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你來我往的較量終究還是打了一個平手。
但顧行知臨走前臉上幾不可見的裂痕,依舊成功地取悅了沈絃歌。
若擱在前世,她怎麼也不敢相信自己有一天會將名動京華的七皇子調戲得落荒而逃。
好吧,落荒而逃什麼的,只是她的臆想而已。
但莫名的她就是篤定,他的內心絕不如他所表現出來的那般從容淡定。
要不然,他不會連要和她交易的事情都忘得一乾二淨,就那麼徑直離開了。
重活一世,當她換了一個角度來看待某些人或事之後,沈絃歌發現,也許上輩子確實是她太過偏頗了。
就譬如顧行知,上輩子在他手上連續吃了幾次虧之後,她對他真是恨得咬牙切齒的。
總覺得他老謀深算、老奸巨猾,不像是個好東西!
可如果他真如她想象那樣,又怎會對素未蒙面的她施以援手。甚至在她得知了他的秘密之後,依舊三番兩次地放過她呢?!
現在想來,當初他確實如他表現出來的那般風光霽月,是個坦蕩磊落的真君子。
他所有的算計,都只針對顧鈞一人而已!
沈絃歌突然想起當初在東齊皇宮裡聽到的那個讓人匪夷所思的秘聞。
彼時她覺得是有人刻意針對顧鈞,故意散播謠言想要置顧鈞於死地。
可現在想想,空穴不來風。
難道,顧行知母妃的死當真和顧鈞有關?
不,顧鈞雖然比顧行知大了那麼幾歲。
可當初皇貴妃懷上顧行知時,他也不過堪堪五歲而已。
倘若一個五歲的孩子就有那樣歹毒的心思,那她上輩子嫁的男人,簡直比魔鬼還要可怕了!
不,就算沒有這件事,顧鈞依然是個不折不扣的魔鬼。
他手上染了十萬鎮安軍的鮮血,他明知道她懷了他的骨肉,依然不念半分舊情,將她害得家破人亡、死不瞑目!
這樣冷血薄情、不折手段的男人,只怕早就將靈魂出賣給魔鬼了吧!
沈絃歌正想得出神,半夏突然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
“姑娘姑娘,大事不好了!”
沈絃歌下意識地皺了眉頭,正要責怪她大驚小怪不夠穩重。卻發現她臉色慘白,一副受驚過度的樣子。
“出什麼事了?”她隨手倒了一杯水遞到她手上,道,“慢慢說,彆着急。”
“他們......他們......”半夏喘着粗氣,握着水杯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着,將水灑了一地,“他們要殺人滅口了!”
“你是說玉竹?”沈絃歌腦海裡本能地浮現出這個名字,“你從哪裡得來的消息,可靠嗎?”
“奴婢親耳聽到的,千真萬確!”半夏喝了一口水,氣息總算平穩了一些,
“昨兒姑娘不是讓奴婢留意南院那邊的動靜嗎?方纔姑娘去參加晚宴時,奴婢就四處溜達了一圈,想看看能不能打探出點有用的消息。誰知無意中卻看到了外院管事——王嬤嬤的兒子劉直正鬼鬼祟祟地往南院去。奴婢多了個心眼,便跟了上去,果然聽到了他和王嬤嬤密謀着做壞事。”
杜歆月要殺死玉竹這件事,沈絃歌其實一點也不意外!
畢竟,啞藥是她指使玉竹給她下的。
倘若玉竹將這件事抖摟出來,即便是個傻子也會對杜氏的這一舉動產生懷疑。
當晚老夫人未必沒有發現事情的端倪,但爲了保下她,她依然讓杜氏將玉竹給帶走了。
大家族裡腌臢事太多,有時候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
對上位者來說,如果能夠保住家族利益,個把奴才的命真的不算什麼。
他們默定了拿玉竹的性命作爲代價,將這件事掩蓋過去,杜氏自然不會將玉竹留得太久。
畢竟,夜長夢多。
“他們準備什麼時候動手?”
“今晚子時。他們打算將玉竹灌醉,沉入後院的廢井裡,製造一個酒後墜井的假象。”半夏道,“姑娘,咱們現在該怎麼辦?”
