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的手傷似是比之前越發重了, 因天氣過熱又常碰水的緣故竟起了水泡。
心慌的白於裳拎了好些藥材過來,今日更是從宮裡得了新鮮玩意,將其放置桌上, 道:“葉歌新配的良藥, 瞧瞧擦上能不能好些。”邊言邊去解未央手上的紗帶, 卻見那傷口處密密麻麻一片小水泡便叫人生起一身的雞皮疙瘩, 動作小心的將藥塗抹在上頭, 又對其包紮,打上一個花結,喃喃道, “快些好吧,否則留下個傷疤多可惜。”
“若說這手廢了, 國師可要負責到底啊。”未央半開玩笑半認真道。
白於裳心中有愧, 更想起他往日對自己的好便極認真的回他:“再欠你一件人命, 如此就還有二件事要應諾你。”
未央嘴角微揚,提起左手掌心對她道:“口說無憑, 擊掌爲誓。”
“你還生怕我賴你了不成?”白於裳雖有小小不悅但還是提手輕拍一下未央的掌心,卻被他緊緊抓住,道,“你可不能反悔,無論什麼都要應諾, 不可顧前, 不可顧後, 叫你做, 你就要做, 哪怕做不到亦要做!”
白於裳一臉的疑惑,細想了想未央此言便有些慌張, 蹙眉問:“瞧你說的這般嚴重,該不會是叫我做什麼見不得人之事吧?”
“自然不是。”未央放開了白於裳的手,低眸端起桌上的茶盞淺抿,說的漫不經心,“不過就是信不過你的爲人罷了,若是你往日裡品行端正,何必叫我費神。”
白於裳輕嗤,沒好氣道:“我這幾日可是日日都過來餵你吃飯,替你上藥,正正一副很負責任的形容,外頭那些嚼舌根的都好消停些了,我原就是品性良善之人,如此這般你還不信我,你還能去信誰呀,反倒是你每每誆我,我卻不曾與你計較。”
未央一聞此言竟生起些糾結惆悵,連拈茶盞的手都有些頓,而後緩緩放下杯盞,以不悅來掩飾自己的愧疚,道:“國師說的好生委屈,不情願就別來我府上了,未某亦是受不起。”
“這倒不是,只怕你還覺着我做的不夠,但我以爲卻是再好不能了。”白於裳連連替自己分辯,她也知自己欠他良多,眼下做這點亦不覺着怎樣,輕搖起手中的團扇,又對未央道出了心中疑惑,“你覺着那喚亦云的男子是何來頭,這世間之事巧合成這般卻是不信的。”
“我不知他是何來頭,更不知我這隨興之作竟真引出這樣的人物來,但我卻曉得他分明就是給國師來開罪的,如若不是他,眼下也未有你坐着喝茶的時候。”未央嘴角輕揚,那眼角眉梢的神色似是意味深長的很。
他也想知道他是誰,可惜無從下手。
白於裳已派了秘探局之人去查,眼下也不願爲此事費神,另說起一件:“嬌女此次回京與往常很是不同,原來都不肯多住幾日,近日卻將所有用具都搬了來,似有長居的意思,但秘探局那頭也沒個特別報告,實在叫人疑惑的很。”
“國師想太多了,只怕是因齊則而留下的,未必有其它的意思。”未央避重就輕,未對白於裳言明真相,自他接手秘探局一事以來便安插了自己的眼線在其中,更是對她封鎖了消息,故叫某些人沒了耳目。
白於裳雖有疑惑卻未多言,提起茶盞淺抿一口,再往未央臉上打望一眼,終究還是信了他。
未央在消遣自己的人品,且被方纔白於裳那一個眼神弄的心神不寧,只得說:“若真不放心,我便去探探她的意思。”
