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身邊
“陳鬆身體裡有追蹤器?”“馬尾辮”掩飾不住內心的興奮。
“你那麼高興幹麼?”胖子李納悶地質疑。
“這下我總算清白了,要不,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嘍。”“馬尾辮”話裡有話地說。
王大朋白了她一眼,指了指坐在“馬尾辮”旁邊的陳鬆。陳鬆板着臉,雙手抱着膀子,一聲不吭。
“馬尾辮”不好意思地笑笑,壓下話中的興奮,卻自言自語道,“能放置追蹤器的,只能是他身邊的人。”
陳鬆心裡一抽,傷口隱隱作疼。從查出衛星追蹤器的那一刻,這個問題就一直纏繞着他。
衛星追蹤器就在他小腹的一個傷疤裡。這是他闌尾手術時留下的。
東城公安局法醫老王頭,在確信陳鬆不用麻藥時,慢慢割開陳鬆的傷疤,就象解剖屍體一樣淡然。他用鑷子從傷口裡夾出一顆綠豆大小的金屬粒,輕輕放到白色的不鏽鋼盤子裡。他示意大家不要說話,小心地縫好傷口,敷上藥。然後拉着衆人到隔壁的房間裡,這纔開口說道,“科技含量很高,只有專業部門纔有的玩意兒。通過它,能監聽三米之內的聲音,也能進入這個範圍之內的任何通訊器材。”頓了頓又說,“放置的手法也很專業,只在皮下兩三毫米,卻不會讓病人感到異常。”
陳鬆內心的痛遠遠超出了傷口的疼痛。在那一刻,陳鬆聽到“轟”的一聲,近三十年一點一點慢慢建立起來的世界,坍塌了。
整個世界沒有了聲音。王大朋緊張地安排每個人的工作。陳鬆只看到他的嘴一張一翕,如動物園裡上躥下跳的猴子一樣滑稽。
“馬尾辮”用手肘碰碰陳鬆,歉意地笑笑。
陳鬆擠出一點笑容。“沒什麼。好在還有你們。”
無論發生什麼事兒,都要表示理解。陳鬆嘆口氣,也就是這句一直以來他推崇的話,才從殘垣斷壁中支撐起狹窄的空間,使得他能暫時躲避。
王大朋回身點點頭,“今晚突擊審訊新江,爭取把那個女人挖出來。不過,這需要你配合。你得把那次手術中的有關的人詳細地介紹一下,這樣纔能有的放矢。”
沉默了一會兒,陳鬆終於開口道,“這中間有一個人的嫌疑最大。史雪玲。”
“史雪玲?她是什麼人?”王大朋迫不及待。
“我單位的領導,新聞中心主任。三年前,正是她力主拍攝《A城阡陌》系列紀錄片,而且點名讓我做。這正應了衛巷賣水老張所說,有一天,她會讓我主動去找老張的。這看似是一個巧合,卻是一次精巧的安排。”
“可是,僅憑這一點說服力不夠強。”
“動手術是在五年前,我剛參加工作不久,主刀的醫生姓陳,是史雪玲親自安排的。當時,我很感動,爲能在這樣的領導手下幹活一直沾沾自喜。這兩條加起來,說服力足夠吧?”陳鬆補充道。
“唉。”“馬尾辮”嘆了口氣,“複雜啊。”她同情地看着陳鬆,忽然想到了什麼,“等等,還有一點兒。”
王大朋和陳鬆都把目光轉到了她的身上。
“你還記得,吳江說李孝瑞的七個手下,有一個姓史的,這史雪玲會不會是他的後人?”
陳鬆點點頭,“這三條,足夠了。”
透過審訊室門上的玻璃,陳鬆看着靠在椅子上的新江。他雙眼微閉,旁若無人。王大朋坐在他對面,桌上陰暗的燈光投在大朋的左臉上,陰森森的盯着新江。
王大朋只是那樣盯着,並不說話。他旁邊的書記員有些無聊地轉着手中的筆,抵抗着自始至終的沉默。
六年來,陳鬆第一次近距離地瞧着新江,然而,這段距離是如此的遠。這個少年時的玩友印在他心上的溫馨回憶已經消褪的蒼白無力。
現在,陳鬆很少參加同學的聚會。一次次的經歷讓他覺得,社會一直在改變着每個人的心智,現實總在無情地破壞美好的回憶。陳鬆寧願保留初始的純真。今天,新江再次印證了這一點。
牆上的表艱難的挪動着腳步,噠,噠,噠,毫無生氣地敲擊着每個人的心。
就這樣,二十分鐘過去了。大朋依然沒有開口的跡象,端坐着如一座雕像。
新江的腿動了一下,臉上的肌肉微微有些抽動。他慢慢變得有些侷促不安。終於,他率先打破了沉默,“我應該早就想到的。”語氣裡充滿無限地懊悔。
王大朋依然沒有反應。
“我要見陳鬆。”新江再次開口。
王大朋無所謂地揮揮手。站在新江旁邊的警察走了出去。他拉開門,微微一怔,把站在門口的陳鬆讓了進來。
“我應該早就想到的。”新江碰上陳鬆的眼神,縮了回去。“我應該早就想到,李妍根本就不是那個女人。”
“你要是早就想到,就不會坐到這兒了。”陳鬆哼了一聲。
“那個女人通知你們來換人,而李妍當時在我的手裡,她又怎麼能做到。”新江打開了話茬兒,反而顯得沉靜多了。
“你想說什麼,一時不慎?”陳鬆心裡的怒火慢慢升騰起來。
“可笑我花了這麼多年的心血,居然敗在這上面。”新江嘆了一口長氣,似乎要把心中的不鬱吐出來。
“你的師傅,師孃,他們的女兒,他們的父親?”陳鬆一字一頓地說,“這就是你的心血?”
