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夜幕下,原本矗立在齊州北境的蒼遠城已然消失不見。
取而代之的則是一團氤氳大霧,即便在狂風驟雨中也聚而不散,將城池所在的大片區域完全覆蓋籠罩。
蒼遠外城,靠近烏衣巷的石板長路。
衛韜沉默肅立在一片廢墟深處。
他眼睛半開半闔,似是在尋找螣蛇的蹤跡,卻又像是在神遊物外,不知道想些什麼事情。
時間一點點過去。
霽霧流雲開始了不正常的涌動。
內裡隱約可見一道修長影子,倏忽來去不留痕跡。
衛韜依舊沒有動,甚至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整個人猶如變成了一尊雕塑,失去了一應的活動能力。
不知道多久後,他才緩緩睜開眼睛,狀似無意般對着身後說道,“石掌櫃,你有沒有聽說過關於霽霧螣蛇的傳說?”
“霽霧螣蛇?”
酒肆掌櫃瑟縮在角落不敢稍動,想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做出迴應,“回衛道子的話,小人從未聽過這四個字,就連內城那些見識更廣的大戶也毫不知情。”
衛韜點點頭,自顧自地接着說了下去,“一開始是侵蝕影響真靈,試圖製造讓我落入窠臼的幻境。
後面也不知道它是力有不逮,還是發現這一手段似乎沒什麼用,便當即改變攻擊方式,想要以被它侵蝕影響的生靈對我進行圍攻……”
他一邊思索,一邊慢慢說着,“如果所謂的螣蛇只有這兩把刷子的話,卻是有些玷污了上古聖靈兇邪的名頭。
畢竟據我所知,蛇修千年成螣,螣過天劫成神龍,又有說法是螣蛇乘雲駕霧,爲奇門八神之一,如今看來竟然只會躲藏起來以幻境誤人,當真是讓我乘興而來,卻又大失所望。”
“石掌櫃,你對我的這番評價,又有什麼見解與看法?”
“衛道子所言太過深奧,小人實在是聽不明白。”
“究竟是真聽不明白,還是裝聽不明白,石掌櫃自己心裡應該明白。”
衛韜嘆了口氣,“其實我也是直到現在才醒悟過來,既然整個蒼遠城都已經被螣蛇佔據,那麼在我入城之前的這段時間,石掌櫃作爲一個普通人,又只憑自己單獨一人,又如何能抵擋住霽霧流雲的壓迫侵蝕?”
酒肆掌櫃默默聽着,一點點從廢墟中站直身體,原本驚慌失措的表情也隨之消失不見,臉上彷彿瞬間戴上了一層面具那般,給人一種高高在上淡漠無情的奇怪感觸。
“果然如此,看來我並沒有猜錯,真正的石掌櫃早已消失不見,此時站在這裡的,不過是一具擁有自主行動能力的傀儡而已。”
衛韜一邊說着,一邊緩緩靠近過去,“不過你和其他那些半人半蛇的傢伙有着很大不同,除了自主行動能力外,竟然還保留了相當程度的靈智與意識,至少在和我說話交流的這麼長時間,都沒有露出什麼明顯的破綻。”
唰!!!
幾乎沒有任何徵兆,石掌櫃便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衛韜一聲輕咦,莫名覺得正在發生的一幕似乎有些熟悉。
幾幅畫面在意識深處閃過,就在此時此刻,他忽然又尋回了部分遺失不見的記憶。
流雲涌動,霽霧升騰。
石掌櫃隱於霽霧流雲之中。
整個人若隱若現,彷彿介於虛幻真實之間。
又像是閃現躍遷一般,猶如鬼魅出現在衛韜側方。
然後腳踩半圓,踏步向前。
整個人模糊不定,又像是長蛇一樣歪曲扭轉。
帶動手臂靈巧擰動,指尖就如同是被急速甩動的鞭稍,爆發出彷彿要將黑暗虛空都震碎炸裂的尖鳴。
衛韜看起來有些怔怔出神。
面對着悄無聲息到來的殺招,依舊沉默肅立不動,似乎是在回憶着什麼難以忘懷的往事。
啪!!!
就在遍佈細密蛇鱗的指尖甩落的最後一刻,他才猶如本能反應般擡起了手臂。
同樣是運用甩的方式,一記紅線拳撇身捶迎上了石掌櫃風馳電掣的掌鞭。
轟!!!
拳勢滔滔,沒入雲霧深處。
卻是出乎預料打了個空。
與此同時,宛如鞭炮炸響的尖鳴消失一空。
就連突然現身,又暴起出手的石掌櫃,也毫無徵兆不見蹤影。
已成廢墟的酒肆陡然陷入寂靜。
只剩下拳勢帶來的呼嘯風聲,透過雲霧漸行漸遠,直至完全消失不見。
但就在下一刻,石掌櫃的身影再次顯現。
略顯富態的身體柔弱無骨,如蛇扭曲,又是一記鞭手悄然而至。
轟隆!!!
