔着單薄的布料,感受到他肌膚上滾燙的溫度。
龍厲短暫地沉默了下,臉色顯得冷淡幾分,他沒有更加進一步的舉動,只是撫摸着她眼下依舊光潔白皙的雙臂。
諾敏當真是離開了吧,連帶着裴九都在青天監安靜地不像話,把自己關在屋子裡長達半個月之久……
但凡諾敏還對秦長安的身體或者意識造成一丁半點的影響,他都無法放任自己在這個節骨眼上跟她發生親密關係。即便他是個有正常需求的年輕男人,他還是剋制住了,這麼多天都沒有碰她,只因他有潔癖,對感情的潔癖更加嚴重,他不想擁抱除了秦長安之外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