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邊是空寂黯淡的波光。
前後左右皆無生命存在跡象。
但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船頭位置忽然多了個“人”出來。
只是一個轉身回望的功夫,最多不超過半個呼吸時間,便毫無徵兆出現在了眼前。
衛韜微微眯起眼睛,深入仔細觀察那道扭曲陰影。
既然能夠瞞過他的感知,就連船下的千手也沒有任何示警,就說明這個傢伙的來路很不一般。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它的出現,才讓審判者發出的金色光芒速度減緩,乃至於越來越慢幾乎停滯不前。
那麼,這個有頭有四肢,在船邊盤膝而坐的傢伙,到底是個什麼根底?
和發生在久遠歲月之前的那場大戰,究竟有沒有某種意義上的聯繫?
更進一步去想,它雖然看起來隱約是扭曲人形,但究竟是不是人身還不一定,甚至有可能並不存在。
難道說,這道扭曲陰影,有可能是她的同伴,當初自時空長河內逆流而上的大神通者?
衛韜心中閃過這樣一個念頭,卻又當即被自己否定。
如果是當初的大神通者,絕無可能會讓審判之光越來越慢,乃至於停滯不前。
畢竟他親眼見到過審判者的強大,還有那片金色海洋帶來的恐怖壓迫感。
即便他爆開各處竅穴,又經血網震盪共鳴全力爆發,還要再加上她以真靈神魂祭劍,瞬間將實力層次臻至破開四道枷鎖之上,雙方聯手出擊力量無間交融,都無法在她姐姐手中佔到上風。
或許這就是神通不敵天數。
而高高在上的審判者,便代表着比大神通更強的力量。
衛韜還在小心戒備,謹慎觀察,意識深處陡然蕩起朵朵波瀾浪花。
因爲就在此時,他竟然聽到了一聲低低嘆息,從位於船首的扭曲陰影之中悄然傳出。
更讓他感到驚訝的是,對方甫一開口,就像是修習了無視一切防禦的讀心術一樣,竟然能直接堪破他的所思所想,並且直接說了出來。
“大神通如何,神通不敵業力,然吾禁錮於此,以諸神通力,令顛倒衆生,雖近而不見。”
扭曲陰影一邊說着,一邊緩緩自船頭站起,轉身朝着黯淡波光盡頭的黑暗處看去,彷彿那裡存在着極大的秘密。
轟!
就在這道聲音響起的剎那,彷彿混沌風暴在衛韜意識深處陡然炸開。
頓時讓他如遭雷擊,如聞黃鐘大呂,感受到了莫大壓力。
還有難以抑制的疲憊感覺,也在同一時間猛然生出。
太累了。
這種疲憊並不是肉體上的,而是從精神上,從靈魂深處發出的疲憊信號。
只想着將所有一切都拋之腦後,躺到船上好好睡上一覺。
嘩啦啦……
黯淡波光悄然蕩起波紋漣漪。
在沒有划動木槳的情況下,小船竟然開始自行起航,越來越快向前行去。
剎那間便越過不知多少距離,徑直沒入到死寂壓抑的黯淡波光更深處。
後方那片金色光芒已經變得遙遠。
身在這處墨色波光之中,幾乎已經感知不到它的存在。
衛韜面無表情,意隨心動,鴻蒙道體猛然發力。
血網竅穴震盪共鳴,吞噬吸收那截斷掌後新形成的晶體,便在此時齊齊亮起淡金光芒,剎那間隨着血網遊轉全身,最終將力量匯聚於雙手之上。
嘩啦啦!!!
木槳反向划動,絞碎大片墨色波光,終於止住了小船不斷加速前行的趨勢。
整個過程中,兩種力量相互對抗,整個小船承受了巨大壓迫,卻始終沒有遭到任何破壞,最多不過是船身有些動盪搖晃,其他就連一點兒油皮都沒有擦掉。
而直到此時,衛韜才驀然發現,盪漾在小船之外的波光,已經不再散發着淡淡青色與金色,而是變成了彷彿要將其他一切色澤都吞噬進去的無盡黑暗。
那道扭曲陰影彷彿融入其中,整個墨色波光都是它的軀體延伸。
唯有兩隻悄然亮起的眼睛,還在小船前方熠熠生輝。
不,那並不是一雙眼睛。
而是三隻眼睛。
兩隻純粹白色的眸子上方,還出現了一隻猶如黯夜的黑色豎瞳。
在三隻眼睛的出現後,黑暗波光泛起的波紋隨之平息。
一葉扁舟的速度也漸漸變慢,很快便直接停了下來。
沒有繼續向前,真正進入那片彷彿無底的黑暗。
衛韜見此情況,便暫且按捺住了暴起出手的念頭,準備再等一等看一看,這個鬼魅般的扭曲陰影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你到底是什麼人?”