“說說那個女人。”王大朋打斷陳鬆。
“就象陳鬆說得一樣,我沒有見過她。她一直電話遙控。”新江轉向王大朋。
“什麼時候你們聯繫上的?”
“六年前。”
“怎麼聯繫上的?”王大朋追問。
新江沒有回答。也沒打算回答。
“爲什麼?”陳鬆走近兩步,逼視着新江。
新江閉上眼睛,看樣子是不打算再開口了。
王大朋站起來,拉住陳鬆,示意他先出去。
“對了。”新江忽又睜開眼。陳鬆停下腳步,回頭看着他。
“吳秀玲不是我殺的。”新江說完這句話,重新閉上眼睛。
半個小時後,王大朋回到辦公室。
陳鬆迎上去,“怎麼樣?”
王大朋搖搖頭,“沒再說一句話。”
“吳秀玲不是他殺的。至少他提供了一句有用的話。”陳鬆凝着眉頭。
“對,還有一點,吳秀玲的屍體莫名地消失了。”王大朋點上煙,“這又是爲什麼?”
“楊崑山回A城到底做什麼?”王大朋沉默良久,狠狠吐出一口煙,悄聲問,“該把你的計劃告訴我了吧?”
陳鬆微一搖頭,示意王大朋不要問這個話題。
王大朋還要開口,陳鬆伸手果斷地制止了他,“衛生間在哪?”
“我領你去。”王大朋推門走了出去,陳鬆緊隨其後。
“怎麼,你對李妍還有懷疑?”王大朋在衛生間站定,換了一根菸。
“我應該相信誰?”陳鬆脫口而出,充滿着憤怒與無奈。
王大朋沒有立即回答,走過去拍了一下陳鬆的肩膀,“至少你還相信了楊崑山。”頓了頓,他又說,“我。”眼睛直視陳鬆。
陳鬆避開他的眼光,點點頭,“那你就別問了,我們再等等。”
“等什麼?”
“我明天要去樗井,打開入口。”陳鬆凝重地說,“你不想我出事吧?”
“我看不出這中間有什麼關係?”王大朋焦躁地說。
陳鬆笑了笑,“今天發生了很多事兒,你覺得是你能控制的嗎?”
“你是說……我的上面?”王大朋壓低聲音。
“你知道的越少,對你越有利。”陳鬆迎上王大朋的目光,“你很快就會站到我的對立面。”
王大朋搖搖頭,眼中充滿了疑惑。
陳鬆輕輕地說,“我的這個計劃會影響到當地政府,關鍵時候,他們肯定會調用公安的力量。到時你會站到哪一邊!”
王大朋沉默不語。
“反正你要的是結果。”陳鬆安慰他說,“到時,你在其中幫我一把,我就能把這件事兒的謎底順利揭開。當事態擴大到一定程度,你的干係就脫沒了。”
“那我做什麼?”王大朋隱隱感到一場大的風暴即將到來。他要站在哪裡呢?這個念頭在心中一閃而過,就迅即被友情和正義沖淡。他明白,這是一句衝動的話。而他必將要爲他的這句話負責。
“看着。什麼也不做。或者慢吞吞地去做。”陳鬆詭異地笑笑。
“這也太……”王大朋愕然地問。
“這也太瞧不起你這個朋友了,對吧?”陳鬆搖搖頭,“如果不是你,換作別人站在我的對立面,會怎麼樣?”陳鬆從王大朋手中拿過煙,吸了一大口,“所以,只要你慢吞吞地動作,對於我來說,就是最大的安全保障。”
王大朋還要說什麼,陳鬆攬住他的肩膀,“走吧,再不走屋裡要起疑了。”
陳鬆推開辦公室的門,“新江什麼也不說,只單點出吳秀玲這事兒,我想不是那麼簡單?”他故意提高了一點兒聲音,好讓屋裡的人都能聽到。
王大朋會意,表情恢復到日常狀態,“你是說他可能有什麼目的?”
陳鬆點點頭,“他本來可以什麼都不說的。”
“照我看啊,”“馬尾辮”李妍從電腦面前擡起身,“他就是想轉移我們的注意力?”
