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不氣餒
正是秋高氣爽,石子小路上落了些許紅葉,風一吹,輕飄飄的葉片在地上打起了小圈子,無聲中爲這座雅緻的小院染上了幾分說不出來的寂寥。
“主子,奴才求您了,您就把藥喝了吧。”小院裡響起了低低的哀求聲,由半開的窗子看進去,一個小太監正高舉着托盤,一碗藥汁靜靜擺放在托盤裡。
“拿下去。”略帶着幾分不耐煩的聲音沙啞異常,也有氣無力的,不用說,這聲音的主人一定病了好些時候了。
“主子,您的身子重要啊。”小太監差一點哭出聲來,他不明白,自家主子爲什麼這麼不愛惜自己,連淑妃娘娘都一樣,明知道主子病了也不見派人過來問候一聲。
“我說了,拿下去!”情緒太過於激動,話落之後一連咳了好幾聲,咳完見小太監還是跪着不動,躺在牀上的人乾脆掀開被子搖搖晃晃坐了起來。
只見那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身才修長卻瘦的不成樣子,形狀優美而不失英氣的眉微微攏在一起,挺直的鼻下一雙好看的薄脣也緊緊的抿着,似乎在強忍着什麼般,點點痛苦由那雙星眸中泄落,爲這位倔強的少年憑添了幾分隱隱的脆弱之感。
“主子您快躺下,您……”
“閉嘴。”臉色蒼白的扶着牀欄急喘氣,剛剛起來的太猛,眼前黑的什麼都看不到,好一會,莫漓澈才恢復過來。
才一見到光明,想也不想拿起手邊的枕頭就朝着小太監砸,隨着‘嘩啦’聲響,滿碗的藥汁全都撒在了地上。
見此莫漓澈還不解氣,手指着小太監冷冷喝罵起來,“連你也不聽本皇子的話了是不是?你也認爲本皇子是個可有可無的人不需要在意了是不是?你不要忘了誰是你的主子,信不信本皇子再沒用也能說砍就砍了你的腦袋?”
說的太急,又是一陣咳嗽,莫漓澈弓起身子歪在牀邊,直咳的眼淚都流了下來才緩緩平下氣息。
那邊的小太監急着想過來卻又不敢過來,這樣的事情早不是第一次發生了,每一次主子都讓他老老實實跪在一旁,過去了只會讓主子更加不高興。
好難受,莫漓澈皺了皺眉頭,胸膛裡像是被壓了塊大石,悶悶的讓人透不過氣來。
無力的翻身,仰躺在牀上看着牀頂悠悠出神。
自己病了多久了?有……小半年了吧?可來看望自己的,除了幾位不得不裝裝樣子的兄弟之外,就是想要巴結寵妃兒子的勢力小人們,那些人的嘴臉,看了就讓人噁心。
可笑他們又怎麼能夠知道?自己這個兄弟本不是兄弟,而寵妃的兒子也只是個擺設,只有不知道內情的外人才會以爲自己還是高高在上的皇子吧?
呵~冷冷的勾起脣角,背靠大樹好乘涼,世人都道淑妃娘娘獨得皇寵十幾年不見衰敗,誰又能知道,如今的寒雪軒裡早就沒了歡樂,只有一個天天僵着臉大跳脫衣舞的女人?還說什麼妃?那個女人,不配爲妃!
從她第一次背叛父皇之後,她就應該料到自己將來的下場了,如今的她倒是可憐巴巴了,可怨得了誰?
是啊,怨得了誰?自己這個野種更是沒有資格怨恨誰是吧?
橫起胳膊擋住臉,父皇……你爲什麼不來看看我呢?哪怕只有一次,或者你只是派個小太監過來看一眼也成,我要的並不多,真的不多的。
可你一次都沒有,就像恨不能我這個污點快點消失般,兩年來不聞不問,小半年沒出現在你面前,你怕是都忘記這世上還有個莫漓澈了吧?