“那再好不過,早些知道她的用心,你我也好早些防備。”白於裳言語的極爲認真,叫未央越發鬱郁,卻只點了點頭。
外面有丫頭端上來甜品放置桌上便又委身退了出去。
白於裳往外頭打望一眼,便道:“哎呀,竟是這般晚了,我也該回府上了。”
“一日不見豔姬又不會少塊肉。”未央不悅,示意白於裳不準動。
“我倆擠一張牀榻睏覺熱的緊,況且我府上還有事,又不是着急見豔姬。”白於裳一面替自己辯解,一面端起桌上一碗甜品舀了一勺放置未央脣邊,道,“丞相大人請吧,喂完了你我再回去。”
這幾日未央將白於裳教育的極好,每次有吃食都先喂的他,喂完了再是自己,連梳頭鋪牀搖扇之事都由她來,只差叫她寬衣侍寢,幸而不能暴露這男兒身,否則還真是顧不及了。
“這兩日陛下在作甚,竟連早朝都未上。”白於裳輕嘆,又舀了一勺甜品往未央嘴裡送,蹙眉,“叫淺蒼皇后見着也不像那麼回事,回去說我朝國君行事散漫,只怕要毀了英名。”
淺蒼皇后在前幾日便進了梧棲後宮,與她一道隨行的另有近二百餘人,都是些宮女下人侍從,開鑿運河的近二千名勞工也都已安置妥當。
未央眼下只等着他的替死鬼動手,便不以爲然的對白於裳取笑:“你又不上早朝,何必管的這般寬。”
白於裳蹙眉,暗想這貨真是越發不給自己臉面了,當即就不肯再伺候他,站起身子道:“我該回去了,明日再來。”
“你留步。”未央出言叫住她,望了眼桌上的甜品,說:“你吃了他再走吧,那碗是專程給你做的。”
桌上那碗甜品確實很合白於裳的胃口,且未央府上廚子的手藝又是極好的,見某些人說的如此懇切便又坐下端起那甜品吃了幾口,後拿絹帕輕拭嘴角,道:“下次換個新的,這個我都吃膩了。”邊言邊徑自起身往屋子外頭走,走至門口便發現自己頭暈的緊,連一個念想都沒來的及有就斜斜的倒下去不醒人世,卻穩穩落在身後未央的懷裡。
未央先將她抱起了往牀榻上放,指尖輕撫那光潔的下巴,略帶歉意的低言:“待過了這一夜便好了,我亦是爲了護你。”
算計她卻成了護她,這話叫未央自己都不能信。
他從未有過恐懼,一如他從未有過對誰在乎,但眼下不同,他怕他與她就算有天護着也走不到相依偎的那一天,因這其中不僅有欺騙,更有滅國之仇。
雖說如今吞併梧棲好似有了正當的理由。
但,最難測是人心,誰曉得她往後會怎樣看待自己。
垂下紗幔之後便走出了屋子緊閉屋門,而後翻身躍起立在府上最高處的屋頂上。
那裡早有瑞英靜等,福身道:“王爺,一切妥當,只等示下。”
“暫且等等,內亂之後再漁翁得利。”未央的眼眸緊盯自己那間屋子,對瑞英言語的不急不徐,後又說,“你去通知春雲昔的掌櫃,是時候該收網了。”
“屬下遵命。”瑞英低眸,後又道,“白府老爺不聽勸,說是明日就要回梧棲。”
“你想辦法攔住他,待過了此事再回不遲。”未央是個多心的,就怕改朝換代之事要傷及白於裳府上家人,故此命人教唆着白延外頭遊山玩水,怎知他思女心切硬是要回來,叫瑞英傷透了腦筋,輕嘆,“屬下盡力而爲。”
未央亦是輕嘆,月色之下的他眉頭緊蹙,他不爲梧棲之國運,卻是爲的一個女人。
又交待瑞英幾句之後便回了自己的屋裡,撩開紗幔卻見牀榻之上空空,哪裡還有白於裳的人影,驚的未央不知所措,他方纔緊盯此屋,未將視線離開過一分,卻在他眼皮子底下沒了人。