在開口說話時,他雙手依然沒有離開船槳,卻是將掌心交疊按在腹部,感知到了未被消化完全的那截食指,不再是之前一動不動的沉寂狀態,而是開始了微不可查的輕顫。
“我是什麼人,這並不重要。”
“真正重要的是,吾可以賜予你更強的力量,讓你有更大把握超脫時空長河,直至橫渡苦海踏足彼岸。”
“超脫時空長河,踏足苦海彼岸?”
衛韜沉默片刻,斗笠下的眼睛閃過一道光芒,“這宏願實在是太大,我連想都不敢去想,結果從閣下口中說出來,卻好像是唾手可得一樣。”
扭曲陰影不停變幻,似乎笑了起來,“當初吾只差一步便能做到,雖然最終還是失敗了,但經過漫長歲月的回溯思考,確信已經尋找到了正確方向。”
“行百里者半九十,望山還能跑死馬,有時候看似只隔了一層紗,只需要稍微一捅便能得見旖旎風光,但在沒有真正捅開之前,誰也不知道里面還藏着怎樣的大山。
所以說閣下口中的只差一步,或許待到真正走出去了,才發現竟然是咫尺天涯,無論如何都難以抵達終點。”
衛韜說到此處,話鋒忽然一轉,“不過我就當你真的找到了超脫之法,也確實想要將其傳授給我,那麼最爲關鍵的問題就出現了,我需要爲之付出什麼?”
“你不需要付出任何東西,因爲這些對吾而言毫無意義。”
“哦?”
“不需要任何付出,就能得到整個時空長河中都堪稱無價的隱秘?”
衛韜不由得嘆了口氣,“我不覺得自己擁有這樣運氣,前面那麼多修行者來過這裡,絕大部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極少部分完全失去了神智,結果輪到我的時候,就能乾坤反轉,完全變成了另外一種情況?”
“更何況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想要得到什麼,就必須先要付出更多,這麼簡單易懂的道理,我不覺得你竟然會不知道。”
衛韜垂下視線,斗笠下的脣角微微扯動,露出一抹僵硬笑容,“所以說,閣下上來就要賜予我力量,聽上去卻是讓人不由得感到好笑。”
“你很謹慎,不願相信我。”
“但我還是要說一句,你和其他逃入此處的修行者不一樣,他們根本不配讓我出來見上一面,更不要說還能對坐而談進行交流。”
扭曲陰影三隻眼睛齊齊眨動,內裡似是同樣浮現笑意,“當然我也可以理解你的選擇,畢竟自這一段時空長河被截斷抽取,我們打造的渡世之筏崩解破滅,所有大神通者盡皆消逝後,禁錮枷鎖便越收越緊,也讓後續的修行者更加小心謹慎,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會落入苦海之中,哪怕是想求死解脫亦是不能。”
它說到此處,聲音忽然變得有些奇怪,“只是吾也有些奇怪,你既然有她所賜的寶物,應該就是她選定的傳人,竟然還會對我的出現心存疑慮,難道她從來沒有對你提到過我的名字?”
到底她,還是他,亦或是它?
這傢伙究竟說的是誰?
還有所賜的寶物,選定的傳人,又會是什麼意思?
衛韜微微一怔,感受着身上所穿蓑衣的粗礪,以及腳下微微搖晃的小船,某個念頭剛要在心底浮現,卻又當即被他放空意識將之驅散。
這個傢伙,或許有莫名其妙的“讀心”能力,所以一切還是要小心謹慎爲妙。
衛韜沉默片刻,語氣平淡說道,“閣下這話說的毫無道理,本人自踏入修途以來,所有一切都是依靠自己的雙手努力得來,從未受到過誰的賜予,更沒有拿過別人的什麼寶物。”
“是這樣嗎?”
