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武點頭,附和一聲。“聽陸大人的,的確是娘娘。”他無法在黑暗中看清楚馬背上女子的容貌,但認得出秦長安的聲音。
話音剛落,他就放下手裡的東西,那東西沾了地,身上的黑布就這麼滑落,的確是烏金,比起三天前,烏金臉上的死氣沉沉,已經好了很多。可見,他應該是跨過這回的鬼門關了。
“烏金,到我這裡來。”秦長安從馬上躍下,彎下腰,朝着那個看上去有些呆愣的男孩子伸出雙手。
彷彿剛從夢境裡醒來,烏金還不太清楚自己身在何處,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朝着聲音的來源走去。
孫武伸了伸手,但最終還是不曾拽住烏金,他的聲音厚重乾啞,聽得出很爲難。“娘娘,這是皇上的命令,您……”
“皇上要做什麼?”清冷的嗓音從空氣裡傳來,在烏金一步步循着她的聲音走過來的時候,籠罩在她頭上好幾天的烏雲,就漸漸散開來了。
那一刻,她豁然開朗。
“烏金爲烏勒的餘脈,即便死罪可免,但是活罪難逃。”略頓了下,孫武繼續說。“只要他熬得過屬下的三鞭子,我們就不再動他,而且,還會把他護送到西郎境內。”
三鞭子?
這就是龍厲想了三天之後,能想到的傷害性最小的法子?
她淡淡一笑,的確是爲難他了,能讓他寬恕敵人的兒子,還把對方歸還到西郎……當然,還有一個前提條件,就是就這麼放虎歸山,是絕不可能的,因此,除非烏金能在三鞭子下還有口氣,否則,一切都不算數。
一個三歲大的孩子能熬過三鞭子麼?這一點,她不太確定。但孫武最擅長的就是那一手鐵鞭,她雖然沒親自見過,卻也聽說過它的威力。
別人的三鞭子或許不能置人於死地,但孫武的三鞭子,就一定可以。
把烏金固定在自己身前,她微微一笑。“好,你開始吧,我幫你數着,就三鞭子,多一鞭子,少一鞭子都不成,你都不能回去跟皇上交差。”
烏金緩緩地擡起小腦袋,在黑暗中,他看不清秦長安的容貌,但是,就是覺得這裡是安全的。
自出生以來的第一次,他感受到了被保護的滋味,弱不禁風的她望向用她纖細的手臂保護他,這種奇怪的感覺如同螞蟻啃噬他一般,可是年紀太小的他,卻又不懂這是什麼情緒作祟,只能任由本能,想要再靠近這個女人一點點,尋求庇護。
孫武的臉黑了,即便,在黑暗之中,無人看得清他此刻難看的臉色。
秦長安的臉上有着平靜的笑容,不疾不徐地說。“取個火把來,孫武,我幫你按着這個小子,別讓他逃了。當然,皇上只是讓你揮三鞭子,可沒讓你打到除了這小子之外的其他人……你如果傷及無辜,這筆帳,我可要跟你好好清算的。”
孫武皺了眉頭,火把很快拿過來了,但他手裡的鞭子卻是猶如千斤重,根本擡不起來,更別提往這個孩子身上招呼。
心裡嘆了口氣,他不善言辭,面對的卻是個聰明果斷又舌燦蓮花的皇后,一下子就抓住了皇上命令裡的漏洞。
言下之意,他很清楚,皇后這麼抓着烏金那小子,一動不動地讓他揮鞭子,可是,他的鞭子可以精準地打到孩子身上,鞭尾卻很難不掃到跟孩子站在一起的皇后身上。孩子的死活不太重要,但是,一旦傷到娘娘一根毫毛,他這大內侍衛統領也別當了。
孫武沉默了許久,就在他們僵持的時候,已有一人悄無聲息地離開,去通知他們的主子了。
“孫武,你磨磨唧唧什麼呢?還不動手?”秦長安低喝一聲,看上去已經沒什麼耐心。
烏金忍不住往她方向,縮了縮身子。