她不可能自己醒,唯一的解釋就是被什麼人虜了去。
此刻的白於裳正在安睡,就算馬車顛簸晃動的利害也未能叫她醒來,外頭駕車的人兒似有焦急的喝馬前行,馬鞭子不停的抽打,就盼能一夜飛到天邊去。
明月被幾縷薄雲遮住了清冷,顯的越發朦朧莫測。
白府院子裡頭的豔姬提杯豪飲,卻是越喝越清明,憶往事白於裳對自己的種種便不自禁長嘆一聲,他身不由已,不知往後還有沒有機會重頭來過。
沒有選擇,或許是他可以原諒自己的藉口,否則他如何能不看輕自己。
夜,越發的深沉。
宮裡頭的芸凰還未有安寢,整座宮殿都被樹型燭臺照的通亮,她此刻正在擬詔書,她決心已下,不管白於裳接納與否都要傳位予她。
這第一份詔書便要將她之身份昭告天下,白於裳這名不可再喚,更正姓芸名汐。
這第二份便是傳位之詔。
突兀的,從外頭傳來喧鬧聲,芸凰將兩份詔書蓋上金印,又合卷在一起,而即便起身提步去探究竟,她以爲是她傳喚的幾位要臣進了宮,卻見是芸香,身後跟着齊則,齊晨,更有諸多侍衛,卻不見未央及白於裳,叫她心裡不免詫異,蹙眉問:“皇姐深夜入宮所謂何事?”
“聽聞陛下宣諸位大人進宮有要事商議,故此也來說些建議,以固我梧棲之國本。”芸香輕笑着往芸凰面前走去,她如今被齊則蠱惑的狂妄自大,再者又有要傳位予白於裳一說更是不服氣,以免夜長夢多,早些逼宮纔是正經。
且如今她身後又有夜玥國君相助,更覺如虎添翼。
芸凰從來不覺着芸香是個威脅,但今日卻頭一次覺着她利害,方纔之語很是要人揣度,蹙眉道:“朝中要事不勞皇姐費心,自去歇息便是。”
芸香笑的嬌媚輕蔑,她方纔便是收到她身邊大宮女的稟報纔過來一探究竟,哪裡肯輕易離開,繞過身襲淡黃色紗裙的芸凰款款往書桌那裡去,卻見真有兩份詔書,便拿起了展開細瞧,冷聲冷氣道:“原來陛下是想退位啊。”
“你真是越發放肆了!”芸凰轉身喝斥。
“到底是我放肆,還是皇姐你不知所謂?”芸香將手上詔書狠狠甩在桌上,極不客氣的對芸凰提聲斥責道,“白於裳一個外姓竟也配得我梧棲天下嘛,她何德何能?”
“她原就是先帝的親生子,如何不能?”芸凰淡定應對。
“有誰可以證明,僅憑你一面之詞嘛?”芸香不惱反笑,也未將此事放在心上,倒是說出了心中之意,“我是嫡長女,你既不愛當這個國君就該將皇位傳予我,這纔是正經,如何能夠混淆皇室血統,壞了梧棲的規矩?”
“她亦是皇室血統,豈容你不信!”芸凰言詞灼灼,後又對齊晨吩咐,“急傳國師與丞相大人進殿!”
未央是不會來的,白於裳更是如此。
原就是一個圈套,齊晨早與未央相商談妥此事,只是他不願意參與其中,只說牽絆住白於裳,宮內之事一概裝作不知曉,且也願意尊芸香爲國君。
來的衆人都知這一層,偏生芸凰不知。
芸香與齊晨對視一眼,而即便不屑輕笑起來,道,“除非先皇從地底下爬起來說明白於裳是她的親生子,否則本宮不認,這天下亦是認不得。”
“梧棲由孤作主,還輪不到皇姐來指手畫腳。”芸凰比往日越發威嚴,雖未有盛妝飾身,卻比那精心裝扮,頭戴金冠步搖的芸香來的更有風範,再聽她此言更叫那嬌女心中如有針刺一般不甘心,對身後齊則吩咐,“去將外頭先皇的掛像取下來!”