沈絃歌看了看時辰,從現在到子時還有半個時辰,一切都還來得及。
“能怎麼辦,她們要殺,我自然要救咯!”
原本玉竹的生死,她並不在意。
她自問不是聖母,做不到以德報怨。是玉竹先對她生了歹意,落得如此下場完全是她咎由自取!
可玉竹如果死了,對她並沒有半分好處。只有她活着,於她而言纔是對付杜歆月最好的棋子。
“就咱們倆嗎?”半夏不安的看着她,“要不要再找兩個幫手?”
“不用。”沈絃歌擺擺手,道,“一來人多目標大,容易被人發現。二來我也信不過別人。”
......
窗外,夜色漸濃。
當天邊最後一抹星子也隱入了雲層之後,藏在暗夜中的兩個黑影終於輕輕動了一下。
“姑娘,他們怎麼還不來,別是出了什麼岔子吧?”
“急什麼。”沈絃歌隨手扯了一瓣盛開的薔薇叼在嘴裡,老神在在地說道,“該來的始終會來的。”
像是爲了印證她的話一般,大約半柱香功夫之後,南院的後門終於被人悄悄打開了。
兩道黑影一左一右,扶着一個醉醺醺的人朝廢井走了過來。
沈絃歌對着半夏使了一個眼色,半夏瞬間會意,戴上沈絃歌臨時製作出來的面具,藉着掩護悄悄地繞到了她的斜對面。
當劉直扶着玉竹走近廢井,正準備將她推下去時,他突然聽到耳畔傳來一陣陰惻惻地笑聲:“劉直,你害了我一個還不夠,還想害第二個嗎?”
劉直一回頭,就看到一個穿着大紅嫁衣,披頭散髮吐着猩紅舌頭的女鬼朝他飄了過來。
那身形,和當初被他辜負了,穿着大紅嫁衣一頭吊死在屋樑上的春雁簡直一模一樣。
劉直一個哆嗦,差點沒嚇得當場尿褲子。
他想也不想,將玉竹朝廢井一推,便屁滾尿流地跑了。
見他莫名其妙地跑了,他的同夥也下意識地回頭望了望。
只一眼,他便嚇得魂飛魄散。也顧不得檢查玉竹的生死,撒腿就跑。
直到兩人消失不見,半夏才扯掉面具,十分狗腿地對沈絃歌說道,“姑娘你真厲害,不過是聽我講了個故事,便猜到這劉直心裡有鬼。”
“這世上最可怕的從來不是厲鬼,而是人心!”沈絃歌早早地就在廢井裡設置了一個“機關”,是以此刻玉竹並未落到井底,而是被一張漁網兜在了半空。
她聯手半夏,三下五除二地將玉竹拽了上來,末了才慢悠悠地說道:“那劉直做了虧心事,自然會疑心生暗鬼,自己把自己嚇了個半死。”
沈絃歌將玉竹帶回了西院。
西院地處沈府最偏遠的位置,原本是沈絃歌的生母住的地方。
後來她生母失蹤之後,這裡就慢慢變成了一個儲藏東西的雜院。爲此,還專門修了一個地窖。
當初百里羅琦爲了眼不見心不煩,將她“發配”到了這裡,並只留下了玉竹監視她。
玉竹出事之後,老夫人將她接到了“東臨苑”,卻並未將空缺的丫頭替她補上。
因而現在的西院並無人居住,於她而言,是安置玉竹最好的地方了。
畢竟,在杜氏眼裡,如今的玉竹已經是一個“死人”了。
沒有人會對一個死人花費太多的精力,只要她再稍微佈置一下,掩去玉竹的蹤跡並非難事。
然而很快,沈絃歌就不這麼想了。
當她將玉竹藏到了地窖,準備替她把把脈再離開時,沈絃歌的臉色突然凝重了起來。
玉竹的脈象不對!
四肢冰冷,脈搏細弱而紊亂,瞳孔散大,嘴脣發青皮膚有瘀斑,且伴隨着痙攣。
這不是深度醉酒後昏迷的症狀,這分明是中毒發作的徵兆!
......