可憐的孩子,還不知道,她這是激將法呢,真以爲,她要把他推出去,讓他吃那三鞭子的苦頭呢。
殊不知,她是想救他啊。
“娘娘,您明知道這是在爲難屬下。請您離開這裡,免得被誤傷。”孫武一板一眼地說。
“孫武,你的鞭法是大內侍衛裡數一數二的,都練了好幾十年,還容易誤傷?”秦長安似笑非笑,那雙清亮的眼,在夜色中熠熠生輝,她的平靜自如,就算男人看了也自愧不如。
孫武聞言,再度在心裡嘆了口氣,他本來見了這位娘娘心裡就有些發怵,無論在北漠還是金雁王朝,這個能讓自家主子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女人,當真不一般。
能征服自家主子的女人,他不單敬重,還很……懼怕。
沒錯,就是懼怕。
但凡沾染上這位娘娘的事,他家主子就容易發脾氣,當然,主子原本脾氣就很差,但暴怒起來的樣子,真是比惡鬼還可怕的。他當初因爲皇后娘娘被西朗人擄走,屁股上吃了一頓軍棍,那可是他跟了龍厲這麼多年,第一次受罰,足以讓他這輩子印象深刻。
“娘娘,若是完不成皇上的交代,屬下又該被懲戒了……您總該一視同仁不是麼?”孫武沉默了半響,總算擠出一句話來。
“我讓你動手,你甩你的三鞭子,甩了三鞭子之後,就完成了皇上對你的託付。至於三鞭子之後,有沒有人死,有沒有人受傷,這就跟你無關了。既然你做了你的分內之事,又會有誰來處罰你?”秦長安舌燦蓮花,能言善辯的本事,至少像孫武這樣嘴巴不利落的武夫,是完全沒有招架之力的。
孫武又沉默了許久,耳畔傳來不遠處的動靜,知道主子已經被請過來了,誰也不知道,主子今日斷定娘娘會來,早早地就出了宮,就在不遠處的酒樓雅間裡候着呢。
唉,看來,接下來就是他的重頭戲了。
可惜,比起魔王一樣的主子,他可完全不是演戲的料啊。
只能硬着頭皮上了,到底結果如何,只能看他的運氣了。
他重重地咬牙,開口,一副豁出去的樣子。“好,既然娘娘非要逼屬下動手,屬下就遵命了,娘娘,對不住了。”
秦長安眯了眯美目,眼底的凌厲一閃即逝,但當她看到孫武緩緩揚起手裡的鐵鞭時,她的雙手還是牢牢地按住烏金的肩膀,而她的身軀不曾往後退半寸,牢牢地貼着小男孩。
彷彿感受到了手掌下的力道一分分加大,纖瘦無肉的肩膀上,愈發變得滾燙,卻也彷彿有人給了自己無盡的力量,他定定地望向前方,盯着孫武穿着功夫靴的腳丫子,看不到那個高大的漢子有什麼動作,但下一瞬,好似吹來一陣風。
下一瞬,肩膀上的那雙手,用盡力氣地按住他,然後,那個清冷的嗓音穿透到他的耳朵裡。“烏金,不要動。”
小男孩聞言,乖乖的,一動不動。
那陣風吹過他的頭髮,然後吹過他的臉,但因爲肩膀上的那雙手在最後一刻都不曾鬆開,因此,他還是站在原地。
龍厲站在大約十步開外,他冷臉看着面前的一幕,孫武已經揚起手上的鐵鞭,當鐵鞭揮舞下去的時候,鞭尾泛着銀光,距離烏金的臉很近,但同時距離烏金身後的秦長安,也只有一個手掌的距離。
那一剎那,彷彿無數螞蟻在他心上小口小口地咬着,讓他原本麻木的令他難耐地朝着那使鞭子的人狠狠一瞪,遷怒道。“還不住手!”
那本來快傷到烏金跟秦長安的鞭子一頓,又被孫武扯了回去,力道太大,他一開始也沒想過要留情,收回來的時候反而弄疼了他的虎口,他痛的齜牙咧嘴,但很快恢復了面無表情,朝着大步走來的男人一點頭。
“爺,您來了。”
龍厲步步緊逼,惡狠狠地看了一眼,秦長安的臉上沒有任何傷痕,但是身上在昏黃的火把光芒下,他的嗓音蘊含着怒氣和陰沉:“你幹什麼?”