“主子?”小心翼翼朝前爬行兩步,見莫漓澈不言不語,小太監嘆息着用手將地上的碎片拾到了托盤上,放輕腳步退了出去。
跟在主子身邊也有好一段日子了,他自然將主子的一切都看在了眼裡,主子活的很苦也很累,每日裡鬱鬱寡歡,不多話,笑容更少,有時一個人在書房裡一待就能好幾個時辰,溫潤如玉的氣質在一點點消失,取之而起的,是被硬生生磨去了光華的滄桑。
主子才十五歲而已,爲什麼要吃這麼多苦?明明主子的母妃是皇宮裡最受寵的,明明主子的文采不比任何人差,可不止淑妃娘娘不愛護主子,連皇上也當主子是空氣。
想想這兩年過的日子,再想想今天去太醫院給主子抓藥時被故意爲難的情景,鼻子發酸,太不公平了。
聽到小太監離開了,莫漓澈還是懶懶的不想動,他覺得自己身上的力氣好像隨着這場大病一點點流失光了,自己會死嗎?死在不起眼的角落裡?
他不甘心!不甘心自己死後會被所有人忘記,最在乎的那個人連自己活着都能無視到這種地步,那死後自己拿什麼才能綁住他的記憶?
父皇……
手,狠狠握成拳頭,猛的擊打在被子上。
他不知道父皇爲何不私下裡找個由頭處置了自己,也不想知道父皇是不是還有什麼後招讓自己更痛苦,他只知道,他敬愛自己的父皇,不管這個男人討不討厭他,願不願意再看到他,能在那個男人眼裡多停留一刻,就是自己此生最大的願望。
所以,不能死,自己要活着,能活一天是一天。
“小德子,去再端一碗藥來。”一掃半年來的頹廢,莫漓澈死氣沉沉的眼眸煥發出了奪目的光芒,像個勇敢的戰士,帶着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勇氣走向九死一生的舞臺。
門外,小德子先是呆呆的眨了下眼睛以爲自己聽錯了,等聽到莫漓澈又催了聲才驚醒過來,興奮的應了聲是,撒開步子跑進了小廚房。
不多時,端着另一碗湯藥重新走進屋子,恭恭敬敬遞上藥碗,眼睛偷偷瞄着自家主子幾大口喝下了藥汁,心,終於完全放了下來。
“小德子,近來宮裡都發生過什麼事情沒有?”自打病了之後他就沒理會過身外之事了,小半年來渾渾噩噩了無生氣,更是不知今昔是何昔了。
“回主子,太子殿下定下了太子妃,說是年後就辦大禮,二皇子的成人禮很隆重,皇上不止賞了好多東西還親自爲二皇子束了冠,四皇子幾個月前學着辦差,前兒被皇上罰了,在輝陽殿外跪了足足三個時辰才讓起來,五皇子和六皇子聽說皇上要去狩獵,就纏着皇上帶上他們,皇上準了,還說要帶着所有皇子們一起出行。”恭着身一一道出最主要的消息,主子病了這麼久,時醒時暈的,有好多事都錯過去了,不過好在皇上不理會主子也就沒在意主子出沒出席送沒送禮,這也算是另一種解釋的因禍得福吧?
老四又被父皇訓斥了?眯了眯眼睛,這個又字,大概也就只能放在老四和自己的身上了吧?
也不知道爲什麼,父皇特別討厭莫漓淳,以前還只是忽視,從兩年前開始突然變成了無視,難道皇后也做了對不起父皇的事情?或者說,老四也不是父皇的兒子?
不可能吧?身爲一國之母,皇后雖不得父皇喜歡卻得到了全天下女人都想得到的地位和尊榮,她傻了纔會和人偷情,那可是拿全族人的身家性命開玩笑。
說來說去,父皇爲的只是太子,爲了能讓太子的地位更穩固,父皇不惜錯待皇后無視嫡子,任堂堂皇后唯一的兒子放任自流。
呵呵……忍不住輕輕的笑,要這麼看起來,自己也不算最慘的是不是?老四纔是最無奈最痛苦的人吧?
“你剛剛說父皇下令所有皇子都要隨行?這話可是真的?”