陡然一道悶雷滾過虛空。
衛韜頓足踏地,紅線拳進步錘撕裂夜幕,驅散大片流雲霽霧,毫無意外再次打到空處。
接下來一段時間,石掌櫃倏忽前後,驟然左右,虛虛實實,變幻莫測。
衛韜則猶如礁石屹立不動,錘錘暴擊撕裂黑暗虛空。
雙方從頭到尾沒有一次接觸,更不要說劇烈對撞正面交鋒。
唯有劇烈動盪的茫茫雲霧,以及不斷在其中炸開的隆隆雷聲,還在昭示着這場對決一直都在進行。
轟隆!!!
不知道多長時間過去。
又是一聲雷鳴巨響,在氤氳霧氣之中遽然炸開。
甚至將霽霧流雲打破一道缺口,能夠看到上方陰雨密佈的天空。
片刻後,隆隆雷聲消隱不見,濃郁霧氣彷彿擁有靈性與生命一般自行合攏,將內裡重重揮拳的那道身影層層迭迭覆蓋籠罩。
彷彿剛剛出現的破碎城池,以及在城中打破封鎮顯露真相的武者,都只是一場幻覺而已。
“石掌櫃突如其來的偷襲,倒是幫助我尋回了部分缺失的記憶,彷彿又回到了很久以前,在教門大比的前夜約戰無極宮邢妱師姐。
那時候的我,雖然有着諸多絕學秘術傍身,卻由於不願暴露只能以紅線拳應對,哪裡像是現在這樣,只剩下了赤練紅線可以拿來交鋒對敵。”
衛韜收了拳勢,並沒有趁勢而起出手反擊。
反倒是向後退開幾步,低頭注視着身前留下的一道痕跡,再次陷入到思索與回憶之中。
“和剛纔這一記掌鞭比起來,我甚至可以直接斷言,教門無極宮秘傳的無極散手,竟然有着那麼多的缺陷和破綻。”
衛韜說到此處,不由得一聲暗暗嘆息,“不過細思起來,有此對比倒也是應有之意。
因爲無極宮先賢開創修行功法,本來便是藉助天人交感化生,體悟感知螣蛇真意演化而成,和活生生的螣蛇本尊比起來,自然有着難以逾越的差別。”
又停頓一下,他忽然笑了起來,“但是話說回來,石掌櫃剛剛施展出來的無極散手,真要是拿到無極宮中,怕是也不太適合這些教門弟子深入鑽研修行。
畢竟正牌螣蛇真意雖好,卻要以喪失自我靈智,拋棄本我意志爲代價才能功成的話,稍微想想就覺得沒有什麼意思。 尤其是像我這樣被斬斷過往的人,就算是想要付出代價重拾無極散手,剛剛嘗試了數次竟然都不能入門,如此失敗挫折讓我心中充滿積鬱,必須要吃點什麼才能一解心頭之恨!”
轟!!!
聲音未落,雲霧陡然涌動炸開。
冰冷森寒的精神力量猛然爆發,有如實質自霧氣深處衝出。
彷彿激起了一道看不見的大浪,帶着帶着令人心悸的精神威壓,剎那間便已經來到兩人近旁。
這一刻,周邊環境莫名安靜下來,就連呼嘯掠過的風雨,都被完全隔絕在外,沒有落下哪怕一滴水珠。
轟!!!
