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顧鳳鳴一聲語調沉怒的“不送”,聽得出情緒極其不悅的逐客令落地,江陵塢一行人剛剛步出顧家大門,還未來得及坐上馬車,便聽得身後顧家大院傳來一陣喧譁。
“慢着!”一個滿帶怒氣的嬌俏女兒聲驀然傳來。
衆人回頭,只見顧家三小姐正柳眉倒豎地緊緊盯着他們,然後,下巴一揚,向着微生榮就開了口:“我二姐現在還躺在病榻上,你卻就這麼走了?”
微生榮一家不由面面相覷,似乎對這個說法感到頗爲意外,他對顧月見說道:“我已經說了會退婚,顧二小姐的事恐怕與我沒有什麼關係了吧?”
“怎麼沒有關係?”顧月見比先前還更生氣了,幾步走過來,氣勢洶洶地盯着他,“我姐姐還沒同意退婚呢!”
“……啊?”微生榮有點兒搞不明白了。
倒是微生睿好像明白了什麼,問道:“三小姐,你的意思是,退婚一事並非二小姐本意?”
“是啊,”顧月見說,“我爹聽說他沒本事才非要退的啊,說他配不上我二姐這風華正茂的黃花大閨女。”
她這話一說出口,微生榮一家的臉色倏地變得有些尷尬難看,此前一直沒有言語的微生榮母親程氏此時也終於開口說道:“那麼,不知道風華正茂的顧二小姐又爲什麼跟你爹的意見相左呢?”
“因爲我二姐未承家學,所以從不以貌取人啊,”顧月見的語氣有些略帶嘲諷,又一臉嗤之以鼻的樣子,說道,“她說她相信出身於江陵塢的青年,即便不如其族中兄弟多才,但必也是才俊,總不能因爲人家是出身於旁支就眼帶偏見,學着那些無知村夫看不起人吧。可我爹卻偏是不聽啊,我二姐與我爹吵了一頓,面子薄,這才一時想不開做了傻事。”
話音剛落,從裡面又匆匆跑來一個丫鬟,滿臉急色地說道:“三小姐,二小姐怎麼也不肯讓大夫進去,她說無論如何要見一面榮公子,向谷主證明她一定沒有看錯。不然,不然……便是死也不能安心!”
這話說得有些嚴重,就連江陵塢的人也不少皺起了眉頭,要說這顧家二小姐,雖然一貫有傳言說不得親父所喜,但從今天顧鳳鳴的態度來看,他對這個女兒也並非如外間所言的那麼嫌棄,再者,人家怎麼說也是堂堂顧家的小姐,若是真因爲他們微生家的人出了個什麼好歹,豈非更是結了仇?
微生睿身爲江陵塢的大家長,本還想着過些時候再來調和一番,又怎會在這關節上加深仇怨?
“阿榮,”微生睿立刻囑咐道,“此事因你而起,還不快當先跟過去?”
微生榮被大家長這麼低聲一喝,立刻挺身低頭,恭恭順順地輕聲應了一聲:“是。”
***
片刻後,顧微雪房門前的院子裡已圍站了一圈人,出乎意料的是顧鳳鳴並不在這裡,反而是顧家大小姐和三小姐一左一右地扶着蒙了面紗,走路略顯得有些虛弱的顧二小姐從房間裡走了出來。
她先衝着微生睿開了口:“微雪見過微生堂主,請恕微雪身體虛弱,不便行禮。”
“二小姐不必多禮。”微生睿言罷,又向四周看了一圈,“顧兄呢?”
顧紫菀伸手指了一指身後的房門,其他人霎時瞭然,也頓覺有些好笑:看來這顧谷主是面上掛不住,所以纔不肯出來見人。也對,誰讓他先前犟脾氣,下了逐客令,結果現在拗不過自己女兒,待會再被顧微雪證明了她沒有看錯微生榮,豈不是又要讓他拉下臉來賠好話才能挽回這樁婚事?
於是微生榮便當先一派有禮有節的樣子站了出來,衝着顧微雪拱了拱手:“在下微生榮,不知二小姐身子可好些了?”