扭曲陰影似乎嘆了口氣,“吾很想相信你的話,但事實情況就在那裡,卻又讓我根本無法相信。
因爲你的境界實力雖然很強,已經達到了破開第四道枷鎖方高度層次,即便在當初那些大神通者之中,也算得上是比較厲害的人物,非是那些破開三道枷鎖的修行者可以相比。
但縱然如此,吾也不認爲你會是她們姐妹的對手,更不要說毫無損傷便可以將這艘小船,以及斗笠蓑衣搶到手中。”
“畢竟這兩件東西是她爲自己妹妹打造的寶物,和當初真正的渡世之筏也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如果不是贈予,難道還能是你從她們手中騙過來的?”
衛韜沉默片刻,緩緩搖了搖頭,“神神叨叨,不知所謂,我根本不明白你到底在說些什麼。”
扭曲陰影又是一聲嘆息,精神波動隱含緬懷感慨之意,“你應該知道一些什麼,不過她們可能確實沒有對你提起過吾的名字。”
這個傢伙,莫非是那些大神通者中的一個?
而且看其傳遞出來的意思,似乎還是相當重要的身份。
要麼和她們姐妹有着很深的關係。要麼還有可能首領級別的存在,
不然便不會如此篤定,她們一定會提到它的名字。
但是,衛韜認爲這傢伙似乎是有些想多了。
畢竟她直到生命消逝的最後一刻,就連自己的名字都沒有提及,又怎麼會專門提及它的來路。
一葉扁舟隨波盪漾。
船上靜謐無聲。
無論是衛韜,還是那道扭曲陰影,誰都沒有再說話,甚至沒有任何動作和變幻。
一個手握木槳立於船尾,斗笠下的眼睛半開半閉,遮擋住眸子裡不時閃過的隱晦光芒,彷彿與一葉扁舟融爲一體,再也不分彼此。
一個安靜蜷伏船頭,卻又似乎已然遠離。
或許身在此地,又像是散入周圍黑暗,隨着墨色波光不停微微盪漾。
船下空間同樣死寂無聲。
所有龍獸擠成一團,猶如惶恐不安的幼獸一般,渾然不似它們猙獰可怖的形象。
千手所有觸鬚緊貼身體,將遍佈密集血絲的獨眼牢牢包裹擋住。
看起來就像是死了一樣。
只是在密集觸鬚下方,獨眼豎瞳內卻流露出無比恐懼的光芒,就像是見到了比監察者還要可怕的東西,已然出現在了它的近前。
時間一點點過去。
不知道多久過後,衛韜終於緩緩開口,打斷了死寂沉悶的氣氛。
“閣下剛剛不止一次提到抽取截斷時空長河一戰,難道說你便是當初那些大神通者的其中一員?”
扭曲陰影微微一動,便在此時睜開一黑兩白三隻眼睛。
它似是發出一聲低沉嘆息。
就連周圍黑暗波光都爲之顫動不已。
“吾確實是他們中的一員,只是在那場慘烈至極的最終一戰後,神魂肉身便被切割分開,分別墜入到了這道斷崖兩端。
以至於不知多少歲月已逝,都未能打破封鎮重臨世間。”
衛韜摸索着冰涼光滑的木槳,表情若有所思問道,“那麼前輩的意思是,想要讓我將你真靈神魂與本體肉身合爲一處,把你從斷崖下面救出來?”
他說完後等待片刻,卻是得到了一個出乎意料的答案。
“不,吾並沒有這個意思。”
扭曲陰影拒絕得相當乾脆利落,“一來以你此時的能力,根本沒有可能將我拉出這道深淵。
其次就算是你擁有如此能力,也應該將其用到更加重要的地方,而不是在我這裡花費大量時間精力,最後卻只能拯救出來一個殘缺不全的廢物。”
這一回答讓衛韜頗爲驚訝。
原本心中的計劃與想法,一下子全部需要推倒重來。
他正自思忖時,耳畔再次響起飄渺不定的聲音。
“吾此次將一縷意識顯化,主要還是察覺到了這條小船的到來,又感知到了她的一絲氣息,所以纔不惜代價將禁錮撬開一絲縫隙,得到從時空斷崖下方的黑暗深淵短暫出來的機會。
本以爲是她終於擺脫了彼岸之門的束縛,從無盡苦海中脫離而出,結果來得卻並非是她們中的一人,而是你駕馭小渡世筏出現在吾的面前。”
它停頓一下,精神波動隱現哀傷情緒,“但你身上卻又有着她的氣息,如此說來她已經不在了麼?”