雲霧翻涌,大浪滔滔,席捲而至。
還未完全傾塌的房屋首當其衝,瞬間被衝擊到夷爲平地。
緊接着,就連大片廢墟都被碾壓粉碎,以石板長路爲分界線,向下塌陷出一個巨型深坑。
唯有衛韜所站的位置,還保持原樣一動不動。
他站在直面衝擊的分界線中央。
周身爆發出排斥一切的血色光芒。
猶如一座高大堅固的堤壩,牢牢攔在了滔滔大浪的前方。
兩種截然不同的力量正面相撞,剎那間已經不知道相互交鋒了多少次。
除了碾壓粉碎一切的力量對抗外,這是最爲純粹的精神對決。
勝利者將獲得勝利。
而失敗者將真靈重創,甚至直接一步踏空,墜入地獄黃泉之中。
而且不管最終結局如何,這一過程對交戰的雙方而言,都充滿了艱難與危險。
任何破綻都可能會遭到最爲猛烈的打擊,直至破開對方的精神防線,然後長驅直入肆意破壞。
血色光芒漸漸被壓制下去。
衛韜七竅涌血,精氣神意肉眼可見變得虛弱衰落。
體表蛇鱗反而愈發清晰明顯,甚至在越來越快吞噬血線強化自身。
但他依舊沒有後退一步,甚至不見絲毫表情波動。
從頭到尾牢牢釘在石板長路,目光平靜注視着劇烈動盪的大霧深處,似乎在安靜沉默等待着什麼。
時間緩緩流逝,緩慢到了讓人心急的程度。
終於,衛韜眼中閃過一道光芒。
一直以來平靜淡漠的表情,也在此時此刻顯露出些許明悟恍然。
“我大概明白了。”
“這就是衆裡尋它千百度,驀然回首,那蛇卻在燈火闌珊處。”
他深吸口氣,又緩緩呼出,面上忽然露出一抹近似於自嘲的笑容。
“螣蛇蜿而自糾,隱於霽霧流雲之中,我不斷在感知探尋它的存在,卻是萬萬沒想到籠罩城池的雲霧便是螣蛇所化,自己其實一直都在它的體內。”
不過就在下一刻,以衛韜所在的位置爲中心,陡然猩紅血線暴漲,猶如奔流不息的滔天大浪,剎那間沒入霽霧流雲深處,幾乎將整個蒼遠城池都覆蓋籠罩。
“但你不能,至少不應該讓石掌櫃長時間出現在我的面前,如果不是他的存在,我怕是很難發現你們之間的隱藏聯繫,更不會推測出最終破局的關鍵點。”
中間還夾雜着低沉咆哮,與瘋狂蔓延的赤練血線一同轟然炸開。
濃重霧氣深處,石掌櫃身形猶如鬼魅,不斷變幻落點方位。
但隨着猩紅血線越來越多,佔據的區域越來越大,留給他輾轉騰挪的空間便開始急劇壓縮。
直至被封堵禁錮在一處狹小範圍,無論如何都無法繼續閃躲。
而到了此時,最爲激烈的交鋒才驟然開啓。
戰場被分爲兩處。
分別以衛韜和石掌櫃所在的位置爲中心,赤練紅線與流雲霽霧相互泯滅吞噬,彷彿將整個蒼遠城從天地間分離切割出去,形成了一片獨立存在的暴亂空間。
時間緩慢流逝。
籠罩了蒼遠城的氤氳霧氣,從剛開始出現時的灰白顏色,漸漸轉化成了一團猩紅血霧。
最後一絲流雲霽霧終於被血色霧氣吞噬,原本劇烈的翻滾涌動也隨之平息下來,並且開始一路向西慢慢移動,離開了已成廢墟的蒼遠城,最終沒入到漆黑雨幕下的蒼莽羣山之中。
血霧所過之處,無論是綠色植木,還是各種動物,瞬間被抽空全部生命氣息,只剩下光禿禿的山石還在沐浴狂風驟雨。
而在猩紅顏色最盛的血霧中心,衛韜在懸崖峭壁蜿蜒遊走。
白色長袍籠罩下,雙腿與蛇尾來回變幻,一直無法固定下來最終的形態。
嘶嘶嘶……
蛇信不停在口中鑽進鑽出,雙頰上細密鱗片也變得愈發明顯。
衛韜低沉咆哮,暗紅血液從七竅中不斷淌出,滴滴答答掉落下去,旋即又被猩紅血霧吸收殆盡,沒有一滴能夠真正墜入地面。
從發稍到腳跟,從內腑到體表,無一處不瀰漫着難以忍受的痛楚。
但比起身體的痛苦,將螣蛇吞噬吸收之後,精神上所受的折磨卻讓他更加難以忍受。
衛韜時而迷茫,時而清醒。
一會兒和人一樣直立行走,一會兒又蜿蜒遊轉恍若長蛇。
唰!
虛幻狀態欄陡然模糊。
又一枚金幣消失不見。
投入到赤練紅線的修行之中。
神秘氣息如潮涌入體內,新一輪的變化提升隨之而來。
渾渾噩噩中,衛韜也不知道已經消耗了幾枚金幣,只知道隨着修行進度的深入,他所面臨的問題非但沒有得到解決,反而變得愈發嚴重起來。
就像是精神分裂下的認知障礙一般,甚至越來越將自己當成一條蛇來看待。
不知不覺間,他再次來到那處熟悉的山洞,下意識便搖動蛇尾遊入其中。
血霧在洞中瀰漫,迅速充斥了每一寸黑暗空間。
在這處陰暗冰冷的山洞深處,衛韜忽然感覺到了一絲心靈的安寧。
也終於能靜下心來思考,到底是什麼原因導致了這種情況的出現。
他莫名回憶起曾經步入玄感的經歷,如今自身承受的痛苦,似乎和玄感有幾分相似之處。
或者換一種更爲準確的說法,應該是更深層次的完全體玄感。
畢竟教門子弟的玄感境界,只是從遙遠黑暗虛空中體悟感知各種真意。
他現在卻是將螣蛇本體吃進了肚子,兩者之間自然有着無法估量的巨大差距。