齊則不敢違抗,轉身便叫人將先皇的掛畫取下了恭敬端過來。
芸香接過那畫像展開在芸凰面前叫她細瞧,盯着她的明眸緩緩道:“當年先帝說你仁善,是治天下之良才,而我芸香則是不成氣候,雖爲嫡長女卻不得不讓賢者居之,將這皇位傳予你,而今你在做甚?”
芸凰未有作答,她說不出未有愧對先帝之言。
“本宮登基纔是正統,皇妹既然退心已決便好生休養吧。”芸香說的理所當然,而後又往芸凰面前走近一步,威逼她道,“還請皇妹另擬詔書。”
芸凰自然不肯,她雖愧對先皇卻不以爲欠了芸香,只對底下人問:“方纔孤叫你們去喚國師與丞相進宮,爲何還不見人?”
未有一個下人應諾,卻見齊晨往前走兩步,對着芸凰拱手作揖道:“還請陛下順應民意退位讓賢,將皇位傳給嬌女,老臣定當竭盡所能輔佐,不負先帝之託。”
“你敢造反!”芸凰心裡一驚,這才知曉自己終是晚了芸香一步,要往前走卻被侍衛攔着,便怒斥一聲,“讓開!”
“若說皇妹不願擬詔便由本宮代勞吧。”芸香遞了一個眼神給齊晨,只見她走向書桌提裙坐下,而即便提筆擬詔,芸凰剛要制止卻又見下人宮女們將寢宮所有的窗子全都緊閉,又釘上了木條。
芸香見芸凰臉色慘白便去扶她,在她耳朵笑言:“皇妹不必驚慌失措,不過是送及皇妹的一份大禮,千萬不必客氣。”
“你敢弒君。”芸凰氣憤不已卻又無可奈何,她終是輸了這一場,但她依舊有威嚴,絕不會對芸香跪地求饒。
芸香輕搖了搖頭,似有些委屈,輕言:“皇妹往日待本宮不薄,如何捨得。”言畢便將手上先帝的畫作狠狠扔至芸凰身上,一副很厭棄的形容,不冷不淡道,“是本宮想成全皇妹。”
眼下生死在際也顧不得那先帝的畫卷被摔落在地,芸凰低眸望向那畫上先帝的笑顏,已給不了她安慰,無有盡頭的恐懼快將她催毀,緊抿着嘴脣一言不發,身子已不聽使喚的微微哆嗦,又聽芸香不急不徐道,“先帝身前尤其鍾愛皇妹,想來甚是思念的緊,不如就到地底下去陪她老人家吧,也可解她思念之苦,豈不是美事。”
芸凰突而提高聲音喚:“燕青,傳燕青進殿!”
芸香使了一個眼色,便見有兩個侍衛架住芸凰不讓她亂動,卻更叫她心急,切齒道:“一報還一報,你別高興的太早。”
齊晨此刻已擬好詔書,對芸香恭敬作揖:“陛下,已妥。”
芸香接過金印及詔書,陰冷盯着芸凰,當即就改了自稱,道:“孤答應你,留白於裳一條小命,還會另賜她一段好姻緣。故此皇妹不必憂心,只管放心上路吧。至於報應這回事,孤不信,孤只信權勢在手,唯我獨尊。”言畢便攜衆人大步離去。
芸凰攤軟在地,冷眼瞧着那宮門緊閉,而後就見窗外有帶火的長箭頻頻射進來落在屋內,點燃了紗帳,書卷,桌椅......
金色火煙跳躍着一點點的蔓延開來。
芸香覺得這漫天大火好美啊,爲她的登基而點綴着不同尋常的妖豔嫵媚。
她如願以償了。
她身邊的人亦是覺得苦盡甘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