“即便成爲更在監察者之上的審判者,最終也逃脫不了磨滅損毀後被放棄的命運?”
“乍然冒出此種想法,吾的心境都生出些許波瀾,已經無法繼續和你交流下去,那麼你也有足夠的時間好好考慮一下,是否要接受我的饋贈,將吾等當初沒有走完的道路繼續下去。”
嘆息聲漸行漸遠,直至完全不見。
與之相對應的,出現在船頭的扭曲陰影,也隨之消失無蹤。
周邊黑暗波光不再涌動,甚至像是潮水般緩緩退去,沒入到前方猶如濃墨般的幽深區域。
衛韜深吸口氣,又緩緩呼出,直到此時纔看到了橫亙前方的恐怖斷層。
不知不覺間,小船竟然已經來到了“崖壁”近前。
那道斷層無比巨大,若是平移到時空長河之中,怕是要將一段支流都全部截開,不知多少寰宇世界會瞬間消亡破滅。
凝視深淵,同時也在被深淵凝視。
極度壓抑的感覺涌上心頭。
身體也不由自主緩緩繃緊。
此時此刻,衛韜忽然想起她最後傳遞給自己的景象。
在彼岸之門後方,越過那片金色海洋,所見到的便是彷彿化不開的死寂黑暗。
和眼前斷崖下方的深淵,竟然有着一絲說不出來的相像。
對於金色海洋背後的黑暗,她有些熟悉,更多的是厭惡,而且還有難以言喻的恐懼。
也正是因爲這個緣故,衛韜在面對那道扭曲陰影時,從頭到尾都將心絃繃得很緊,不敢有任何的疏忽大意心理。
更不要說相信對方說的話,真的以爲它會給予他如此巨大的機緣,甚至牽扯到了彼岸之門後方的苦海。
“遲則生變,此地不宜久留。”
確定再也感知不到它的氣息,衛韜心中閃過這樣一個念頭,沒有任何猶豫便划動木槳,開始遠離那道令人心悸的可怕“斷層”。
他甚至沒有將小船調頭。
而是一直凝視着黑暗深淵,防備其再有什麼異常情況出現。
嘩啦啦……
木槳攪動黑暗波光,小船速度越來越快。
忽然,衛韜心中一動,驀地轉頭朝着一側看去。
目光所及之處,他陡然眯起眼睛。
就連手上划槳的動作,都出現了剎那的停滯和不連貫。
早已久遠的記憶瞬間來襲,在意識深處掀起道道波瀾,一波波衝擊着他的心房。
就在船舷一側,觸手可及的地方,竟然出現了讓他感到無比熟悉的東西。
它是一粒介於虛實之間的種子。
正在向外散發出神秘而又玄妙的氣息。
與之相似的種子,他曾經見過一次,並且將它從武帝手中接過,然後納入到了自己身體。
卻是沒想到竟然在這裡,還能見到比上一枚更加神秘,也更加完美的傳承種子。
更重要的是,看到這枚傳承種子之後,他的心中陡然升起極度渴望的情緒。
兩顆種子彷彿相互吸引,摩擦出灼熱火星,就像是一團火焰在熊熊燃燒,似乎要將整個人都完全籠罩。
“年輕人,你想好了麼?”
就在此時,飄渺扭曲的聲音再次響起。
“到底是直接離開,還是承繼吾等傳承,要將我們沒有走完的道路,繼續向前延續下去?”
衛韜收回目光,沒有再朝着船側看上一眼,“以我的天賦資質,心性毅力,怕是會辜負了前輩的期望。”
沉默一下,他又接着說道,“即便凡事都往最好處想,我真的氣運逆天榮登彼岸,對於前輩又會有怎樣的幫助?”
“對我沒有幫助,對於我那些同伴,更是沒有任何幫助。”
“如果你真的踏上彼岸,只需要代替我們去看一看,那裡究竟是怎樣的風景。”
衛韜點點頭,划動手中船槳,“如果有可能,我會過去看一看,但這枚種子我不能要。”
“畢竟我剛纔便說過,本人自踏入修途以來,所有一切都是依靠自己的雙手努力得來,從未受到過誰的賜予,更沒有拿過別人什麼東西,以前是這樣,現在也絕對不能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