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爲一個合格的管家, 需要有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的鎮定、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勇氣,以及……就算痔瘡發作依然能夠在主人面前將身體筆直地挺立着的忍耐力。
威廉是一個優秀的管家。
所以,就算這樣一個早晨, 讓他從頭髮梢到腳指甲都被疲憊填滿了, 在愛德華面前, 他依然保持着一個管家所能具有的一切風度。
“威廉, ”愛德華把一塊切好的肉放進嘴裡, “能不能……那個……”
“少爺,”威廉站在一邊,幫他把排骨上的肉一點點地剔下來, 動作優雅而嫺熟,“身爲一個貴族, 是不應該含着食物說話的。”
“自己家裡嘛……”愛德華扯了扯脖子, 把肉吞下去, “嗯……這個月,可以增加零用錢嗎?”
——雖然愛德華是阿斯特家的主人, 然而就憑他那貧弱的數字能力和蝗蟲一般的金錢消耗能力,沒有人會冒險把阿斯特家金庫的鑰匙交到他手裡。
威廉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把一堆蔬菜沙拉送到愛德華盤子裡:“當然,您不必這麼拘謹——您纔是那些錢的主人。”
“嗯……”愛德華喝了口果汁,“要多少都可以嗎?”
威廉的眉梢微微顫抖了一下:“您想要多少呢?”
“三百磅, ”愛德華眼角偷偷地瞟着威廉, “不行嗎?——那……兩百磅?要不……一百五十磅?”
“少爺, ”威廉在愛德華的盤子裡又添了一勺沙拉, “即便是一百五十磅, 也不是一個小數目——那是封地裡一家人一整年的收入了——所以,可以請問一下, 您想用這筆錢作點什麼嗎?”
愛德華換了把叉子,不安地戳着盤子裡的馬鈴薯:“這個……想要資助一些人……還有我不想吃菜葉。”
威廉皺起了眉:“少爺,不要任性,這對您的健康有好處——我能冒昧地問一下是誰嗎?”
“嗯……就是一個……”愛德華對這一塊馬鈴薯塊戳了三四次,卻始終不得要領,只得換了勺子把它送進嘴裡,“……一個普通的被資助人,你知道,”愛德華嘴裡含着土豆,含含糊糊地說,“就是好像……在嘉德大學裡的基金那樣……”
“是大學生?”威廉拿起手巾,幫他擦了擦嘴角。
“不,不是,那個……”
威廉放下手上的餐具,正色道:“少爺,如果資助對象住在阿爾法巷的話,恕我無法認同。”
愛德華手上的餐具“碭啷”一聲掉在盤子上,濺起一片湯汁。
“少爺,”威廉幫他把衣服上掛着的汁液擦去,“身爲貴族,進餐的時候,是不應該讓餐具發出響聲的。”
“啊,抱歉,”愛德華連忙把刀叉撿起來,對着盤子裡的沙拉一陣亂翻,卻再沒有胃口,“威廉……”
“少爺,”威廉在愛德華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用一種傾談公共事務的嚴肅語調,“恕我直言,身爲一個貴族,是不應該出入‘那種’場合的。”
“不威廉,”愛德華放下餐具緊張地分辯,“不是你想的那樣——等等,你怎麼知道的?”他的臉色變了,“你……跟蹤我?威廉你竟然……”
“少爺,”威廉無奈地嘆了口氣,“如果您不想讓我知道您的行蹤,下次跳進窗口之前,起碼先把鞋子上的泥磕一磕。”
“呃……”愛德華的臉紅了一紅,“總之,威廉,不是你想的那樣,這件事……”
“那麼……事情,是怎樣的呢?”威廉把椅子轉了個方向,面對愛德華坐正。
“這……”愛德華把頭別了過去,“這個……有點複雜所以……”
“Edo,”威廉的聲音變得低沉,平穩中帶着蠱惑的效果,“看着我,這是威廉,你可以和我說任何事的。”
愛德華沉默了一下,擡起頭來:“任何事?”
“嗯,任何事情。”
“就算,”愛德華的睫毛顫抖了一下,“就算阿爾法巷裡的事情也……”
威廉的喉結上下移動了一下,停頓了半秒,點了點頭:“是的。”
愛德華沉默地呆看着自己的手指。
牆角的大掛鐘金色的鐘擺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攪亂了安靜的空氣,給人心添上煩躁,作爲等待的調味。
“少爺?”威廉終於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叫了一聲。
愛德華“騰”地站起身來:
“跟我來。”
“這是……”
——愛德華一進房間,就反鎖了門,把厚的窗簾拉上——甚至連頂上的小氣窗也沒有放過,正午時分,房間裡竟按得像半夜。
威廉扭亮了燈,看到愛德華在房間沙發邊的小几上,擺出了一隻懷錶。
“你覺得呢?”愛德華低着頭,似乎不太願意正視表面上絢爛的花紋。
“嗯……”威廉取出手帕墊在手掌上,把那表放在手心:表很沉,這樣的質料,即便不是足金,也足夠貴重,表面上鑲嵌着藍寶石——一般的小貴族或是鄉紳,是不會使用這樣奢華的東西的;表面上的花紋粗看時華美絢麗,仔細看的話,卻能發現,那是二三十年前流行的款式了——除了像加繆爾女公爵那樣古板的人,大概已經沒有人會挑選這樣過時的紋案——然而,一般來說,守舊如加繆爾女公爵者,也不會花這樣大的價錢,在一個懷錶上大做文章,所以……
威廉把輕輕地按動表蓋下方的彈簧按鈕,表蓋“唰”地彈開了:靈活得就像一隻新表。裡面倒沒有什麼特別的不同,只是數字用的是古圖凱爾文。
“首先,”威廉把表翻來覆去地看了一陣,總算開口了,“這隻表的材料說明,它曾屬於一個特別有錢的人——而這樣的圖案和這樣古圖凱爾文的表面告訴我,它不可能屬於一個暴發戶,所以它必然曾經在一個貴族的口袋裡呆過;從這奢華的外表裝飾和這樸素的內裡來看,這位貴族大概難免有些愛慕虛榮——一般來說,這樣的人是喜新厭舊的,然而這隻表卻被保養得很好,只能說明,如果不是它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就是它已經不在原來的主人手裡了,”威廉把表放下來,“在沒有放大鏡的情況下,對於一隻沒有任何徽章、刻字和特殊紋章的表,我大概只能知道這麼多了。”
“你說的都沒錯。”
愛德華縮在沙發裡,把自己蜷起來,手臂環在膝蓋邊,頂着腦門,半晌,悶悶地擠出一句:
“這是阿爾法巷拿回來的——我恐怕,這隻表原來的主人,是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