顧微雪淡笑頷首:“榮公子有心了,已好了許多,只是尚有些乏力罷了。”說完,竟長長嘆了口氣。
“雪妹,”顧紫菀便溫柔安慰道,“你別憂心了,既然微生堂主和榮公子都來了,你不如就把你曾經對爹說的話再說一遍。”
微生睿身爲在場地位最高的人,又被點了名,自然不能不接話:“二小姐,你有什麼想說的便說吧。”
“我……”顧微雪摸了條絲帕出來,在眼角邊掩了掩,嘆道,“我只嘆自己命苦,爹曾斷言我遇不上一個智勇雙全的人,我偏生不信,還非要設下兩道招婚關卡。可事到如今,我才知道原來爹他連一個闖關的機會都不給別人,就斷言人家這裡不是,那裡不濟。如他這般,讓外人如何看待我?豈非只能自慚形穢知難而退麼?看來,我便是註定要孤老一生了。”
微生睿隱約覺得哪裡不太對,但他看着眼前這三個年輕姑娘,又說不上來哪裡不對。
“胡說什麼?”顧月見皺着眉說她二姐,“你看,這榮公子不是來了麼?依我看,咱們就等他施展才華破了你這兩個關卡,好讓爹爹看看不是什麼事都由他說了纔是對的。”言罷,衝着微生榮便揚聲道,“榮公子,你可別臨陣退縮了啊,有些人還等着看你的本事呢。”她一邊說着,一邊做了個眼色,示意對方屋子裡還有某個人呢。
微生榮本來還面有猶疑,可顧微雪和顧月見把話說到了這份上,他要是真的不答應,豈不是自證無能?被顧家人給看扁了?
顯然,微生家的其他人也是這麼想的。
“阿榮,”他母親說道,“二小姐如此傷心,你還不應下,等什麼?”
微生榮此時已全無顧慮,當下應道:“在下願意一試,不知二小姐說的關卡是?”
顧微雪眸中露出希冀,聲音也彷彿輕快了幾分:“一關‘智’,一關‘勇’,榮公子請看樹下那方石桌。”
衆人循着她的示意紛紛轉過目光看去,只見爐香嫋嫋間,一張棋盤正端放於桌上,上面布有黑子白子,仔細一看,竟是一個殘局。
“此局是微雪閒來無事所擺,”她款款走了過來,“棋藝粗淺,只願得一人不嫌,能陪我飲茶話棋。”
一聽是她自己擺的,微生榮便更加沒有放在心上,何況這棋局看上去普普通通,他心想,破來也不是難事,甚至連如何破局也已有了個大概的方向。
他回身衝着顧微雪笑道:“那,請小姐先選棋吧。”
“你是客,便執黑棋吧。”顧微雪卻是幫他選了先手。
微生榮也不客氣:“好,那小姐請坐,我們這便開始吧。”
“恩?”顧微雪眸中露出微訝之色,旋即,又似有些歉意地一笑,“抱歉,是我沒有說清楚,榮公子,這裡不是我與你的座位。”她伸手一指檐下,“去那裡坐吧。”
微生榮一臉不解地看着她:“你這是?”
“我的意思是,”她擡眸看着他,微微一笑,“下盲棋。”
***
“勝負已分。”
站在樹下觀戰的微生睿出聲打破了這尚不到一盞茶時間的沉靜,看着面前這方棋盤,宣佈了第一關的結果——
“白子勝。”
話音落下,旁觀的顧月見忽然一聲歡叫,像是很開心得勝,卻被代爲執棋的顧紫菀立刻看了一眼,責備道:“你高興什麼,這豈不是意味着爹爹說對了?”
顧月見這才意識到自己好像表達錯了感情,連忙捂嘴住了聲。
微生睿走回來,看着眸中似有遺憾之色的顧微雪,清風中,她覆在臉上的面紗被輕輕吹起一角,露出了脖子到耳根處的一道刺目紅痕。若不是這道傷痕,他險些都要懷疑這個女子所謂的自尋短見,也不過只是一場鬧戲罷了。
但……他又不禁懷疑,這傷痕是真的麼?
“不怕不怕,”顧月見回頭來對臉色已有些難看的微生榮說道,“還有第二關呢,第二關一定是你擅長的。”
雙方圍觀的人士中早已開始竊竊私語,紛紛詫異於微生榮落敗的速度,而且,可以說是敗得慘不忍睹。
微生榮此時急於扳回面子,已有些慌了神,張口急道:“第二關是什麼?”
“‘尚武且勇’。”顧微雪說着,回眸緩緩看來,“我想,我將來的夫君,定是一個無論面對任何逆境亦不崩於色沉於心之人。”言罷,她示意下人送上來了兩把弓。
“榮公子,”她對微生榮說道,“你我各在對方族中擇出兩人,一人持弓,一人舉靶,交錯相組,中靶者勝。”
微生睿聞言,眉頭一皺,他身旁也立刻有人說道:“可是顧家人並不擅射術,這要是出了人命……”
“只要不手抖,人命應是出不了吧,”顧紫菀款款一笑,說道,“我們雖不擅射術,但卻知道趨吉避凶啊。”
微生榮額上也滲出了汗珠,還未言語,便又聽顧微雪說了話。
“既然關卡是我設下的,那麼爲榮公子舉靶的人,自然應該是我。”她說,“至於爲我們舉靶的……”顧微雪的目光在微生家衆人身上逡巡了一圈,最後落回了顧紫菀臉上,“長姐,你來幫我選吧。”
“好。”顧紫菀接了話,便舉步走到對方一行人面前,說是選人,其實更像是在觀察着什麼,少頃,當她走到微生榮母親程氏的面前時,她凝眸盯着對方的臉看了良久,最後,微微笑道:“夫人,您請。”
這個架勢,江陵塢的人要是再看不出來就是瞎子了,爲什麼是顧紫菀來選?因爲誰都知道,她纔是顧鳳鳴最得意的弟子啊!這不是在選人,這是在看相啊!可是看的是什麼相?爲什麼要選程氏?什麼意思?她們這是打算幹什麼?