秦長安頭也沒回,只當他是在詢問孫武,當她細細打量烏金的時候,才發現雖然孫武及時地收回了鞭子,但烏金的臉頰還是不可避免地被鞭尾輕輕掃到,有一個小小的傷口,約莫她的一根食指這麼長,從右邊臉頰蔓延到耳垂,甚至耳後也有血珠子。
但哪怕到了此刻,烏金還是一動不動,她低聲問。“嚇壞了吧,沒事了。”
本以爲烏金不會有迴應,但他居然抿着蒼白的小嘴,搖了搖頭,眼底也有了神采,看得出來是沒有受到太大的驚嚇,或許他剛纔,根本就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站起身來,秦長安的眼神落在龍厲隱隱發怒的臉上,眉目間沒有半點的錯愕,泰然處之。“爺來了,你們說完了嗎?剛剛纔落下一鞭子,剩餘還有兩鞭子,你們還抽不抽?不抽的話,我們就走了。”
龍厲死死地盯着她,而秦長安也完全不怕,繃着臉瞪人,姑娘家發火的臉蛋落盡這位大爺的眼裡,是如此的可愛,正因可愛,撩的一顆心猶如在火上煎熬,怎麼折騰都疼。
孫武站在一旁,大爲震驚,好似生吞下一個鴿子蛋,這下子有口難言,眼前的女人實在是太霸氣了,可是……也太兇悍了吧。但是不得不承認,也就他們家的這位爺,會喜歡這樣強悍的女人,而且,這樣強悍的女人,才能制服他們家這位爺。
“這麼晚,你還在宮外胡鬧什麼?回宮了。”龍厲的眸光宛若熾熱火焰,看的她眼底發燙,鼻腔莫名的發酸。
趕她回宮?看樣子,那就是後面的兩鞭子不用繼續了。
他的事情決定的那樣斬釘截鐵,不容反駁,好像她的事,他想管就管!
隱忍許久的火氣終於被點燃,她拉着烏金的小手,直接轉身,英氣雙眉執拗地有些發狠。
“既然他能在鞭子下活下來,這人就算是我保的了,我這就帶他先去睡一覺,明早就派人送他回西郎國。”
她越過龍厲的時候,他再也無法容忍,一把扼住她的手腕。“去哪裡?”
麗眸又是狠狠一瞪:“去我的地盤——”他憑什麼管她?
龍厲明白了,她的地盤,而且,這麼晚還能有地方招待這小子睡覺的,就只有風月閣了。
他莫名有點好笑:“你讓一個孩子睡青樓?好主意。”
秦長安氣結:“是進青樓,不是睡青樓!”她最好還有閒情逸致跟他調笑!
見她頭一甩又要走人,眸子裡彷彿落了光,他心頭一急,事已至此,他一點也不想真的把秦長安惹急,沒皮沒臉地跟上就對了。
跟了幾步而已,秦長安就忍不住回眸瞪人,眼底有些溼潤。“你回去!”
“這麼晚了,我不可能讓自己的女人獨身進青樓……”
她很快打斷了他的話:“都說了是我的地盤!那裡安全的很!我不是第一次進了,都進了幾十次了,你現在管,太遲了!”
這火爆的脾氣,真是讓他……不得不愛啊,他不怒反笑,反而愈發冷靜自持地說。“那不一樣,以往你去風月閣辦事,都是半日,幾乎沒遇到過尋花問柳的傢伙。眼下是晚上,是風月閣人滿爲患的時候,多的是好色之徒,別白白地被人佔了便宜。”
“風月閣有幾十位花娘,還能有人瞎了眼,想佔我的便宜?!”越說越氣,她甚至很想效仿諾敏的暴脾氣,狠狠地說一句“老孃都生了三個孩子,人家嬌滴滴的花娘不看,看她做什麼!”,可惜,她最終還是生生嚥下,畢竟手邊還牽着個孩子,沒道理波及他,嚇到烏金。
“能讓我這麼上心的女人,一定要看的牢牢的,這世上不長眼的混帳東西多的是。”龍厲氣定神閒地說,跟着她進了風月閣的後院。
這算什麼?拐着彎誇她,還是不留餘地地罵別人?
她不吭聲,又聽到龍厲笑着嘆了口氣,彷彿及其無奈。“得了,三鞭子的事就到此爲止,你也別緊抓不放了。”
“你不用等我,我今晚就在風月閣過夜了,反正這兒有一個固定空着的房間——”
“不許!”龍厲突然大步走到她面前,他微微眯起的雙目綻放紅光,殺氣騰騰的,薄脣勾起一道冷漠的弧度,顯得似笑非笑,但仔細去聽,隱約能聽到齒關發出的咯咯聲響。
這位大爺像是被什麼激怒,怒火中燒,此時此刻,他緊緊地抓住秦長安的另一隻手臂,卻突然被她的手臂燙了一下,下意識地鬆了手。
有什麼在他腦海一閃而過,但龍厲還不及細想,畢竟眼下更重要的事,是讓秦長安回心轉意。
“爲什麼不許?”秦長安揚起下巴,眸光銳利,當真跟他槓上了。
他陰着臉,怒斥一聲:“爺這輩子都沒逛過青樓,你還想在青樓過夜?想都別想!”
他都不許婢女爬牀了,潔癖的毛病很嚴重,不願踏入青樓,還能容忍自己女人在青樓睡覺?這青樓可是他最看不上的地方,他縱然一身毛病,煙花之地充滿的是鶯聲燕語,放浪形骸,不正經的人比比皆是,他怎麼都不可能妥協!