“奴才不敢說謊,不止皇子,大公主和二公主也在隨行之列,只有三公主因爲年紀小又生了病被留了下來,還有……”擡頭看了眼莫漓澈,小德子沒再說話。
“還有我是不是?”不是因爲病着,而是名單里根本就忘記寫上他的名字了吧?心,悄然揪在了一起,很痛。
“父皇什麼時候出行?”深吸氣,他不想被落下,討人厭也非要跟過去不可。
“七天之後。”擔心的看着莫漓澈,小德子欲言又止了好幾回,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
“下去吧,記得這幾天按時煎藥,七天之後主子帶你出宮散心去。”
輝陽殿
水月寒正批着摺子,突然目光頓住了,眉心漸漸鎖緊,臉色微沉。
他手中拿着的是莫漓澈上的請安摺子,一般皇子皇女們是不能隨便進輝陽殿的,連國母都不能,而有了重要大事或者其他原因,遞摺子就成了唯一的途徑。
半年多以來,說實話他早就把莫漓澈忘到腦後去了,倒不是他不恨了,只是聽下面人回報說莫漓澈病的不成樣子,都半年了也沒見好轉,折磨一個半死之人?他可沒那個興趣。
再加上莫漓澈這病的源頭來自於自己那日的報復,心中煞氣多多少少散了幾分,也就索性先把莫漓澈放到一邊去了。
他現在的首要目標在莫漓淳的身上,沒事就訓訓他,讓宮裡宮外的人都知道莫漓淳不得聖心,再指派莫漓淳出宮辦差,堂堂皇后嫡子去小小衙門辦差,水月國史上莫漓淳絕對是獨一份的了。
這世道捧高踩低的人不少,看着莫漓淳是個失寵的,又想着巴結未來的皇帝當今的太子,於是暗地裡給莫漓淳使絆子的人接連不斷。
這使絆子的人一多,差事就註定辦不好,而辦不好差就會被懲罰,只短短不到半年的時間,莫漓淳被訓斥的次數加起來竟比當了十年的老官還要多。
更甚者,有一次他還當着所有宮人的面打了莫漓淳一頓板子,不多,也就十下而已,可於一位皇子來說,打的不是身體,是心,還有尊嚴和地位。
那是他第一次在莫漓淳的眼睛裡看到毫不掩飾的恨意,很淡,一閃而過卻逃不開他的眼睛。
恨嗎?他要的就是莫漓淳的恨,生活在恨意裡的人永遠都不可能幸福,而早就浸泡在恨意裡的自己,如何能讓莫漓淳擁有幸福的機會?
有一個當皇后的娘了不起嗎?以爲默默不出頭和皇后淡然避世就可以瞞住天下人的眼睛窺視皇位了嗎?他做夢!
自己身下的椅子是屬於辰兒的,莫漓淳連碰一下都沒有資格。
‘啪’甩落了手中的摺子,真是看到和那兩個孽子有關的東西就反胃,“林忠誠。”
“奴才在。”
“三皇子病的如何?”斜倚在龍椅裡,語氣淡淡的問。
這個……擡眼看了下水月寒的臉色,皇主子這是關心還是隨口一說?“回皇上,太醫說三皇子病的很重,不止每晚都會咳嗽,有時還會暈倒。”
咳嗽?暈倒?玩味的笑起來,“朕知道了。”
什麼是知道了?林忠誠沒敢多問,只在心裡記下了皇主子的異常。
直到第二天,當拿着水月寒的聖旨去莫漓澈那裡宣讀,林忠誠才終於知道皇主子的‘知道了’是什麼意思。
瞠目結舌的看着聖旨上的內容,皇上竟然讓重病不起的三皇子隨行狩獵?眼神看向跪在地上瘦的只剩一把骨頭,似乎風一吹就能飄走的少年,讓三皇子拖着這麼個身體出行,不是成心把三皇子往死裡逼嗎?
可讓林忠誠更加無語的是,三皇子好像很高興?幾乎是興高采烈的接過了聖旨,眼底的光彩如斯真實,半點做不得假。
望天,他越來越不懂得人心了,不懂得一向開明的皇主子爲什麼會絕情到這種地步,更不懂得明知坑裡有刀還笑着跳下去的三皇子爲什麼會這麼高興,他,落伍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