程氏心裡也有一樣的震驚和疑惑,自從被顧紫菀選中的那一剎那,整張臉就變了顏色,再一看在場的顧家衆人,除了三個大小姐就是家丁丫鬟,連顧鳳鳴的外甥都不在,壓根兒就沒有一個能信得過的。
“夫人,”顧紫菀看她半天不動,還溫溫柔柔地催上了,“您怎麼了?”
程氏本來就心慌沒底,此時下意識看向自己的兒子,只見他居然後背的汗水都濡溼了衣服,更覺連唯一依靠都變得不踏實了,心慌不由越發加劇。
“長姐,怎麼了?”顧微雪在那頭居然已經把當做靶子的水果給拿起來準備往頭上放了。
“我不同意!”這回,不等顧紫菀說話,程氏已經先喊了出來,三步並作兩步走上前拉住她兒子,“不過娶個媳婦兒,還要拿你孃的命來搏麼?這顧家的媳婦兒咱們娶不起,不娶了!走!”
“誒這就走啦?!”顧月見在後頭還喊了他們兩聲,“不是說好的要闖關嗎?話可說清楚啊,你們這一走,那可就不是咱們家的人配不上別人了!”
這番話一出口,其他人還不明白的也就都明白了,什麼闖關,什麼證明給自己父親看,那不過都是套微生榮的入坑的說辭!
恰此時,有個人忽然從院門外邁着步子走了進來。
衆人一看,不由無語,這不是顧鳳鳴麼?說好的在房間裡不好意思出來呢?怎麼從院外頭進來了?
顧鳳鳴看了看院中這一圈大眼瞪小眼的人,目光落在微生榮和他娘身上,臉色一沉,淡淡道:“你們怎麼還沒走?”
微生睿轉過頭看向顧微雪,只見先前還一副弱柳扶風期期艾艾模樣的她,此時眉目間卻隱含輕屑笑意。
“怎麼回事?”顧鳳鳴轉眸看向了自己三個女兒。
“沒什麼,”顧月見意有所指地得意道,“不過是我們聽說有人自己胸無半點墨,還好意思嫌棄咱們顧家女兒是丫鬟媽子,所以便同他切磋一番咯。”
“嗯,”顧紫菀點點頭,莞爾笑道,“兵者,詭道也。”
這一唱一和,搞得江陵塢衆人早已是臉色一陣青一陣白,而那頭,深感受辱的微生榮和程氏更是憤憤然已奪路而走。
其他人也自覺無趣地紛紛告辭離開,而身爲大家長的微生睿卻並未急着走,他反而舉步走到顧微雪面前,打量了她兩眼,方緩緩笑道:“二小姐,多多保重。”
顧微雪淡淡笑笑,點頭施禮:“謝堂主關懷。”
微生睿轉過身,又同顧鳳鳴不傷和氣地道了別,這才向着院外走去。
出大門,上了馬車,微生睿忽然哈哈笑了起來,直看得身旁的人莫名其妙,開口問道:“大家長,那顧家丫頭這麼戲弄阿榮,您就不生氣?”
微生睿說道:“生什麼氣?技不如人,自當該受着這屈辱。以退爲進、示敵以弱,美人計,激將法,攻心——這顧家丫頭全都用上了。可我們卻有一樣不會,你知道是什麼?那就是她們顧家獨門的相面之術。”
“您的意思是?”
微生睿悠悠道:“我敢斷言,她們一定是一早就看出來阿榮生性虛榮卻心志脆弱,他父親微生儀又是個懼內之人,家中事務一貫由他老婆主持,而程氏卻十分潑辣惜命。所以,她們纔敢如此設局。先以一盤盲棋破了阿榮的自信心,然後,再點名讓程氏以性命爲注,甚至不惜用自己的性命來給微生家施加壓力。在這種打擊和壓力之下,阿榮必然會失去冷靜,程氏無法從他身上看到可以倚賴之感,自然越加不敢用命來冒險。”
“給阿玉寫一封信吧,”沉吟半晌後,微生睿又說道,“讓他尋個時機,把顧紫菀的名號引薦到麗海皇那裡。”說着,幽幽一笑,“他和雲悠既是各爲其主,那天機谷這個便宜,總不能讓雲家獨佔了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