那一句“爺這輩子都沒逛過青樓”,雖然夾雜不少怒氣,迎面撲來,但卻稍稍平復了她內心的煩躁,她眼波一閃,語氣堅決。
“我人一走,說不定烏金又被殺了,這一晚,我陪他。”
“朕纔是你男人,你不陪朕陪他這隻小狼崽子!”龍厲的眼底精光四射,怒不可遏,再度捉住她的手腕,這下子,她卻任由他捉着,不曾用蠻力甩開。
“除非,你答應我,今晚不讓人碰他,明日就把他送到西郎,在路上也不許動手腳,保證他能活着回到家鄉。”秦長安頓了下,脣邊抿着一抹固執。“否則,今晚我還是會留在風月閣,至少,有我在,誰也別想在我眼皮底下動手。”
她骨子裡的堅韌和決絕,的確不是任何人可以輕易撼動的,光是看她拉着烏金,眼睛眨都不眨,打定主意一道承受那三鞭子的一幕,他明知道孫武會及時收手,但還是看的心中悚然一驚。
這女人,真知道如何拿捏他的軟肋!
如今,還用在青樓過夜來刺激他,明知道他激不得,絕對不能讓自己女人留在青樓,但她還是用了這套激將法。
“西郎求和,兩國已經商量好以後每年西郎要孝敬元國的歲幣,每年十萬兩黃金,五千西朗馬,一萬西郎羊,八千斤棉花,而金雁王朝可以保證對西郎國,十年內無戰事。下個月,朕打算在京官中選擇一個滿意的人選,派去西郎國當署理——”
“西郎成爲了金雁王朝的屬國?”她有些錯愕,本來龍厲完全不想淌這一趟渾水,這些進貢對於金雁王朝來說不值一提,他完全可以放任西郎國自生自滅,但他爲何在短短三天內,回心轉意了?
是……因爲她嗎?
“十年內,是這樣沒錯。不過,十年可以改變很多事,也許把這隻小狼崽子丟回去了,十年後,他就會長成第二個烏勒,到時候,你可別後悔救了一頭白眼狼。”龍厲一眼就看透她心中所想,她的眼神因爲猜測而柔和些許,他的心微微一動,但語氣還是不善,冷哼一聲。
“如果十年後當真換來這個結果,我或許會後悔,但我相信十年後烏金當真要反咬我們一口,我會跟你站在統一戰線,你要除掉他,應該不難。畢竟,那時候他都是個十多歲的少年了,他選擇走哪條路,就要有勇氣承擔。”
但現在的烏金,年紀太小,太無辜,他不該在這個年紀,承擔他的生父烏勒犯下的罪過。
“娘娘?”得到消息的馮珊珊疾步走來,沒料到站在秦長安身後的,居然是當今皇上。她面色微變,但秦長安不曾多說,只是把烏金送到她的手邊。“姍姍,把這個孩子安頓好,他不會說話,但是你多點耐心,他會點頭搖頭。”
“好。”馮珊珊牽着烏金走了。
秦長安轉過臉,深深地閉了閉眼,然後,她緩緩地睜開眼睛,就見到他沉着一張臉看她,她微微一笑,繼續說。
“烏金的人性,會讓他將來成爲一個知恩圖報亦或是恩將仇報的人,你我都不能斷定。若這麼草率地判了他的死罪,對這個孩子而言,太冤枉了……我知道你擔心的是什麼,顧慮的是什麼,我能理解,因此一開始不曾試圖勸服你。但如今,我覺得他不會變得那麼壞,正如我們領養的如意,不也好好的嗎?又懂事又乖巧,讀書也不差。”
“有什麼話,回宮再說。”從風月閣的後院,清晰地聽到風月閣的歌舞昇平,他完全不想在此處停留,眼神難掩嫌棄之情。
“我就當你答應了,堂堂九五至尊,說話要算話。”秦長安朝着不遠處的白銀丟下一句。“白銀,你留在這裡,照看烏金,明日再回來。”
兩人各自翻身上馬,這一路上,再無任何交談,她甚至無暇照料烏金臉上的傷口,但情況緊急,她好不容易讓龍厲順着臺階下,眼下,把烏金留在金雁王朝,龍厲隨時隨地都能反悔,還不如儘快把人送回西郎國。
至少,在西郎國,烏勒還沒死,以烏勒的性子,只要有一口氣在,也會保住自己唯一的血脈。再者,如今烏金的異於常人的“病情”已經有了很大的轉變,在西郎國找不到更合適的王位繼承人之前,烏金也是西朗人最後的指望了。
因此,無論怎麼想,西郎國對烏金而言,是最安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