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德華睜開眼的時候,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正溫柔地吻着他的額頭。
他眯起眼,打量着自己的房間:潔白的窗簾馴服地靠在一邊;窗臺上瓶子裡一束嫩黃色的雛菊開得正熱鬧;東方花紋的地毯纖塵不染。
“少爺,您是在牀上用早餐麼?”威廉就站在牀邊,依然像每一天早晨一樣,西裝筆挺,頭髮向後梳理得一絲不苟。見到愛德華睜開眼睛,標準地三十度躬身,禮貌得非常節制。
——一切都是那麼整潔、平緩、有序,彷彿昨晚的混亂並沒有發生過。
愛德華幾乎要以爲,自己不過是做了一場荒唐的夢。
“我……”他擡起手來,掀起被子坐起來,“嘶——”牽動了傷口,疼得又倒了下去。
“請小心,”威廉扶住他,“除了膝蓋以外,您的傷口都不深,但是數量很多,請儘量不要弄疼您自己。”
“威廉,”愛德華順勢偎到他胸口,皺着眉頭,“昨天晚上,我到底……”
“少爺,”威廉把兩個枕頭支在牀頭,把他放上去,“昨天晚上,您在花園裡散步的時候,夾道旁的山毛櫸倒了一棵,掛到了您身上。”他說得很鄭重,彷彿那真的發生了——可惜的是,阿斯特莊園裡,除了棗樹,還是棗樹。
“我還以爲,”愛德華顯然是明白了他的意思,靠在枕頭上衝他微微一笑,“是野獸闖進了我的花園。”
愛德華把重音放在“野獸”上——天知道,阿斯特公館離郊區少說也有一百二十里地。
威廉的眉毛又一次極富幽默感地挑了挑:“少爺,那麼,您想在哪裡用餐呢?”
愛德華注意到了他話語中關於“早餐”和“餐”的微妙變化:“現在幾點了?”
“剛過十點半——你本來可以抓住早餐的尾巴的。”
“可我還想吃早餐,就在牀上吃。我要果汁,不要牛奶;還有,不要再給我肉了。”
“一切如您所願,少爺。”威廉幫他把被子拉好,躬了躬身,出去了。
愛德華在被子裡縮了一會,把右手從被子裡抽出來:前臂上緊緊地纏着白色的繃帶,足有三寸寬。
“哦,我的上帝,”愛德華盯着繃帶上一處暗褐色的痕跡發呆——那顯然是乾透了的血跡,“我都幹了什麼呀。”
初冬的風越過窗臺,吹皺了雛菊的臉。愛德華的手臂的汗毛齊刷刷地站起來,愛德華想把手臂縮回去,卻意外地看到一個不是很深的,淡青色的吻痕。
巴掌大的臉上紅色濃度迅速上調,連忙把手往被窩裡藏。不幸的是傷口分佈的廣度和密度都不允許他做這樣劇烈的運動:“好痛!”
“少爺,”威廉端着托盤進來了,“您果然還是弄疼您自己了,”在愛德華的牀上架起牀桌,“我建議您儘可能保持一個姿勢不要動,”他拿起愛德華的手,把它放進被窩裡,“如果有需要,請吩咐我,我會幫助您的。”
“威廉……”愛德華擡頭看他,眼神很複雜。
“別擔心,”威廉往杯子裡倒果汁,順便在麪包上抹着黃油,“我會一直在您身邊的,我保證。——不管發生什麼事情。”
“嗯……”愛德華低低地應了一聲,嚼起了威廉送到嘴邊的麪包。
“說起來,”威廉一邊小心地照料愛德華的早飯,一邊說,“昨天下午,茶點時間過後,我和斯旺先生打了個照面。”
“斯旺?你說安若家的……”
“是的,”威廉點點頭,把一塊麪包放進愛德華嘴裡,“公爵的機要秘書。”
“他或了啥米?”(他說了什麼?)
愛德華的眼睛“噌”地亮了起來。管家、貼身男僕和機要秘書,站在“貴族”的延長線上。他們機智、敏銳、靈巧,能在貴族的觸角伸不到的地方自由穿梭。
威廉皺了皺眉頭:“他誇獎您做的很好。”
愛德華望了威廉一眼:“他的誇獎是相當難得的,你知道,威廉,”大概是不解於威廉那蹙緊的眉頭,“他是那個一個古板的人,又是公爵身邊最得力的人之一,自然要謹慎自己的……”
“不,少爺,”威廉想了想,終於直接地說,“他說您做的‘過於好了’。”
“過於好了?”愛德華愣了一下,隨即反問。
“是的,這是他的原話。”
“……”愛德華沉吟了一會,“你覺得,這是什麼意思——我太鋒芒畢露了嗎?”
“我拿不太準,少爺——然而,我恐怕是的。”
“照理說,”愛德華的眉間也湊了起來,“針鋒相對的戲碼本應該在第四天上演的……”輕輕聳了聳肩,“我的確操之過急了。”
“您有您的考慮。”
“是啊……阿斯特公爵居然要放下身段咄咄逼人,才能爭取到安若家晚宴的邀請函,這真可笑。”愛德華用力抿了抿嘴。
“少爺……”
“威廉,幫我拿信箋來。”
“嗯?”
“我要寫信——給琳卡斯。可惜昨天棋差一招,今天……狐派那些傢伙們,不給我們來個當頭一棒就太對不起女王的厚愛和家族的傳統了……大概不會有時間來談他的問題了。”愛德華臉上,滑過一絲帶着憤懣和無奈的惋惜。
“……是。”
不出愛德華所料,狐派的教、俗貴族們,果然開始了猛烈的反撲。
然而讓愛德華沒有想到的是,女王因爲“教皇特使緊急求見”,而缺席了第二天的議會——教皇特使……聽到這個詞彙的時候,愛德華竟沒有忍住,冷笑出了聲。
談話進行得異常艱苦。
安若公爵尚且沉得住氣,蘭斯特公爵的襯衫卻早被汗水浸溼了——他本來就是一介武夫,並不善於逞口舌之利。
詹姆斯在發言的時候,總是一眼兩眼地,往愛德華這邊瞟,挑釁地,帶着痛惜——他今天換上了黑底銀絲的正裝,莊重老成。
愛德華只是死盯着主席臺——彷彿要數清加繆爾女公爵身上毛孔的數量——緊握着雙手,紋絲不動,沉默,而肅穆。
沒有人知道,他那裝飾繁瑣的厚重外套下,六十多處長長短短、深深淺淺的傷口,縱橫交錯,星羅棋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