“轉移注意力!”這句話一下擊中了陳鬆和王大朋,他倆對視一眼,“說說。”
“新江這條線已經守在了樗井,也就是說我們目前知道的最終目的地,而吳秀玲離這個目的地就遠多了。如果我們回頭查吳秀玲,豈不是又回去了嗎?”“馬尾辮”自信地說。
“行了。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了。”王大朋點點頭,“確實不錯。如果我們掉頭去調查吳秀玲,對手就能騰出時間進行部署,甚至引我們走進新的迷局。而如果我們不理吳秀玲這條線,緊緊抓住這個最終點不放,對手會很快露出馬腳,至少會措手不及。”說完這些,他看着陳鬆。
陳鬆點點頭,沒有說話。
“馬尾辮”攤攤手,做了一個疑問的動作。
“關鍵是這條線,我們已經走不下去了。”陳鬆解釋說,“新江根本不開口說話,而他後面的人,我們根本不知道在哪?”
王大朋嘆了口氣。
屋子裡一時陷入沉默。
“走。”陳鬆突然從沉默中醒過來,招呼王大朋。
“去哪兒?”王大朋跟上他。“馬尾辮”和胖子李也跳了起來。
“新江家。”陳鬆沒有多解釋。
轉到一樓,陳鬆把包扔給王大朋,“你去開車,我上個廁所。”說完他快步拐進廁所。
“不是剛剛去了嗎?”“馬尾辮”嘟囔說,“真是懶驢上磨,屎尿多。”說完,得意地看着王大朋。
王大朋快步走出大樓。他猜測陳鬆說的這個新江家,應該不是山上的蘋果園,而是林家村的老住宅。
“小李,你去看看。”王大朋把引擎關掉,心中閃過一絲憤怒,他已經料想到結果了。
“不見了。應該是從後窗戶跑了。”胖子李氣喘吁吁地回來說。
“什麼呀?他又一個人溜掉了。”“馬尾辮”叫起來。
王大朋沒有說話,他打着車,狠狠地跺了一腳油門。車子尖叫着衝出大門。
公安局大樓後面剛剛拆遷成了一片平地。他要趕在陳鬆躲起來之前截住這個小子。
時間應該來得及。
陳鬆從樓梯背後的陰影轉出來。
快10點了。院子裡靜悄悄地,只有公安局大門處的110指揮大廳燈光如常,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月亮如水,鋪在陳鬆身上,如鍍上了一層銀邊。他略一停頓,快步向大門口走去。
門衛看着愈走愈近的陳鬆。
陳鬆走過去,微笑着向他點點頭,“還沒下班呢。辛苦。”說完,快步左轉進人行道,從門衛的視線裡消失。
一離開門衛,陳鬆加快了速度,幾乎飛奔着拐進路邊的小巷。
王大朋反應很快,如果他繞到後面沒有發現陳鬆,他會迅速想到這招聲東擊西。陳鬆很慶幸王大朋讓胖子李進廁所找他。否則憑着王大朋超強的直覺,這招能不能成,還是個問題。
陳鬆想去燕子巷看看。
當他從瓦店何院長嘴裡,得知這是祖上住過的地方,陳鬆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誰能想到,這個充滿神秘和殺戮的地方,竟然是他的家。
這個原讓他唯恐避之不及的地方,如今卻用一種複雜的情感把陳鬆再次召了回去。
他想去那裡呆一會兒,一個人,靜靜的。
明天,計劃順利的話,他將揭開樗井之謎。如果戒指是開啓的鑰匙,那麼上面的數字很可能就是開啓的密碼。一切似乎都將結束,然而,陳鬆心中數不清的疑問卻很難得到解答。
當然,之所以避開王大朋他們,還有另外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爲了明天計劃的順利進行。他們畢竟在這片土地上生活,很多時候,有着這樣或那樣的限制。而一切猶豫的因素都會影響最終目的的達成。
從他身處的地方去燕子巷,最近的路就是要穿過公安局後面空曠的拆遷場地。
陳鬆心裡琢磨着。現在,他已經擺脫了那個陌生女人的控制,只有他自己,知道下一步去哪兒。
我要去哪兒呢?陳鬆心裡說道。這麼一問,悲涼的情緒襲擊了陳鬆。
這件事兒看來很快就要結束了。陳鬆推想,當他把這個秘密揭開並公之於衆,那麼背後的勢力對於他也就沒有什麼威脅了。因爲陳鬆並不知道他們的底細,或者至少表現在面上是這樣。
這件事兒的最終結果,有可能就是新江充當替罪羊,而不了了之。
那麼到時陳鬆要去哪兒呢?他無法面對從始至終都是由別人操控的生活。
倘若他沒有結婚,仍是孤身一人,拍拍屁股走人,倒是簡單多了。
陳鬆盡力把這些情緒驅走。只能到時再說了。除此之外,還有別的什麼辦法?
這裡叫大華村,是典型的城中村。整個街上只有月光投下的些許光亮,影影綽綽的陰影中,只剩下幾個坐在門口臺階上乘涼的老人,悠然的扇着扇子,似睡似醒。
陳鬆走到街道的盡頭,眼前突然一亮。耀眼的工地大燈照得附近如同白晝一般,五六輛挖掘機縱橫馳騁,熱情不減。
王大朋有沒有返回去,陳鬆不能確定。他避在角落的陰影裡,在這塊空地上搜尋着合適的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