一輛華麗的馬車穿過青石板鋪就的長街,徑直停在了四方館門口。
沈府的老管家彎腰掀開簾子,將車上的人恭敬地迎了下來。
“王爺,如今相府特殊時期,許多雙眼睛都在盯着,恕老奴就不送您進去了。”
七皇子“顧行知”點點頭,對他說道:“替本王感謝你家主子,就說沈相今天的招待本王很是滿意。”
說完,他踩着迤邐的步伐,頭也不回地進了四方館。
四方館的“昭文館”,是西越國專門用來接待東齊來使的。
雖然這位七皇子待人和氣,但身份畢竟擺在那兒,再加之他出手闊綽,因而接待的官員絲毫也不敢怠慢。
見他回來,有官員連忙迎上前來,詢問他是否需要準備宵夜。
“顧行知”笑着婉拒了他,又命人拿出一錠銀子賞給了他,這才轉身進了自己的臥房。
他方一推開門,一道挺拔如玉的身影便自暗處走了出來。
見了來人,“顧行知”頓時變了個樣似的,方纔還優雅從容、一身貴氣的他立刻單膝跪地,十分恭敬地說道:“屬下參見王爺。”
“起來吧。”來人一襲黑色的夜行衣,臉上還蒙着面巾。如果沈絃歌在這裡,只怕她第一眼便會認出來,這個人,正是三番兩次和她打過交道的玄衣人,“伏淵,今晚相府有什麼動靜沒有?”
“王爺今晚是被人發現了吧?”伏淵笑嘻嘻地站了起來。
不過轉瞬間,他臉上那種清貴的氣質已經消失殆盡。雖然依舊頂着顧行知的那張臉,但他看起來卻更像個沒心沒肺的鄰家大男孩兒。
“屬下都說不讓王爺親自冒險了,王爺非不聽。您是不知道,相府響起哨音那陣子,屬下魂都快給嚇沒了!王爺,下次您可不能再這樣了。再這樣下去,屬下非給您嚇出個心疾來不可!”
他絮絮叨叨的,囉嗦得像個老媽子。但顧行知卻沒有半點兒責怪的意思,反而很有些縱容的味道。
他接過他遞過來的茶水,輕抿了一口,等他囉嗦了完了,方纔從容不迫地說道:“你要是這麼不經嚇,就趁早滾回東齊,別在本王面前礙眼。”
伏淵被他嚇得立刻閉上了嘴,用手做了一個封口的手勢。
見他一臉委屈的模樣,顧行知忍不住莞爾一笑,破天荒地解釋道:“那東西對本王來說太重要了!除了本王自己,誰去我都不放心!你放心,相府又不是什麼龍潭虎穴,本王自有分寸。”
說到這裡,他忽然覺得這句話有些耳熟。
那小丫頭片子嗆他時,好像也是這麼說的——“反正不是什麼龍潭虎穴!怎麼,你闖得,我就闖不得?”
真是個膽大包天的小丫頭!
他想。和她真像。
伏淵嘟囔着嘴,一副敢怒而不敢言的樣子。
見顧行知不搭理他,他終究還是沒能忍住:“您要是真有分寸,就不會引得相府的暗衛盡數出動了。”
顧行知忽略了他的抱怨,徑直轉移了話題:“說說看,今晚相府有沒有發生什麼讓你覺得印象特別深刻的事情?”
“別提了,沈相那隻老狐狸,滴水不漏的,無趣極了!”說到這裡,伏淵突然眼前一亮,“對了,相府二小姐給屬下跳了一支十分特別的舞,不知道算不算?”
“一支十分特別的舞?”顧行知臉上本就淺淡的笑意像被時空凝固,神色頓時顯得有些怔忡。
他不知道回憶起什麼,幽邃如玉的眼底突然多了些幾不可見的懷念。
“曾經,本王也曾有幸見識過一次那樣的舞呢......”
伏淵跟在他身邊的日子不算短了,極少見過他這樣情緒外漏地表達自己的喜好。
這個人總是不顯山不露水,習慣了把自己的真實喜好隱藏得很深。這是第一次,他在他眼底看到深藏的思念。
難道,王爺心裡住着一個白月光?
伏淵被這個念頭勾得心癢癢的,正想好奇地問問他。顧行知卻已經低垂了眉眼,迅速地轉移了話題:“她究竟跳了一支什麼樣的舞,竟能讓咱們東齊禁軍副統領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